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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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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彈指頃,迢遙境已過三十九日,多數人潛心靜修,鮮有修士仍在奔波途中,即便有,動靜也是小之又小。時日已近,未曾尋得機緣者伺機截胡的事與日俱增,此情形下,唯獨罕有蹤跡的雲萊仙宗一反常態,浩浩蕩蕩前往東南正南角中群山,造訪飼祖居留之地。

雲萊弟子毫發無損,就是心裏犯嘀咕,這一月餘,所謂尋機緣的正事一件沒幹,挪出所有的時間翻山越嶺,走遍了整個迢遙境,幹起了救死扶傷的活計,不是說弘揚宗門慈悲形象不好,問題是回師門該怎麽交代。

連續幾個時辰趕往偏僻山谷,飼祖的面都沒見著,就被一只狐貍攔了去:“法銹還未起,稍候吧。”

眾人靜候大師姐的意思,仲砂似在神游,一句話沒說,於是誰也不動,對峙十息不到,法銹過來了。

她過來也沒說話,一招手,又轉身返回,雲萊修士還沒反應過來,玄吟霧先一步隨她走去,嗓音低柔,聽不出是埋怨還是擔憂:“怎麽就醒了?”

等到了谷底的那棵老榕樹下,法銹駐步,後面跟來的人才得以看清她,心中暗驚,推翻了狐貍故意阻攔的想法。剛入迢遙境那會,飼祖在宗門子弟面前那叫一個閑庭信步神采飛揚,現今她容色未變,只是衣袂於寒風中層層翻飛,憑空顯出一分形銷骨立之感。

活像識海枯竭一般。

法銹靠在樹旁,向仲砂寒暄一句:“來啦。”

仲砂嗯了一聲:“來了。”

腳下算籌散落滿地,十五個時辰一局,天災間隔時長無規律,為求快,必須夜以繼日。仲砂握拳又松開,還是出聲:“能不能撐住?”

法銹偏不把話往正路上帶,語調一轉,含笑道:“既有狐妖作伴,枯坐能得什麽樂趣。”輕言慢語就把黑鍋扣在了她師父身上,“區區精氣,算不了什麽。”

狐貍一楞,耳尖尖燒起來,匆匆反駁:“我哪裏——我沒有。”

還不如不解釋,思緒這東西一放就收不回來,雲萊那邊全給她帶溝裏去了,眼神微妙,再打量飼祖時就變了味道,也不全是剛睡醒昏昏然,很有了幾分嬌無力的意思。

“……”

仲砂只能重新起個頭,她一針見血不假,法銹歪曲搪塞再來一個回馬槍的功力也是上乘的,說的話放在臺面上來五六成真金白銀,但肯定被回爐重煉了個模子。

但一句“五十已去三十九日。”剛落,法銹又笑道:“你這還布谷報時了.”

“你還沒睡醒麽。”

“君王都不早朝,我又何必早起。日上三竿,再醒不遲。”

“好,我等你醒。”

雲萊弟子看傻了,這貌似是在拌嘴,但一個正正經經一個浪浪蕩蕩,接起話來不分高低,和起來不知真假。

玄吟霧輕輕蹙眉,似乎察覺到了什麽,收緊了手臂。

仲砂則不再說話,任法銹說得顛三倒四、胡搞八搞,獨角占戲臺。

她很清楚,法銹不想談正事的時候,就算使出三十六計,也是閉嘴的下場。那人就是能歪了題截了調,撣衣揮袖,五關六將都阻不了她蕩逸塵寰,身負千金贅,遭不住散盡逍遙去也。

仲砂閉目養神,在不遠處若有若無的輕柔調笑聲裏,不知怎麽就想起十六年前她歸宗的那一日。因挑了其他三宗首徒,師弟師妹自然是激動歡喜,又因與法銹同車出走那一出,宗主和長老們魂不附體。

她被罰跪於宗主大殿之上,長老們低語片刻後,劈頭蓋臉的一句斥責,泰山壓頂:“你這是……你這是私挾天子的罪名!”

仲砂十分奇怪於“天子”二字,管他是不是借凡子比喻,張口言道:“道人無天子。”

雲萊宗主張了張口,是想說什麽話,但這些話根本說不完道不盡,糾纏成長長一串,又抿在了嘴唇後面。

最後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整個人像是塌了中氣:“……你不懂。”

三個字說得很輕很慢,如同香爐彌散的煙霧,輕飄飄騰起半空,青藍顏色染了空氣,撚完的細沙,卻從雲端撒落塵土。

這一幕真是罕見。

修士向來自詡高凡子一等,對所謂皇帝天子也是嗤之以鼻,拿喬作態,不與俗世為伍。只是這短短一刻,仲砂無比清晰感受到,他跌下去了。

跌到銅色土地上,赤著腳,對頭頸上的明黃色卑躬屈膝。

——能讓一介大乘期強者搞起這一套,什麽原因?

仲砂目光閃了一下,又恢覆冷漠,她想自己應該猜到了答案。

一片靜默中,她再次開口,一字一句重覆:“道人無天子,道有人,天無子。”

她明白師長的鄭重,法銹不是對繁華抱有好奇的普通小姑娘,圍堵者的也不是擔心自家孩子受委屈的親人,所以不會有洗手作羹湯的隱居生活,也不會因她富足安好一切就善罷甘休。

但是那又如何。

仲砂不否認她會為了某個人在手腕系下一匝紅線,堅定,熾烈,燒去繁文縟節,現出丹心赤忱。也肯定她不會——而且是絕對不會因為貪戀溫柔繾綣,壓滅了一腔滾燙,避而不見,委曲求全,抱怨連天,扭過頭擰著眉,道一句:“不好意思,大家散了吧。”

她太了解法銹了。

那一聲震如鐘鳴的拷問重覆了數萬個日夜,能剝皮拆骨般剖析自己“我可能破之?”的人,怎麽可能東躲西藏、畏首畏尾、若側刀壓頸就跪地求饒,圖一個茍延殘喘。

身陷旖旎酣夢,也只是嘆道:“別說話,有事等我起身再談。”

待我片刻休整,便起烽火。

突然一陣石子碰撞聲,談笑似乎已經消散,仲砂慢慢睜開了雙眼,見到法銹走入她設下的算籌當中,一腳踢散,石子七零八落順坡滾遠了。

玄吟霧低聲道:“法銹!”

法銹嗯了一聲:“沒事,用不著了。”

她臉上的笑容像是油彩板結一樣,塵世萬種凝於一霎,而後慢慢褪了下去,玄吟霧不由自主擡了一下手,想拉住她,雪白紅紋的袖邊抓在手裏,空蕩蕩的,如風鼓帆。

仲砂毫不意外看到法銹輕拍她師父兩下手背以示安撫,然後面朝自己,示意道:“說吧,我聽著。”

仲砂擡手一招,身後弟子立刻分開一列,兩個一組擡著一裹白布,最後走出是兩個非雲萊弟子的散修。雲萊門人將白布排在了草皮上,清點完後一個少年修士拱手道:“飼祖,雲萊在迢遙境搜尋到的所有飼兒都在這裏,這十八位無能為力,只剩下兩個在世,盡力了。”

法銹沈默良久,單手撐著額頭,眼中帶起一抹厭倦:“兵戎相見,既所取只為將帥首級,當不斬來使,不傷俘卒,不屠旁辜。”她頓了頓,“我那一句不斬來使,重之又重,幾位堂主居然還敢如此授意……”

仲砂並未避諱眾人在場,說:“機會難得,他們不會放過的。”

一旁的狐貍聽得心都拎起來了,時間過去大半突然來這麽一出,莫名有要壞事的預感。面對狐貍的詰問,法銹居然笑了:“不就是要我說一句兇多吉少麽。對於香餑餑,有人想拾回家去細煮慢燉供上桌,也有人想切了皮剁了餡,扔入泔桶。何足奇怪。”

玄吟霧問:“你又哪裏來的仇家?”

法銹說:“六合堂。”

“……”

玄吟霧一瞬間有口難言,半晌問:“你不是它債主麽?”

“錢債好還,至於其餘的,只要債主不松口,絕無可能兩清。”法銹說,“那麽在這種情況下,殺掉債主,難道不是那些扒開來爛透了的幾位堂主最青睞的法子麽。”

玄吟霧皺眉:“你還死不松口,他們欠了你什麽?”

“人命。他們殺我一次,就欠一次。”法銹說,“說起來似乎他們十六年前就債臺高築,糾纏這麽多年,難舍難分。”

玄吟霧難免有一絲心悸,望了一眼雲萊面前草地的白布:“那……是怎麽回事?”

“我跟六合堂講得非常清楚,殺我可以,親自上陣,只要真的能做掉我,首級任你來取——不聽,不知是怕我報覆還是怕汙了自身名聲,買兇帶滅口,把多少個兇邪從封煞榜前排洗到後面,又熬死了多少個飼兒。”

玄吟霧默然,他記起兩面之緣時,那個田螺姑娘雖被脅迫,較真起來也算半個幫兇,法銹卻教七教八最後放了一馬,讓人家回去好好修煉,問為什麽,答話是飼兒,可憐。

那時的玄吟霧不以為然,飼兒,賣命拿錢的活計,天下可憐人多得是,能可憐到哪裏去,不是還出了一個飼祖麽?多風光,多氣派,多會甩臉色,熬出頭就好了。

熬出頭……千萬個飼兒,也只出了一個飼祖,其餘的,都被“熬死”了。

如今滿地的白色裹布,雲萊仙宗的子弟,靠算籌完避天災,數月奔波,竟都救不下小半性命。

他們的命,都被隨手砸到了哪裏?

細微的嘯聲穿空而來,一只紙鶴停留在仲砂面前,法銹驀然轉身:“有人進入迢遙殿了?”

“已入內殿。”

法銹點頭:“好,走吧。”

雲萊弟子立刻開始整頓,玄吟霧腦子裏一鍋粥,在“六合堂為何對法銹殺心那麽重”和“不知道這次又是怎麽較勁”之間徘徊良久,思考無果,幹脆牽起法銹的手,翻開看她的掌紋,低聲說:“這次也會沒事的。”

飼祖不死已是眾人皆知,多少兇邪追殺到絕望,根本不必擔心。受傷流血倒是會的,雖然她不痛,但傷了他也心疼,玄吟霧不放心地低頭問:“他們得過手麽?”

法銹挑了下嘴角:“我不就被你得手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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