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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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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剛過,淺薄的一層山雪消失的無影無蹤,熱風四面八方地吹,臘梅活活被烘脫了花瓣,剛綻個蕊兒就敗。

這年又是大旱,自駱氏登基後,一連七年,旱個沒完,糧倉只剩底上的一層土灰。

如今是駱帝七年。

駱氏取代康氏朝廷即位的翌年,太樸仙宗宗主姬章飛升,首徒姜迎微毫無懸念繼位,大典轟轟烈烈辦了五日。太樸很氣派的遞了帖子給八荒殿與六合堂,後者倒是派人來恭賀,前者不愧它“仙宗首座”的名頭,姿態擺的不是一般的高,磨鋒臺上專門為之留的位子從頭空到尾。

眾人修道修得興起,誰還管凡子饑荒,駱帝釀下的災利滾利似的,越滾越大。仔細想來,自他上位以來就沒出過好事,頭年聽信欽天監,鏟了用血水灌出的“人命苗子”,鬧得民不聊生。長此以往,駱氏朝堂苦苦支撐了幾年,不知是真出什麽成果還是大災亂人心,總之在第四年,駱帝斬了妖言惑眾的欽天監,不等百姓普天同慶,掉頭請來了一位煉長生不老丹的“仙師”。

好家夥,剛出狼窩,又入虎口。上一位血濺菜市的禍人精害的糧倉告罄人人吃糠,轉眼新晉的這位又要抓童男女煉仙丹去了。

“仙師”汲取欽天監的教訓,很懂“法不責眾”的道理,不搞一人獨大,殷勤往上進言,在朝廷與修士之間牽線,引薦了不少略有薄名的修士。得了帝家的賞識和偏信,道人地位水漲船高,駱帝於第六年大興土木,在京城東郊建“得昌觀”,凡記錄在冊的修士,皆佩戴九紋魚龍符,領“香火俸祿”,不限出入。

不出五月,得昌觀名冊上的手印激增成災,為了混飽肚子跑去修仙的半油簍子們又跑回來當官。不料此舉惹宗門惱羞成怒,痛斥朝廷竟幹出這種“汙道心、辱道名”之事。同年秋分,以四大仙宗為首,眾宗門為表與“偽道”涇渭分明的決心,來了一次大肅清,徹底將凡心未泯的門徒掃地出門。

自此,“九紋魚龍符”與“宗門弟子腰牌”天各一方,是不大可能同時出現在一人腰上了。

但凡事有變數有例外,就在梅吐山澗的溫泉前,曲驗秋非蹲非躺,以一個軟趴趴的姿勢窩地上,幾天沒梳的頭發糾成一個歪斜斜的發髻,左手捧著大海碗,想起來便往嘴裏扒幾口飯,嚼上半天才咽進胃裏。

拆月沈著臉,避開玉墟宗的腰牌,拿腳將他腰間掛著的魚龍符踢得翻了個面,涼涼道:“你師父是沒了,要還在,遲早把你攆出去。”

曲驗秋唔了一聲,懶懶散散仰脖子:“駱帝是不怎麽樣,可對修士是真掏心挖肺,還有意將膝下的嬌女兒許配給得昌觀裏的人。您老人家也知道——我不是寫信兒過來了嘛,那公主,臉兒漂亮得讓人摔跟頭。”

拆月呦呵一笑:“那人家跟你好了麽?”

曲驗秋抓了抓後腦勺,很愁苦地嘆道:“沒得。”

拆月一點都不吃驚:“哦,怎麽沒得了?”

曲驗秋扒了幾口吃的,含糊道:“公主喜好果決一點的,而我是——巴兒狗的性子,唉,你也曉得的嘛。”

拆月頓了頓,攏手暗嘆。倥相收的四個弟子,除去已經沒了的,大的厲害,小的持重,光中間的一個還跟毛頭小子似的,長不熟,送個小物件還要拖三拉四,告誡了他,又耷拉著眉頭,反覆說:“我心裏拿不定主意,不問問我怎麽拿定。”一來二去就把時間給耗掉了。

低嘆一聲,眼看曲驗秋手肘撐地,半躺著嚼脆幹菜,又神游天外去了,拆月用腳尖踢了踢魚龍符,夾著眉頭連聲道:“唉唉,趁早收好點,礙著我的眼沒事,就不知道你大師姐,那位真金不怕火煉的‘真道’要是對‘偽道’恨之入骨,一個照面就削了你。”

曲驗秋不以為意:“師姐要真過不去心裏這坎兒,哪輪到得昌觀的牌匾興風作浪。”往嘴裏填了一口飯,“再說,她正給師父積德呢,殺孽能不犯就不犯,你瞧我,不啄蟲子改吃素了。”

拆月半合眼,喉嚨裏悄無聲息嘆了口含混的氣。

自法銹從金籠峰出山後,他與之見過幾面。每次見她,拆月都有點犯怵,一顆心像摔成三瓣,一面下意識記著她八荒殿主子的名頭,一面是封煞榜上揮之不去的“飼祖”陰影,還時不時閃現她初到梅吐山澗的景象,那時大家啥也不知道,其樂融融坐一桌喝酒,糊塗著樂。

思其至,拆月恨鐵不成鋼地小踹了曲驗秋一腳:“你師姐還不知道在悶著啥子大事,你也沒自個兒想做的?就這麽東一榔頭西一棒,跟我這種等死的混日子?”

曲驗秋不動如山地打了個哈欠,解釋道:“我本該喚作驗愁,不曉得怎麽搞的,失掉一個心字,脾性也給連坐了,萬事都做不了自己的主。”

半晌喃喃道,“不過這樣也好,松快。”

望著地上渾身癱成雙黃大餅的黃雀兒,拆月知道踹不動了,恨鐵不成鋼地甩袖走遠。

曲驗秋繼續神游,許久,再端起碗時,白飯上多了一撮辣子,曲驗秋扭過頭,笑了:“哎,好妹妹,知道給師兄加個菜。”

拆月的小徒弟抹舟坐在他旁邊,興致盎然地托腮:“曲師兄,你去凡子朝廷的那一趟,是不是出了有趣的事兒呀。”

曲驗秋心不在焉:“你都聽說什麽了?”

“聽說你險些做了個駙馬。”

曲驗秋正拌著飯,聞言從飯團裏抽出粘白米的筷子,猛敲她的頭:“從哪兒聽的?哪兒聽的?你師父?我就知道!不編排我他就沒事幹。”

抹舟機靈躲開筷子:“那你出啥事了?我師父可愁你了呢。”

曲驗秋叼著筷子思索片刻,專挑駭人聽聞的事唬她:“我從皇帝老兒的觀裏出來,沿京城一路走,店鋪門窗緊閉,屋檐下熱熱鬧鬧。我上前一看,嘿,草席鋪了二十裏,人後頸裏插了草標,全拉出來賣的。駱帝吃修仙這一套,捧修士啊,我穿得光鮮,被絆住了,幾只雞爪子模樣的手給纏著我的腿,要我出幾個子兒,我說不買,那幾只爪子直將半大的小子和小姑娘往我身上推,滿口都是仙長行個好,小孩養的熟,不費事——我說不買,我是妖,吃人的妖。”

抹舟笑嘻嘻地問:“嚇跑了沒有?”

“沒呢,他們說得有意思,講人命比牲畜賤,妖魔還能活得好些。我就掏了個糠饅頭問小孩幾歲,答五歲,我說瞧著不像,父母又改了口,六歲半——不為啥,慣用的伎倆,把年紀說輕,價能擡高些。糊弄我這種道行淺的,瞞不過販子,老販子會摸骨,掰開嘴敲牙,是以往看驢的竅門。”

抹舟仍是笑,小臉幹凈明媚,沒有半分對“賣兒賣女”的感同身受,還纏著要聽下文。曲驗秋盯她半晌,恍然明白,苦笑戳了下自己的太陽穴:“昏頭了……”是他想岔了,民間疾苦怎能驚嚇妖,那些黃皮皺縮的扭曲手指,黃沙漫堤、田墾荒廢,只有深居山野的妖修不明疾苦,少了一顆人心,聽了也不覺可怕,只當好玩。

反應過來後,曲驗秋也失了興致,隨意講了兩件小吃打發了抹舟,剛準備躺下補個覺,腰間突然一陣嗡鳴,他睡意剛起,眼皮都不屑睜,不耐煩地抄起玉墟宗腰牌大聲道:“師弟,有啥事過後再講!困著呢!就這樣哈!”

嗡鳴不斷,連說幾遍還是原樣,震得草皮一圈圈發麻,仿佛萬千只螞蟻亂爬。曲驗秋不情不願瞇開一只眼,心裏嘀咕,要是衛留賢只是閑著慌,他立馬回宗揍癟他的鱉殼。

餘光瞟去,不由一怔,握在手心的玉墟宗腰牌近乎詭異的安靜。

昏頭昏腦了好一會,他才慢慢往腰處瞧,果不其然,九紋魚龍符閃著光搖頭擺尾,像一尾活魚,掀起草沫亂飛,要不是還有根線拴著,能蹦跶到溫泉裏去。

曲驗秋的瞌睡一下子全醒了,倏地一把攥起魚龍符,這東西自然是件法寶,功能不怎麽起眼,僅能傳個信兒。這功能也形同虛設,駱帝身側有“仙師”和最先一批招來的修士沒日沒夜為他煉丹,得昌觀說好聽點就是撐面子用的,修士雲游何方幾年不歸,觀內撒手不管。

九紋魚龍符派上用場,還是第一次。

曲驗秋眨了眨眼,一個念頭浮上心間,娘的個老天爺,不會駱帝吃仙丹吃死了吧?

這太有可能了。

“偽道”大多都是半路出道的凡子,沒學到幾個招兒又打道回府,當中名頭最大的“仙師”未透露姓甚名誰,也不知道行如何——這麽一幫人搗鼓出來的“仙丹”,大概跟爆竹差不多,曲驗秋保守推斷,吃死個把人還是綽綽有餘的。

魚龍符被捏在手裏便不吵了,隨即上頭紋路的光斷斷續續亮起一行字,曲驗秋心不在焉瞥了一眼,登時嚇得翻了翅膀,一只鳥腿仰天抽筋半天。

他茫然瞪著自己的猶在抽搐的爪子,不可置信地扭頭確認魚龍符上的字。

“吾上決意蒞臨四野門,於廿九日擇七百真人護駕。”

這皇帝……瘋了。

曲驗秋在溫泉石上砸了幾下,試圖將失常的法寶掰回正常。

四野門是什麽地兒?腥氣沖天的魚攤,混沌之下的陰霾,許多宗門口中的不可說,仙宗首徒都要掂量著進的地方。一個凡人竟想和七百個半油簍子進去,簡直是送上門給人宰魚頭。

這得多大多香的餌?

曲驗秋十分清楚,駱帝是個惜命的皇帝,估計是八字輕,卻意外占住帝王命格,兩年來從不敢冒進,只叫人慢慢鉆研仙丹。

能向駱帝進言還被采納的,朝堂上那班臣子已經做不到了,最有可能的是神秘兮兮的“仙師”或是某個修士。而遇上駱帝這種——為了讒言派幾萬扼糧軍鬧七年饑荒——的人,恨不得縮一輩子的深宮,哪裏肯為了三言兩語禦駕親……

不,不。

曲驗秋一驚,在修士中有這樣的人。

在言談之間操縱人心的,他知道兩個,一個是害死他小師妹的“鬼中幕僚”江訪安,另一個是他大師姐“道中天子”法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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