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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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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萊少宗主前往三途的消息並未封鎖,也沒有隱藏身份,排場食宿隨從弟子一應不缺。盼安城只知來了一位貴人,姓甚名甚知道個大概,究竟長什麽模樣還是一頭霧水。

先前仲砂一句“改道”的話放了下去,跟從的雲萊弟子都輕裝簡行,斂手斂腳,土特產不敢買得太多,生怕哪一天就接到“速行”的命令。

然而半月過去,上頭沒了動靜。

隨侍弟子不時接到下面師弟師妹的詢問,皆是笑著應答“時候未到”,關起門來在門板上蹭去背上冷汗——仲砂只給他留了張紙條,走得無聲無息。

那紙條上壓著一根紅色手繩,特地註明用處:“若有歹人匯聚盼安,不必理會,遇危急,斷繩即可。”

除了解釋這手繩用處,那張不足兩寸長的紙條翻來覆去就找出五個大字,看起來像是一句囑托,但頗有點風涼話的意思——不要慌,鎮定。

隨侍弟子:“……”

連歸期都沒寫,鎮定個屁。

與此同時,南師城正步入立夏時節,街面上熙熙攘攘好不熱鬧,一個頭戴竹編鬥笠的紅紗女子擡頭確認過城名,沿著小販此起彼伏的高亢叫賣聲,按住帽檐走入城內。

容顏嬌麗的女孩無論走到哪裏都是一道風景,盡管她身披補丁布衫,似乎出身窮苦,不少修士還是戳著同伴暗搓搓投去目光,追隨一陣後,見她熟練拄著一根拐四處走動,顯然舊傷許久已成頑疾,又嘖嘖哀嘆天妒紅顏,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

這人正是仲砂。

她顯然對喬裝不太上心,臉上手上啥都沒抹,沿途從一個窮苦村裏換了件舊衣,又讓村頭的棺材鋪老板做了鬥笠和拐杖。老板做的是死人生意,人卻和善,手上編鬥笠,嘴上不停,提起自己曾是個篾匠出身,結果大刀闊斧劈棺伐材久了,這一點細活做得反倒不順,若是有個啥竹刺沒拗進去戳著了頭,先在這陪個不是……

仲砂寡言少語,聽得有一搭沒一搭,望著山間的閑雲野鶴,一晃神,老板已經自顧自講到他的媳婦,正巧老板娘掀簾子送茶水過來,聽了幾耳朵,面頰羞紅,手肘暗中撞了丈夫幾下:“死鬼,爛成絮的舊事,講什麽講……”

旁邊上演一出打情罵俏,仲砂心如止水不甚關心,卻忽然想到如果是法銹在此,必然早就與之鬧成一團,說不定還哄得老板娘心花怒放,討到個不要錢的荷包。

便如那年二人歇腳在南師城,她偷摸一壇狀元釀,油腔滑調作出一副落魄模樣,滿口無賴求道:“仰仗少宗主養我。”

仲砂微不可察笑了下。

沾了一團塵氣,那尊被擦得纖塵不染的金像,也學會了轉動眼珠。

仲砂走了幾步路,歇在南師城一家店鋪的檐下,彎起手臂撐住拄拐時,袖子裏的一管笛子硌到了她。

這笛子用料昂貴,羊脂玉沁一絲碧藍,得了個專稱“雲蒸海”,迄今仍是可遇不可求的上品,做個戒指手鐲已足夠昭顯地位,這麽大塊的料子做個笛子,純屬吃飽撐的。

以仲砂“好刀用在刀刃上”的性格,斷然不會收藏這麽個附庸風雅的東西,這支“雲蒸海”玉笛是她在盼安城找到的。

準確說,是法銹留給她的。

一代飼祖,縱使被江訪安擾了心智,沒做到運籌帷幄,卻不會疏漏後手這一項。仲砂循著法銹留下的一點印記潛入江訪安的宅子,一進去就是占據大半院子的花圃,似乎被修剪過,但冬去春來瘋長一截,四處落種,交纏而生,已看不出品種原貌。

院子不大,她沿著墻面摸索,最終從年久失修而開裂的縫隙裏摳出了這管笛子,法銹沒留下只言片語,笛子本身的穗子上卻繡著兩個模糊的字:餘情。

……憑這倆酸兮兮的字,她覺得這東西也不是法銹自個兒用的。

既然非己用,那麽很大可能是讓她手持信物,去尋它原本主人。再一思量它原主人是何方人士,便看法銹當時有心去、卻無力去地方的是哪裏。

四野門。

那時因鬼修江訪安逃脫,各大閘門周邊有重兵把守。此刻天子歸家,鬼中幕僚失蹤,沒得防,也就散了,而法銹與江訪安初次接頭的地方,便是南師城。

既然想通去處,一刻不耽擱,留下雲萊弟子做出留守假象,牽制各方人馬,隨即一身輕松趕至南師城,路途順利。唯一的問題是四野門這類藏汙納垢地方,仲砂不太熟悉,一時找不著門在哪裏。

眼看日上三竿,清晨的淡薄霧霭散去,日光曬得皮膚幹辣,仲砂轉了個彎,往一家客棧裏走去,客棧名風月,小二夥計嘴甜勤快,不管客人點什麽,先上一盤蘸了鹽沫子的花生。

倚窗邊而坐的是兩個人,一疊花生米吃了三個時辰。

老的那個雞皮鶴發,白胡須垂至膝蓋,手臂青筋盤虬;年輕的是個女子,模樣端正,氣色卻不好,半杯茶喝了八次才見底,呼吸斷續,像是每天需一根老參吊命。

這倆人的偽裝可比仲砂高明多了,就連本宗弟子來了也不一定能認出來。

自從仲砂一拐子跨入客棧門檻,扮作氣衰女人的姜迎微就急促抽了口氣,守缺子背對門口,接到姜迎微的示意,才顫巍巍抖著白胡子回頭,一瞥之下呆了。

仲砂腿腳不利索,拄著單拐看路,迎著那兩人投來的目光對視回去,巡梭一眼,沒拆穿,眼眸盡是了然神色。

守缺子:“……”

姜迎微:“……”

三個仙宗的領頭人物,猝不及防在一個小客棧相遇,不同於以往指點江山的英姿勃發,活脫脫就是三個“老、病、殘”,要是再加上鴻淵的那個“弱”,南師城這趟可就齊活兒了。

風月客棧人滿為患,仲砂停在門邊,小二連忙甩著白巾前來招呼,只是沒尋著座兒,又可憐這位有腿疾的姑娘,遂引著她往窗邊那個位置,擦了下一老一病的那桌桌面,點頭哈腰道:“二位,不是我小店門面窄,還非要從客人兜裏掏子兒,實在是這位姑娘腿腳不便,太陽就午時最烈,您二位行個方便,我再給這桌上一疊花生米來!”

邊賠罪邊忙不疊跑了,那邊又有客人叫喚,多幾句話的時間都擠不出。

被強行聚在一桌上的三人霎時沈默。

直到下一疊散發熱油油香氣的花生米上桌,仲砂才頭一個開了金口:“幸會。”

對待仲砂,姜迎微在鴻淵的那份燒殺搶掠的匪氣立刻消散於無形,十分給面子的問了個好,守缺子也點頭寒暄。

誠如守缺子對杜藺雨所言,坐上首席之位,身手是一方面,腦子也要活絡。三人心思各轉,便把前因後果想了個八.九不離十,一時間竟問不出什麽話——能問的自己都能答。

最後還是仲砂問了個實在頭疼的問題:“勞駕,四野門的門是朝哪邊開的?”

守缺子用一副老人沙嗓道:“仲道友也去四野門?”

姜迎微客氣到有點拘謹:“既然同路,那仲道友與我們一起吧。”

仲砂毫不意外:“勞煩二位道友了。”

兩碟花生米又磨磨蹭蹭吃了小半個時辰,三人才起身,白占了這麽長時間的座略有些不好意思,在桌上放下幾塊靈幣,招呼小二收桌。

四野門的閘門時常變動方位,好在此行有個陣法高人,不出半柱香在一處死胡同裏摸到了閘門的痕跡,隨後從懷裏掏出幾塊疊得四四方方的帕子,拿了兩塊遞給姜迎微與仲砂:“四野門所設的隱匿身份的陣法極強,一旦進入,在外人看來便如身裹煙霧,招式也模糊,不辨敵友。請拿著這方‘孤燈帕’,以防誤傷。”

二人收好手帕,仲砂沒有言語,姜迎微熟稔地問了一句:“之前不都是用‘孤燈釘’麽?五蒙何時改的。”

守缺子貼在臉上的大白胡子抖了一下,似乎在笑:“那個一段時間不用,耳洞長合,再穿過去刺得耳朵疼,不如手帕男女老少皆宜。”

仲砂習慣性掃去一眼,果不其然看到守缺子的耳垂上有個細小凹陷,藏在白毛鬢邊若隱若現。

除去孤燈帕,守缺子又做了幾手準備,仿佛一顆棋子立於棋盤,上下左右都預留了七步通路,堪稱步步為營。等確認無誤後,才點頭道:“走吧。”

三人先後步入閘門內,仲砂目睹了守缺子前前後後的布置,心中掂量,比起陣法和綢繆,法銹與守缺子各有各的優勢,不知誰更勝一籌。但如果是法銹,從不會這麽穩紮穩打一開始就落到實處,她慣常是優哉游哉吃著瓜,事到臨頭,才教人看清她做了什麽手腳,下得一手敵我不明的亂棋。”

也因為如此,她在飼兒的時候,取她掛牌的修士們大體分為兩部分,有人劫後重生誇一聲神機妙算,有人心有餘悸啐一聲旁門左道。

四野門內一片混沌之色,活似天地初開未及繪上顏色,不少人行走於市或是在一旁絮絮低語,離得遠了還能看清高矮胖瘦,近了就是一團濃霧,任何法訣都試不出來人的真面目。

正因為過於隱蔽,尋仇是沒法做了,但殺人越貨的不少,還有專門蹲守四野門獵殺修士的瘋子,一抓一大把,像是守著魚攤的漁農,靠近人聲鼎沸的外圍,出手迅疾,隨即會有刮鱗般鉆心慘叫交叉而起,腥味鋪地,戾氣沖天。

早些年有個頗有才氣的修士在四野門遭遇了一場殺戮,恍惚數日,憤而賦詩一首《四野屠詠懷八十四字》。其詩流傳並不廣泛,唯有其中一句“賣魚似魚眼不活,食骨化骨萬人唾”通俗易懂,念著念著傳開,成了黑話,將那一波人統稱為“賣魚的”。

而自詡正義的修士反剿惡人,稱呼就更隨便了——買魚的。

三位驕子出身仙宗,別說黑話隱語了,連四野門的路都摸不順,有過路人壓低聲音問:“幾位,買魚麽?”守缺子斟酌片刻,看不清另兩位的臉色——連臉都看不清,只能自作主張拒絕了:“不吃魚,謝謝。”

過路人悻悻走了,守缺子攏袖問道:“我與迎微四處走走,不知仲道友有何打算?”

仲砂握住袖中“雲蒸海”的笛子,還未及答話,突察背後有勁風襲來,果決反手迎擊,轟得一聲,霧氣纏繞烈焰爆開,閶闔大熾功被捧作仙法,四野門法陣也被譽為仙陣,兩相交擊,纏繞於身的煙霧竟有點搖搖欲墜之意。

周遭的人對這種不分青紅皂白殺人的情況習以為常,有自知之明的不慌不忙撒腳丫子跑,覺得尚可一搏的繼續圍觀,在忙亂中竟顯出一份身經百戰的井然有序。

然而這次“賣魚的”似乎並不戀戰,那石破天驚的一擊完了後,似乎又回歸成一個嘮嗑的文人,規矩作了揖,出聲道:“公子命我前來問話,閣下身上的‘雲蒸海’,從何而來?”

一番話定住了躍躍欲試想迎戰的姜迎微和靜觀其變的守缺子,四周空曠,仲砂摩挲到穗子上的字跡,道:“故人相贈。”

“既然如此,請道出故人來歷。”

“名諱我不便說,但似乎是這裏熬出的餌鷹。”

“明白了。”

仲砂會的幾句為數不多的黑話,還是法銹在迢遙境教她的,“餌鷹”便是六合堂的飼兒,有點名氣的飼兒幾乎都是在四野門裏熬出來的,因此也被叫做“熬鷹”。

“可否帶我去見‘雲蒸海’的主人?”仲砂上前一步。

“自然可以。”

眼見三言兩語,賣魚的就和魚相談甚歡,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不滿嚷嚷:“殺不殺!還殺不殺了?快給老爺我來一出剁魚頭嘿!”

“又是魚頭!都能燉成一鍋魚頭煲了,不知道最近興起的是拔腮麽。”

“膩得很,上次出了個會撕網買魚的,活蹦亂跳買下自己一條命,那才叫好戲!”

三人頓時置身於哄哄鬧鬧的巢穴,腥臭四溢,警惕殺氣卻又不明所以,直到那“賣魚的”清清淡淡地開口,壓下一眾人歡馬叫。

“諸位讓路吧,在下雖是一卑微下人,卻也是餘情公子的下人。”

話落地,眾聲皆啞,雖說未達噤若寒蟬的程度,至少鴉雀無聲了。

驟然的靜默詭異非常,仲砂尋思後,不曾記得有這號人物,問:“你剛剛說了誰?”

那人又是一揖:“不敢擅稱公子名諱,至於別號,‘雲蒸海’上應該繡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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