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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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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知分寸早知事的一宗少主,一旦決定要做什麽事,上頭師長是不怎麽管的,頗有些“任你東南西北風,我心落肚不動彈”的漠視態度。

但在仲砂啟程前往三途渡河的當頭,雲萊宗主突然大駕光臨,攔了一手:“近段時間陰雨連綿,你腿腳不便,還是休養為上。”

雲萊宗主是什麽樣的人,仲砂心知肚明,想她在迢遙境成名之後,雲萊興辦五次仙宗大會,為的就是讓她幹柴加火揚名立萬,哪裏提過半句不良於行,滿頭滿臉都刻著一個“無利不起早”。

仲砂轉著手繩,並不答話,跟隨宗主前來的首徒肖塵根悄聲上前,撐著輪椅扶手解釋道:“少宗主,如今四大仙宗的年輕一輩都是該知道‘天子’的年紀了。你強出他等百倍不要緊,因為修仙途中福禍難料,不少人心懷歹意盼你落馬,但若知曉你與天子交情匪淺,恐怕……在這當口,還是韜光養晦,別出去了吧。”

香爐裊裊,片刻沈寂。

仲砂忽然一笑:“我不成仙。”

雲萊宗主倏地擡頭,雙目如電:“你胡說什麽?”

仲砂道:“身為修士,宗主一定聽過這樣的話:心無雜念,努力飛升就好了,成仙就可以了,再沒有憂愁,仙是無所不能的。”

她說:“我也聽過,從小開始聽。”

雲萊宗主看著她:“你應該承認,這是對的。”

仲砂不置可否:“我明白為什麽那麽多人要修道,要飛升,要成仙——無壽元劫難,無爾虞我詐,無憂慮患難。”

雲萊宗主面色微沈,肖塵根心中七上八下,掙紮地拍了拍輪椅扶手,輕聲道:“少宗主!”

仲砂不為所動:“確實,如果說凡世為虎狼之牢,天庭大約是一個木籠。”

雲萊宗主的眉頭皺成了幾條深溝:“不得妄議。”

仲砂續道:“——但是,空有化道法為己用之能,依舊被縛,磨空了一腔燙血畏首畏尾。天道規則不許他們下界,於是這千萬年來,便無一仙敢沖破界限!”

雲萊宗主爆喝:“仲砂!”

仲砂以同樣的聲量頂住:“仙在我眼中,也不過就是明哲保身。”

若說這一聲斬釘截鐵,那必然是削鐵如泥般的鋒利,雲萊宗主急促回氣,像是突然得了癆病。肖塵根連忙趁這片刻休戰功夫,站出半個身子擋住仲砂,順帶請宗主息怒:“師尊您別氣……別氣,回去我給您泡冰梨水,少宗主她腿不好……”

雲萊宗主緩過氣,當即一把撥開大徒弟,怒視仲砂:“逆徒!你知道什麽?你以為你比天子多受了幾年銼,就多長了一副飽經風霜的心肝?頭戴高帽,就去碰八荒殿的舊事,你也不捫心自問,你碰的起麽?”

仲砂不怯不退:“若為飛蠓,也將撲火,何況閶闔大熾功本就是焚天煎海的火。”

雲萊宗主怒不可遏:“你也知道修的是閶闔大熾功,你就準備帶著這萬裏挑一的功法,折在這個少宗主的位置上嗎!”

仲砂偏頭看向勸架未遂的肖塵根,古井不波道:“肖首徒很不錯,若不是我橫插一腳,定是眾望所歸的人選,我——”

“荒謬。”

肖塵根突然被牽扯,不等宗主發話,自己就連忙接上了一句推諉。

仲砂的話被打斷,沈默了一會,低低道:“何為天命所歸?”

她將手攏入袖中,緩慢道,“宗主,修道本就是一場漫長的對峙,不比凡子命薄,道人與天命作困鬥之爭,力量懸殊,卻從未終結。”

雲萊宗主以手握拳嘶啞地咳嗽,對面傳來的聲音仍是不緊不慢:“我等皆逆流而上,以命博命,微不足道,退無可退。”

仲砂將手從寬袖中抽出,握著一方小印,雕有浮雲,流光溢彩。她雙手托起:“宗主厚愛,弟子不敢忘。但我並非立足隔岸觀火之地,心之所向,無懼無悔,縱然身死,也得以告慰。”

那方少主印章就明目張膽的杵在雲萊宗主眼前,逼得他咳得上氣不接下氣,一甩袍袖,捂嘴靠在了屏風上。肖塵根心驚膽戰去攙扶,結果還沒近身就被一陣風推開,隨後雲萊宗主蹣跚著步子,痀僂著背脊跨出了門。

肖塵根回身,又將仲砂的手掌按下:“少宗主,此事不可兒戲。”

“我離宗後,還請肖首徒暫代庶務。”仲砂一翻手將少主印章遞到了肖塵根手心,見他推脫,終是將話說開,“我與法銹交情甚篤,她那個身份,已經超出年輕一輩爭奇鬥艷的陳芝麻爛谷子。四仙宗的相互制衡被我打破,我、雲萊,必然有一個要頂在前面。”

肖塵根還沒從剛才的爭吵中回神:“少……”

頓了頓,他突然小之又小念出了深埋心中的兩個字:“師妹……”

提起雲萊仲砂,仙宗弟子都會叫一聲“大師姐”,但從先來後到的順序來說,她是他的師妹。有著這層關系,他不尷不尬叫了許多年“少宗主”,她也禮尚往來回一句“肖首徒”。

年少氣盛之時,被褫奪了年輕一輩領頭人的風光位置,他憤怒嫉妒,面子上端著禪讓的大度,卻在外界質疑雲萊的決定時沾沾自喜。

這些齷蹉發酸的念想,像是存了多年的陳醋,釀不出酒的醇香,只發臭招蠅。

最噬咬人心的,不過是她能做到的,他做不到,連“自欺欺人”都無情拋棄了他。

他曾從燃燒的輦車裏扶下了雲萊的鳳凰,朝見臺上是山崩一般的“大師姐”,清風吹過,在他手臂上借力的少女烏發間一抹白皙脖頸,弱不禁風,占了皮相的便宜,無端令人心中憐惜。

他屏息凝視,不敢多窺。

幾十年的恪守距離,看她進可靡堅不摧,退可安如泰山,唯有牽扯到某個故交,才暴露出一種破釜沈舟的決絕。

肖塵根茫然又困苦地想,天子銹主……那是怎樣一個人呢?

不過一介機緣,真的值得雲萊仲砂赴湯蹈火麽?

……

在雲萊宗主阻攔仲砂未果的同時,鴻淵仙宗的寶箏小樓內,另三大仙宗的年輕一輩剛吵得不歡而散。

同壓在雲萊仲砂這座大山下翻不了身,鴻淵杜藺雨早就有抱團之心,可惜另兩位都是恃才傲物之輩,看不上眼他的不戰而退,對他白送了仲砂一挑三極為不滿。

杜藺雨努力了幾次,通通熱臉貼了冷屁股,也被激起一點怨氣,抱團的心思便淡了——直到八荒殿給了他當頭一棒時,又坐不住了。

也許是察覺到這份人力不可及的威脅,這次發出的請帖,不論太樸姜迎微,還是五蒙守缺子都接了,也沒有爽約,遂有了第一次私下聚首。

但可能杜藺雨除了一身清遠六根體,還有個天生犯沖的體質,聚首不到寥寥幾句,就到了作鳥獸散的邊緣。

眼看著快要與另兩位不歡而散,杜藺雨連忙補救:“先著手眼下的事——仲砂要前往三途渡河,那個飼……天子曾去過,還與六合堂大戰一回。”

守缺子苦行僧般盤腿坐著,短短一茬頭發從風帽中冒出尖:“天子悟道三輪,是情急之下的頓悟?”

杜藺雨搖搖手指:“非也,要加上一個前提,她的小師妹折在了那裏。”

姜迎微抱劍靠窗,苛刻說了倆字:“也好。”

要說四個風光無限的年輕人中哪個受挫最多,那必然是摸爬滾打才坐上首席位置的姜迎微,實打實的一身狂戰本領,流的血比流的汗多。

杜藺雨眼帶詢問笑道:“哦?哪裏好?”

姜迎微冷冷道:“一帆風順,沒摔過跤,被一棍子打醒。只希望下一棍子別打殘了。”

杜藺雨笑意更深:“姜仙子說的下一棍子,難不成是……仲砂?”

姜迎微回頭對上他的桃花眼,用一種看白癡的眼光抵了回去:“姓杜的,半吊水的夜壺叮哐晃啊,虧老子還以為你掌握了什麽秘辛,才催投胎似的連遞十二封請帖,敢情你連仲砂的底兒都沒摸透,就躲在這旮旯裏大言不慚。”

一番土匪似的話罵得杜藺雨心頭火起,卻強按著不能拍案而起,憋出個好臉色轉而問守缺子:“守缺兄?”

守缺子不鹹不淡道:“閶闔大熾功的出處,杜道友了解麽?”

杜藺雨能屈能伸,不恥下問:“不曾了解,還請守缺兄指點。”

“那法世此人,杜道友應該知道吧。”守缺子眼皮都不擡,“知道就好辦了,閶闔大熾功就是他從自身功法萃取出一部分,耗費心血譜出的。”

雖說過了萬年被遺忘得七七八八,但做出踏破地府這麽大的動靜,翻翻古書就能找出的名字,杜藺雨還沒無知到那個份上,忙道:“自身功法?那他修的是?”

“捭闔不世功。”

守缺子吐出字眼,眼神微動,“目前為止,八荒殿共有家主四十九位。四十七位修的都是‘浩渺成空功’,無一例外止步於煉道四輪。而‘捭闔不世功’,除了第一任家主法世習得,也只有……當今天子法銹。”

杜藺雨額角有冷汗滲出:“這個功法……如何?”

“浩渺成空功不足為懼,被稱作‘守成’。但另一個,有法世前輩的珠玉在前,杜道友應該能猜出一二來。”守缺子垂眸斂目,“雲萊仙宗將閶闔大熾功奉為仙法,卻束之高閣,是因為八荒殿這萬年來,未曾出過一個捭闔不世功的家主。任何妄自修習大熾功的修士,都得了暴斃而亡的下場。”

姜迎微見縫插針地冷笑:“姓杜的,你別又開始亂哄,雲萊那麽多弟子,偏生選了仲砂送去八荒殿,依我看來,仙法通靈性,雲萊宗主也有點識人之明——要是把你包了送去,你那腿跪不斷也要被打斷。”

杜藺雨忍無可忍:“姜迎微!我對你以禮相待,你何苦步步相逼!”

姜迎微手中劍“錚”的出鞘半寸,寒光含血,閃得杜藺雨一滯,她將唇貼在冰冷的刀面上,雙眸獰然:“縮頭龜兒子,老子一想到跟你混作一談,就特想拿你祭劍。”

守缺子中規中矩站起,堅實的手掌按住姜迎微的肩:“迎微,可以了,走吧。”

赫赫有名的迎微飛劍回鞘,衣袂劃過,姜迎微已經踹門走出這個雅致的小樓,守缺子落後幾步,看向僵坐的杜藺雨:“杜道友,大家能坐上同輩中的第一把交椅,都不是花言巧語能忽悠住的。送來的請帖很有誠意,但客人從千裏迢迢赴約,還是拿出點真材實料比較好。”

杜藺雨面上青白交加,拳頭在衣袖遮蓋下顫抖。

守缺子整理風帽,遮去大半張臉,拱手道:“謝鴻淵之邀,五蒙守缺子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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