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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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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俗朝廷更疊匆忙,年號繁多,當下正是康帝三十九年,光景不怎麽樣。尤其這年冬天,百姓都盼著一個瑞雪豐年,但除了年初的幾撮雪粒子,大地陡然回暖,野臘梅熱死了大半個枝椏,迎春催出了病怏怏的花苞,皺得可憐。

上報到朝堂,嚇得康帝連忙坐炕上盤腿反省,憋出三張紙“罪已詔”,當著眾臣子的面一把火燒給上天,期望老天爺把自己鬥蛐蛐耍老千的事揭過不提,回歸到風調雨順的狀態。

凡子不知所雲,道人卻可以從溝溝渠渠中知曉緣由,冬去春來,事成定局,那個火烤朝見臺數日的“罪魁禍首”——雲萊老宗主楚問寒——兵解了。

所謂兵解,便是殞命於兵械之下。

仙宗的一把手,在這個年紀一命嗚呼,可以說死得極不是時候——留下一個元嬰期的正統少宗主,資歷與修為不足以立刻繼位;如果另選某人暫時執掌宗主印,等日後移權,恐怕會橫生枝節。

老少更替,一旦縞素懸起,就是魚龍混雜的泥潭。

漩渦中央的仲砂焦頭爛額,門裏門外雜事堆積如山,好似胳膊腿兒纏在一起,拎都拎不清。這種情況下,雲萊輩分中屈指可數的“懷字輩”懷菁太師叔公然站出來,扶仲砂上位。

有許多小弟子都不怕這個“討狗嫌”的太師叔,當面取笑:“小太叔,皮似豬,肖想九天赤鳳凰,鼻青臉腫厚臉皮!”

這一通編誹紮得耳朵疼,懷菁渾身冒著酸書生的氣,行事一點不文人,彎腰抽出鞋幫子,夾在書裏一塊砸了過去。

小弟子們哄鬧著跑開,活活潑潑,水紅色的弟子袍服,仿佛四月紅桃開遍。

留下沒砸中人的錦鞋歪在地上,閑書的幾頁紙孤零零散著,邊角糊了泥。

懷菁凍得蜷了一下腳趾,見人都跑走了,金雞獨立跳過去穿鞋,蹲下系帶子時瞟到了鞋底的書頁,是一句耳熟能詳的“少年不識愁……”,後面的字被濺上的泥點蒙住了。

他直直看了會,突然鼻根酸脹往上一沖,沖勁紮得腦仁疼,想都不想往臉上抹了一把,眼眶卻異常幹燥發澀——他覺得眼淚這東西,實在很不會看眼色。

半晌後,他帶著一股惋惜的平靜,低低念道:“……卻道天涼,好個秋。”

雲萊自亂陣腳不假,但在此之前,楚問寒之隕,可以說是替愛徒仲砂抵了一條命。太樸、五蒙的首徒們安然無恙回歸,加上八荒殿殿仆居中調和,主和派挺起腰板,約了日子算總賬,然後每家每戶關門算小帳。

鴻淵氣氛略顯焦灼,杜藺雨稱病不出,閉門謝客——恕他才疏學淺,棋走到這一步,除非把自己這條命拼出去,否則難以掀起大風浪。

但杜藺雨最不會做的一件事,就是拼命。

事到如今,只能用“功敗垂成”對自己做一個總結,然後繼續奉行“得過且過”的生活。反正誰都騰不出手跟他算賬,就算有空了,風聲也過去了,物證一毀,一宗首徒又豈容他人指摘。

到那時,一年春盡又一春,都是往新氣象看齊,哪個耐煩翻看老黃歷。

多少浩劫再談起,都融為一句:“罷,罷,往事已矣。”

不得不說,杜藺雨一把脫身的算盤打得精妙。轉眼一晃,百年彈指一揮間,風平浪也靜,竟是宗門與散修共度的一段平和日子。

雲萊仙宗吵了好幾年,又鬧出了派別,扶少派和倚老派唾沫你來我往地橫飛,遲遲沒有定論,仲砂夾在當中,一邊上手處理宗務,一邊還要聽長老們叨逼叨,硬生生催白了幾根頭發。

熬了十幾年左右,眼瞅著就要搭上“未老先衰”的閑言碎語,不料那年倚老派唯一的一位大乘期太上長老壓不住境界,飛升時又沒扛過大天罰,而保駕護航的八荒天子未達煉道四輪,來了也保不住,於是殉道殉得毫無拖延,眨眼就沒了。

雲萊本來就倆個大乘期修士,一個楚問寒,一個倚老派的太上長老,百年內雙雙死光,堪稱是內憂外患並發的好時機。幾位洞虛期的長老二話不說去閉關,人一少,沒啥吵頭,臘月過得清清淡淡,平淡過了半年,兩邊一合計,繼位宗主這事就含含糊糊應下來了。

翌年,雲萊以“攘內”之名,推欽定少宗主仲砂繼位,任七十四代雲萊仙宗宗主。

宗主繼位的大禮請柬剛一發出,其他三仙宗都備了厚禮前來祝賀,依附雲萊的宗門也不遠千裏趕來敬獻忠心。四面高頌,八方朝賀,仲砂拾階而上,身披赤紅鑲金的莊嚴袍服,分明只是換了一件衣服,看在旁人眼裏,人也變了。

昨日策馬揚塵,少年容,一飛沖天又何妨;

莫問低頭白發,黃昏處,頂天立地須有時。

觀禮的人群中有姜迎微與守缺子,立在各自師尊身後,神色莫辨。

這一代年輕的驕子們,本該是並肩進退,嘗過歲月滋味,最終聚合在他們的長空下。但這場變故後,他們中的一人先一步邁過門檻,取下了身上掛著的“年輕一輩掌舵人”的名號,與太樸宗主姬章、五蒙宗主吳忱子、鴻淵宗主杜桑蘭這幾個老巨頭分庭抗禮。

這不是個好事,不值得羨慕;但也不算太壞,沒必要幸災樂禍。

怎麽講,世事磋磨人,磨到這份兒上,除了咬牙硬撐,也沒啥想象力的路可走。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仲砂在仙宗處心積慮地熬著,法銹也在煎熬。

不過比不得仲砂生不如死,法銹是“痛並快樂著”,這一鍋死水的日子裏,還有個會照顧人的盼頭,好比撒了一點香辣的胡椒沫子,嘴裏嘗到了味,也能呼出幾口.活氣。

八荒殿無四季無晝夜,狐貍帶了梅吐山澗的補酒和一筐巴掌大的甜瓜,瓜被切成薄薄的小片,怕不甜還撒了點綿糖。凡是能吃的,法銹都要拿起來嘗個鮮,捏起一片瓜道:“外頭過了夏至吧?”

玄吟霧擦去手上汁水,嗯了一聲:“比往年濕熱一些。”

法銹舉著甜瓜,回憶了下濕熱是啥滋味,嚼出了一點感覺:“哦,就是我碰見你的那年……”啃到了瓜瓤,又問,“誰種的呀?”

玄吟霧道:“塗山九潭帶來的,我在那邊混出了個輩分。”

法銹眉頭一挑:“那敢情好,我輩分也要水漲船高了。”

狐貍沒接話,坐到了榻邊,低眉一邊又一邊撫平床榻上的褶皺。法銹看出了他的心神不寧,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吃完瓜,拿來布巾沾水凈了手,側躺過去道:“師父,過來,猜個謎。”

玄吟霧沒半分心思在猜謎上,但還是順從地低頭望她,法銹伸手環住他的肩背,靠得近了,氣息拂動了他耳邊的碎發:“您老人家知道什麽與愛相鄰而行嗎?”

狐貍隨口猜:“歡喜?”

法銹搖頭。

狐貍蹙眉,從反面去答:“……恨?”

法銹定定地看著他,半晌笑了一笑,道:“死啊。”她說,“愛與死,天生一對。”

一句話石破天驚,玄吟霧心頭陡然一落,嚇清醒了。半晌才格外較真道:“照你這麽說,恨還與生是一對了?”

比口齒伶俐,法銹哪裏怕過他:“你要是非說恨與生相依而伴,我沒意見,恨綿綿不絕,生是生生不息,也般配。”

玄吟霧被她猛地一激,到現在還沒神魂歸位,掏不出能辯解的例子,只能強辯:“胡說八道,你憑什麽……憑什麽說……”

他還在絞盡腦汁,法銹已經伏在他肩窩上,笑得肩膀直抖。

玄吟霧一楞,就聽他的好徒兒扔出了解釋:“因為愛是……”法銹說一半,忍不住哧笑了出來,放輕了嗓音,“欲仙.欲死的呀……”

玄吟霧一腔凜意登時被憋了回去,呆了片刻,氣得擡手就打她。

法銹此人,分外皮實,打得不夠力道,定然擺著大義凜然的臉色,裝白紙:“徒兒年紀輕輕,師父你說的都是什麽汙糟東西,聽不懂。”;打得上了火候,又開始裝茍延殘喘的老不死:“哎……我也是一把老骨頭了,可以了可以了。”

等教訓完這個“為幼不敬,為老不尊”的孽障,玄吟霧起身拿過布巾,沾溫水給她拭背,掀衣服找鞋的時候,那件至高無上的袞服就橫七豎八搭在架子上,他瞥了一眼那黑袍的狼狽樣,忽然替它感到可笑。

它前頭的四十八任主人,估計都沒讓它這麽難堪過,再往下劃落一寸,就要沾上甜瓜汁了。

玄吟霧伸手將它往上掛了一點,返身坐在床沿,把法銹的長發勾到一邊,敞開褻衣,順著背部擦下去。法銹半困不困瞇著眼,將額頭抵在他手臂上,吐息均勻溫熱。

抹凈汗後,玄吟霧又系好她腰間略微散開的帶子,低聲問:“現在穿外袍麽?”

法銹慢慢坐起來,擺手:“太重,等會再穿。”

玄吟霧點頭,移開了目光,事實上,每一次見到那件袞服,他的心就要往下一沈,快要郁結成心病。雖然有些殃及池魚之嫌,但曾經馳騁六合衣著鮮亮的飼祖,終歸還是披上黑色,成了一個目標為“煉道五輪,身化道法,新翻天地。”的八荒天子。

“煉道五輪”到底會怎樣,他總是不由自主地想,想不出結果也在想。

法銹對狐貍這翻來覆去的心思了然於胸,吃了幾片瓜,深思熟慮了一會。似乎也是覺得早晚都是一刀,伸頭縮頸都是要挨的,沒跟狐貍玩什麽猜謎了,隨便扯了件事起了個頭:“按理說,八荒家主的壽元應該是無限的,活得最長的那位——法迢遙,多少千年來著,快上萬了。”

玄吟霧擡眼看她:“你能活幾萬年,我也不飛升了。”

法銹笑:“估計活不到,人家練的是浩渺成空功,跟我不是一路。宮臣殿仆對我格外容忍,也是因為我有攀上煉道五輪的可能。”

玄吟霧沈默了一會,還是上鉤:“四輪已經足以助人飛升,為什麽會有五輪?”

法銹撚了下指腹:“人,得寸進尺,這種事,一勞永逸當然是最好。”頓了下,“我說之前,師父你冷靜一點。”

玄吟霧手指握拳藏於袖下:“你說。”

法銹想了想,盡量說得粗淺:“悟道三輪是人修飛升的界限,基本上達到這個程度的——可以說基本通曉了天規,可以融入天道。煉道四輪,能在天道下扭轉一些規則,就像迢遙境,它存在獨有的‘小規’,之所以五蒙仙宗的弟子沒辦法布下法陣,是因為他們熟識的是‘天規’。”

她擡頭,“煉道五輪,則能夠完全替代天道,同時,個體將消散於無。因為天道是不會思考的,不會有獨立的意識,它只是規則,約束世間萬物運轉的規律。”

玄吟霧的瞳仁緩慢豎起,過了很久才輕輕道:“為什麽要替代天道?”

“因為現在的天道不是圓滿的。”

“什麽意思?”

“說個比較普遍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為了不分,所以統一,又因集權,必有異政。”法銹道,“這就是天規的一種展現,時空無涯,眾生有涯,輩輩代代活著,所謂偉業,也不過是滄海一栗。勝者敗者,終究也逃不過天命二字,這和困在籠子裏有什麽區別?殺的人,流的血,淌出了一個無法破除的窟窿。”

“可是這一變動,不會大亂麽?”

“不會亂的,世上為何有階層?因為天規本身就充斥了這種東西,分離清濁,化之三界,人往高走,水往低流,於是眾生只能依附這種規——但是如果我打破它呢?我偏讓水往高流,那麽人,是否會往低走呢?如果我能讓時空有邊界,那麽我,是否無邊無際了?”法銹的聲音愈發疾沈,振聾發聵,“如果我能打破它呢?我能破天道之桎梏呢?又當如何!”

屋外隱約雷鳴轟鳴,似有天罰盤踞,天上地下,一片空蕩。

這超出了玄吟霧所理解的範圍,同時他理解了為什麽熟知內情的人盡皆畢恭畢敬,一個能以自身意志化作天規的人,掌控為上策,拉攏為中策,上中兩策皆無用,那麽必然沿用下策,拼了一身剮也要除去這個心腹大患。

很快他又想到……難道八荒殿,萬年來就在做這樣一件事?那麽四十九代天子……“機緣”都是小事了,真正的目的,是替換一個符合心意的天道?

這究竟是誰想出來的瘋狂主意!

玄吟霧失語了,一個“煉道五輪”衍生出了龐大而古遠的謎:八荒殿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天子是怎麽降世的,天道怎麽可能允許他們的誕生?首代天子半步天道依舊功虧一簣,那麽五輪真的存在嗎?……更重要的是,法銹是怎麽想的,是逃避,還是……

他猜不出來。

最後一個不用他猜,法銹朝他微微一笑,自從出生就永無止境的拷問與自省,歸於一句濛濛嘆息:“天何故生我啊……”

她不是個糊塗過日、屈從鐐銬的人。

“你要……”玄吟霧艱難道,“你……”

法銹平靜望著他,眼中卻猶帶少年沖霄的銳氣,和一去不返的孤勇。

“為何萬物不能決定自己的生,也決定自己的死?能去往海之盡頭,能抵達天之巔峰,不以武為尊,不以弱為恥,四海八方,歡聚一堂!”

“這——不就是仙麽?”

“仙也做不到,但我想要眾生都能做到,三界一體,暢通往來,平起平坐,皆是主宰。”

玄吟霧喉間似乎要從胸膛翻滾出許多話,壓下種種,最後只道:“這就是你想要的麽?”

法銹說:“是,我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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