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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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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銹默默跪坐於三途山,什麽也聽不見,雪粒吹打,枯槁如石。

手掌下是硬密滑膩的鱗,妖之將死,化作原形。一無怨怒,二無執念,求仁得仁,與鬼修無緣,第一境界魂散期都夠不上門檻,即入地府,與世訣別。

那些往後的承諾和期冀,碎為泡影。

她突兀回想起,年幼時與仲砂相見,那個欽定少宗主曾無喜無悲道:“這個世間,不會因為我背負了期待厚望,被視作‘天降大任’者而網開一面、優待於我。”

彼時,兩條跪裂膝蓋的腿在風中搖晃,孤苦無依。

自以為加諸於身的榮光,在博大的歲月中,都會被碾碎。自以為的磨難苦寒,只是因為它不在意腳下,緩慢堅定往前推去。

目空一切,摧枯拉朽。

當初仲砂說這話,不指望法銹能感同身受,她生來一切都可獲得,所見的都是他人望洋興嘆的苦難。

有過無能為力麽?

現在有了。

天地蒼茫,萬籟俱寂,這條冰冷的蛇,終於在雪地裏永遠的凍僵了。

三途渡河之上,鬼修潰散,六合堂大批修士前仆後繼,赴往中心矮山。

四堂主密切觀望周圍,五堂主則身先士卒踏上島嶼,矮山邊角處積了淺淺一層凍雪,那個身影弓著背,被風雪刮得堅硬,毫無生氣地杵在那裏,像是頑石。

時間緊要,五堂主二話不說,五指一握,運了大招就撲身而上,大乘期之勢驚天動地,近在咫尺的那一剎法銹忽然擡頭,狂風吹開散在她臉前的頭發。

藏在袖中的萬鎖石刀還沒用上,便聞後方傳來嘶聲大喊:“退後!老五——退後!”

五堂主不明所以,卻明白四堂主並非一驚一乍之人,不敢耽擱,迅速收手。剛退幾步,整個上空風雲變幻,遮天蔽日,沒有冗長的醞釀,數道粗壯如老樹的雷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降下,炸得三途山崩裂不止。

六合堂紛紛避讓,五堂主膛目結舌:“這是……大天罰?可她……她不是元嬰麽?”

四堂主心中懊惱之極,額角青筋跳動:“早說了她二輪已臻至頂峰,離三輪的那一小步,是本堂的最後機會。”

“不不,老四,這是渡劫天罰,她區區一個元嬰,能渡得過去?不如趁現在……”

四堂主甩袖怒道:“扯淡!”

不去理會異想天開的兄弟,四堂主腮幫子繃得死緊,望向刺目雷霆內扭曲的人影。

境界?又不是修這個,自降生起,她每一寸骨每一滴血,都在無數天罰中千錘百煉,洗筋伐髓,融匯成道。

一個宿命是跨入煉道的人,還怕什麽悟道的天罰。

他沈重嘆氣,剛想揮手命令修士撤出三途渡河,突然身旁一閃,那缺筋貨突然躥出去,借著穿透虛空之能,手握石刀,竟是要背水一戰。

四堂主震驚失語,喊都喊不出來了。

不等他出手接應,一個轟響,五堂主渾身焦黑倒退而出。雷霆吼怒,渡河狂嗥,當中的那個人揚臂振袖,聲如震如鐘鳴:“你動我,可問過蒼蒼天道——”

滌蕩風雲,塵煙俱退。

悟道三輪“化”,物無不達,劫過道成。

… …

冬至已過,臘月臨近,玉墟宗離兌宮內,凝重壓抑得近乎詭異。

茶蓋磕在碗沿一聲脆響,也顯得聒噪。

北堂良運靜坐許久,終是開了口:“消息已經在這兒了,可能不詳識,但大體是如此的。”抖了下手中宣紙,“以一己之力挑上六合堂化神期以上眾修,兩位堂主,一傷一死,聽聞外頭‘飼祖’這倆字已經叫瘋了。倥相,你這徒弟能耐太大,我玉墟宗廟小,這是趕哪兒來的大佛?”

四下無聲。

覓蔭真人左看右看,拍大腿哎了一聲,打了個圓場:“事兒沒弄清,別整的跟興師問罪似的。現在人都還在外頭沒回來,到底什麽模樣,等人回來問清楚,再打算不遲……”

北堂良運砰得一拍桌子,厲聲道:“覓蔭,少來這套,弟子惹出這麽大亂子,宗門將來怎麽搞你想過麽?散修討要說法怎麽辦?仙宗施壓又該如何?人修妖修之間的問題呢?是,你不是宗主,不想這些——就萬年唱得一手好白臉!”

劈頭蓋臉一罵,覓蔭攏了攏袖子,鵪鶉樣的縮了。

北堂良運煩憂難消,她想不通人修的膽子怎麽就那麽大,非要把事鬧得不死不休,扣成死結,扔給師門,要是處理不當必成大禍。

接到這個驚駭消息時,她第一個想法便是立刻將此人逐出宗門,萬事退讓求穩,是她執掌玉墟宗五百多年以來養成的慣性。

但她很快意識到行不通,要是她自己的弟子,能使喚動,逐便逐了。可法銹的師父離兌宮宮主,對自己開山大弟子可謂愛護到了極點,就算犯下天大的事,想讓他逐人也沒商量。

正剪不斷理還亂之際,突然殿外嚷嚷起來:“師父師父!您快出來啊!”

北堂良運當即一個茶碗砸過去,撞得殿門一抖。

殿外的曲驗秋嚇得臉色發白,口齒不清:“師父,還有師……師伯!大師姐回來了!”

一直沈默的玄吟霧迅速擡頭,起身往外趕。

寒風呼嘯,法銹就立在長階之下,一夥兒師們長輩魚貫而出,覓蔭剛想出聲,瞥了眼北堂良運,將話咽了下去。玄吟霧剛步下長階,突然頓住,發覺法銹披上了一襲黑衣——她之前從不穿深色衣裳。

法銹懷抱著一個黑色石盒,沈默向上走,一直到北堂良運前方,才道:“北堂宗主,請進殿一敘。”

北堂良運拿不準她葫蘆裏買啥藥,尚在猶豫,法銹側過臉看向玄吟霧:“師父不是想與我一同去塗山九潭麽?明天吧。駐留三天,爾後禮尚往來。”

玄吟霧見法銹這樣子,心裏亂的很,她以往就算面上不笑,眼眸從沒消退過笑意,正因如此,才能讓人瞧出那一抹鮮亮活氣。

他怕的就是法銹這不對勁的樣子,恨不得馬上屏退左右問個究竟。

這時北堂良運搖頭走入殿內,是決定聽一聽了,法銹隨之跨入門檻,一橫臂擋下其餘妖修:“師父和其他二位,請暫候殿外。”

殿門緩緩闔起,隔絕聲響。

擊磊真人一臉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彎腰磕了磕滾進草鞋的沙子,四周望望,見無事便打招呼先走一步。覓蔭嘬了下牙,一臉擔憂望向師弟:“倥相,有點難辦啊。”

玄吟霧盯著殿門,忽然道:“她手上拿的是什麽?”

覓蔭怔了下,細細想來,胸口一沈:“不對,你小徒弟怎麽沒回宗?”

玄吟霧還沒答話,背後在冷風裏直打哆嗦的黃雀,已經楞頭楞腦開了口,睜大眼睛喃喃問:“對啊,小、小師妹呢?”

整天聽他“大膨頸子”、“大偏頭風”的叫,這一聲小師妹,罕見到了極點。聲音也飄忽,被風一刮,就割碎在了空中。

風雪無聲,只餘殿角風鐸低吟,在山間空蕩回響。

玄吟霧擡頭望去占地廣闊的離兌宮,覺出幾分冷清。不到十日前,破尾還攆得她二師兄嗷嗷叫,有法銹縱著她,而衛留賢是絕不唱黑臉的,深谙調和之功,一唱一和,好不熱鬧。

眨眼之隙,白雲蒼狗。

玉墟宗一片愁雲慘淡,最沒心沒肺的,大概算坎艮宮的那只蝦了。真真正正的兩耳不聞窗外事,坐著不嫌腰疼,聽死對頭離兌宮大師姐今日歸宗,屁顛屁顛過來,想要借著“我師尊欲擼了你首徒之位”的訊音,大肆揶揄一番。

路上遇見曲驗秋和衛留賢師兄弟,清咳一聲,上去撚著自己的蝦須,四平八穩地開了口:“喲,這不是離兌宮的師弟們嘛,怎麽這麽垂頭喪氣呀?我早說過,憑你們師姐那得罪妖的性子,呆不長久,遲早要被趕出去,這不——”

他被一個巴掌掄了出去,栽了滿頭的雪,翻身起來怒道:“誰敢打我!”在看清來者一瞬,立刻縮頭慫了,捂臉賠笑,“師父怎麽在這兒啊……”

太陽正殿門檻上,法銹黑色外袍未系腰帶,搭在肩上衣邊翻飛。北堂良運神情覆雜至極,似乎有太多的話想一吐為快,揪不出個頭,便全呈現在了臉上,硬生生造出一張五彩斑斕的臉色。打完自個關門弟子,沒像往常一樣邊斥責邊護犢子,而是面向離兌宮的兩個內門弟子,客氣道:“二位師侄莫要在意,本座回去定當嚴懲。”

從沒得過宗主這樣對待,曲驗秋與衛留賢一同楞了,若放到平時,定當下巴翹上了天,能拿這事在永篤前嘚瑟一個月。

可畢竟不同往昔,吸一鼻子氣,都是風雨欲來,濃厚得令人手腳不知往哪放。

這些習慣看人臉色的小妖修,誠惶誠恐夾起尾巴,蹩腳學著長輩的官腔:“不敢不敢,宗主言重了,永篤師兄也是玩笑……”

缺心少肺的永篤看看這個望望那個,犯了糊塗勁,還想不服,被他師父一個嘴巴扇回去了。

妖修的預感準的居多,當天夜裏離兌宮發生變動。

宮主玄吟霧遠游,首徒法銹返家,都給出了個歸期不定的回答。原本被眾妖看好的關門弟子破尾意外身亡,代宮主之位竟落到了最不靠譜的二弟子曲驗秋身上。

曲驗秋當場傻了,他非常有自知之明,無論是修為還是處事都難當大任,急得跪下直哭:“師父,大師姐,你們別走啊!我不行的!我真的……不行啊!”

玄吟霧垂首折紙鶴,正著手知會塗山九潭一聲。

法銹道:“北堂宗主會照應你們,覓蔭師伯不用說,擊磊師叔承過我的情。此外,我們師父在封煞榜相識的舊友將前往玉墟宗小住,出了事,這些大風大浪裏活下來的能頂上,跟後面學學。”

她走到兩個師弟身旁,最後摩挲了一下曲驗秋柔軟的頭毛,吐出一口氣:“我十幾歲那年涉世,覺得這天地真大,街上車水馬龍言笑晏晏,而我連話都說不溜。”

拍了拍衛留賢的後背,將代宮主令留在地板上,走出殿門。

一生中總會有幾個“一夜之間”,在某一個過後,無憂的少年時光被一刀斬斷,世事蜂擁而來,毫不在乎地拔苗助長。

就算聽見根莖撕裂的聲音,也要咬牙存活。

件件事都決定得分外倉促,翌日一早,法銹將一串縷空手爐埋下,才從新立的墳塋前站起身,洗了手與師父一道走到玉墟宗的宗門前,各路師長弟子難得在寒冬臘月起了大早,頂著一腦門子雪花侯著。

覓蔭正拍開餞行酒的泥封,見正主來了,連忙斟上兩碗。

法銹轉身面朝玉墟宗的數千山峰,整撣衣袂,俯身跪下,北堂良運急忙避開,不敢站在這一禮之前。誰也不知道法銹這一屈膝跪的是誰,風瀟瀟兮,大雪漫天,她漠無表情跪完,接過酒一飲而盡。

北風卷地,雪塵紛亂,很快遮蓋了那兩個漸行漸遠的背影,若隱若現,直至不見。

覓蔭瞅見離兌宮就剩倆偽化形的崽子,不由嘖了一聲,略微提道:“就算要走,也太急了吧這……鬧得妖心惶惶的……”瞥向北堂,打了個哈哈,“宗主您怎麽也不攔著點?”

北堂良運呼出一口熱氣,閉了閉眼,唇齒間冒出的團團白霧猶在顫抖。

——“天子蒞臨,敢有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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