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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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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砂”二字無論在何時何地被叫出來,在場都是齊刷刷人頭一凜。

不少鴻淵仙宗的門人聽飼祖說親自點名,懷疑她要公報私仇,擔憂地瞟向了自家大師兄。結果名字一出來,大多子弟都楞楞瞥向了雲萊仙宗的方向。

杜藺雨本是提著心不敢動,這時松了口氣。他心裏不認為一個飼兒能指使得了他,就算被叫到也可以拒絕,但也許會在各個宗門中留下怯懦的流言。況且他也沒把握能處理這事,飼祖既然叫了別人,那最好不過。

接下來就看戲了——放松下來的杜藺雨也看向了雲萊仙宗的那隊修士,猜測飼祖之後如何收場,憑雲萊仲砂那拒人千裏之外的性情,真的會站出來?

眾目睽睽之下,仲砂沒有回話,只做了三個手勢。

除了雲萊仙宗沒人明白這是什麽態度,法銹略微挑了一下眉,後方的天降洪澇經過地上土丘時回拍,水花激起七丈高,洋洋灑灑的白浪鋪天蓋地,眼看就要將之淹沒。

就在正時,浪潮被一刀切斷!

水是無法用刀術殺退的,但當仲砂眨眼之間出現在法銹背後的時候,狂吼的水墻被頃刻削去一半,隨後竟是凹進去避開了她,分至左右包圍了低窪處的巖土邊緣,形成一個水圈後,猛地往年輕修士們的低窪處疾沖而去。

仲砂攤開手掌深入洪潮,平展一掃而過,接連不斷的呲聲暴起,白霧漫天,再抽手,掌中已然用力握著一把以烈焰凝成的長刀,刀鋒一閃,熱浪轟得震開,草皮掀起,百步之內的天洪瞬間蒸發!

後繼山洪依然洶湧,仲砂一揮烈焰,身形轉瞬而動,傳聞她腿腳不便,但她的閃行的速度完全碾壓了水流的突進。太樸仙宗資格較老的弟子的眼中已是恐懼閃動,不少世人疑問身負腿疾的雲萊仲砂是如何打敗“太樸劍修第一人”的姜迎微,當年觀戰的弟子低頭沈默,無話可說。因為看不清,她的殘影仿佛火焰一樣無處不在,但手中的刀一點也無燃燒時的溫吞,第一次的交手,僅僅擦邊劃過,姜迎微的右手就顫抖不止,爆漿一般的血霧從她手臂上蒸散,迎微飛劍首次染上了主人的鮮血。

不結印,無法器,只靠龐大的靈力促火鎮壓,這對於以靈力而自傲的杜藺雨而言都是致命的消耗,他微微變色的同時,仲砂已經一路殺至暴雨突降的山巔。

此刻群山籠罩濃郁雲霧,下面修士都不太能看到那位雲萊少宗主,但下一刻,天洪突然一頓,其中一束猝然逆流!雲霧被震碎,揮掃一片,直指天穹的熾焰長刀分外醒目。

與之同時,雲萊弟子似乎等候已久,全體雙手結印,靈氣驚變,那一片紅色袍服的修士在手指依次捏出覆雜的訣印後,任憑火焰灼手毅然不動,靜候號令。

山巔上長刀終於偏轉,旋開一道水紋,刀鋒折倒的剎那,雲萊弟子整齊劃一變幻手法,五五結陣,火光大作。

正當眾人都以為是雲萊大師姐靈力不濟,需求外力時,山巔處天洪爆裂,滔天巨浪咆哮而起,直接覆蓋了低窪處的這片山頭,這一下直接有修士被嚇得驚叫起來,此刻雲萊仙宗門人從前往後,對上結印,烈焰沖天而去,烘烤上空疾馳而下的山洪,層層削弱,最終一排弟子收手時,先前聲勢駭人的洪澇已經化身為雲,只落下絲絲霜露。

正當所有人以為危險過去,有人突然高呼:“補天!她在堵天窟!”

山巔雲端暴雨盡去,烏雲間空留巨大豁口,森森駭人,風雲翻湧,仿佛要吞了那抹熾火身影,此刻仲砂忽然旋身,紗衣飛出三尺遠,先前蕩開雲霧像是被不可抗拒的力道收攏,狂卷其中,被她一手托起,全部灌入了天空裂開的空隙裏,似乎另一端有巨力推拒,一時間颶風狂掃,飛沙走石,樹倒草折,修士也以袖遮面,被吹得抱頭伏地。

待雲煙聚散,仲砂已然落地,擡頭淡淡仰望一眼完好如初的蒼天,全然俯視。

熾火煎海,紅袍補天。

然後,她向法銹比出了一個手勢,是她出戰之前那三個中的最後一個。

足足安靜了三息,法銹率先鼓掌,隨後是遠比洪水更激烈的掌聲,歡呼喝彩蜂擁而至,尤其是後面的一流二流宗門子弟激動得高呼不歇,這是足以暢行百年的談資,仙宗年輕一輩領頭人的風采,雲萊仲砂的傳奇,今有幸一睹。

雲萊仙宗的弟子不習慣弄出聲響,默默附和幾下就停了,卻是想起他們大師姐出動之前做的三個手勢,第一個是“印”,第二個“陣”,第三個“完了”。

……先開始他們還二丈和尚摸不著頭,不太明白第三個是啥,總不能是完蛋的意思,大師姐那麽強,燒個水而已,能多難——現在明白了。在家可以一切從簡,在外頭做事就要有頭有尾,事後總結一下,方才顯得靠譜。

面對如山的讚賀,仲砂漠無表情,只是將腕間略松的手繩重新繞了一圈,僵直著腿一步步走向了輪椅。

兩個雲萊弟子立刻推動輪椅過去,卻突然瞧見少宗主經過飼祖時,忽然用肩撞了她一下。雲萊全宗都緊張起來,暗想這是不是要秋後算賬,被撞的飼祖忽然大笑了起來,少宗主的嘴角也情不自禁地挑了一下,勾起輕微的弧度,又迅速抿起壓平了。

一瞬間,雲萊仙宗默默炸了,全部弟子眼角都在抽筋——大師姐是在笑嗎?大師姐竟然會笑!

雲萊少宗主容顏本就嬌媚,兼之平日寡言少語並不苛責,有個弟子眼睛發直,無法眉目傳情,捧著臉說了出來:“師姐笑起來真好看,想娶。”

盡管後面宗門的呼聲夠壯,將這話掩了過去,他還是被同門燒了褲子。

等仲砂扶著輪椅坐下,法銹雙手合握,喧嘩漸止。

杜藺雨衣冠整齊,卻莫名覺得形容狼狽,尤其觸碰到飼祖掃視過來的目光,如此居高臨下,面容溫和:“寬心一點,我不會因為幾句反駁爭論對各位不利,也不必為了打探我的忍耐深淺,故意作對。”

她整拂衣袍,席地而坐:“去留自便,實在有難,回此地報信,我勉力一救。”

之前她說過只為看護之類的話,不少宗門弟子姑且信了,就算半信半疑的也只懷疑她會出爾反爾搶機緣。但如今,看樣子飼祖竟是不打算漫山遍野走動,眾人也去了戒心。以雲萊為首的四大仙宗離去後,後續宗門才向四方三兩散去。

… …

山谷內濕氣尤存,了無人煙,靜了片刻,法銹忽然回頭:“師父不去麽?”

玄吟霧一直看著她,視線交織也沒有轉離,掀起衣袍坐到她旁邊:“不去。”聲音低低的,頭也微垂,如果這時有狐貍耳朵,大概全耷拉下去了,“你叫仲砂的時候,事先沒跟她通過氣?”

法銹笑了笑,承認了:“一時心血來潮。”

玄吟霧點點頭,忽然問道:“那你當初拜我為師,也是心血來潮?”

法銹又笑:“沒呀,當然考慮過的。我要是只憑沖勁做事,剛才就該叫杜藺雨頂上去,澆他個落湯雞。”

狐貍又點頭,遲疑了一會才出聲:“我……翻了你的話本子,看到有寫狐妖的故事,我覺得他們是瞎寫的,沒有那種一個照面就能讓人神魂顛倒的狐貍……至少我沒遇見過。”他的眼睫擡起又垂落,“……不過,如果你生而為妖,一定是只話本裏的狐妖。”

“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怎麽師父也學我這種只談皮毛不說血肉的話了?”法銹向後躺倒,黑發鋪散,“有話就說吧,昨兒一晚上都在我屋外踱來踱去的,都沒睡好。”

這次狐貍沈默了。

剛才他在她身側,一切都歷歷在目,自從法銹叫出仲砂的名字後,她就沒回過頭,任憑身後洪浪滔天、熱浪烘衣,她卻一次也沒有回望。

飼祖在世上信的人不多,敢把後背完全交予出去的時候也不多。玄吟霧知道她倆是以論道的相知的,所以他去還手繩的時候,的確停駐了,還向仲砂問了一個問題。

“論道……要說什麽?”

妖修交流中似乎從來沒有論道一說,切磋就是武鬥,因此聽聞法銹極擅論道,他有些無從下手,因為不知道怎麽接話,也不怎麽能聽懂。

仲砂拾起桌上的手繩,慢慢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然後她果真開口了。

這位雲萊少宗主的聲音平和細柔,像清水中的輕紗:“你沒辦法論道。妖修對道的領悟從始至終是混沌的,你們的肉身一直在淬煉,足以強到貫徹九大境界抵達最後的上古期。但人修不行,如果無法悟道,就算根骨再好,也會卡死在洞虛期,一輩子摸不到大乘期的邊沿。”

之後他自己都忘記自己說了什麽,似乎是在問是否存在幾分可能,有些語無倫次,說到最後被仲砂四個字中斷了,仲砂仍是心平氣和看著他:“你心儀她?”

沒有任何偏激,她的情緒也並未浮動,只是問,“那你的打算呢?”

玄吟霧垂下了眼眸,腦子裏有些亂。

似乎在逐字逐句讀出他欲言又止的神情,仲砂再一次說:“你不會是想跟我,或者以後跟法銹說,去過平凡安逸的日子吧?”

屋內寂靜片刻。

“你願意當坐騎麽?”

玄吟霧不解地望向她,然而這句話之後,仲砂再沒給他開口的機會。

“聽說過降歸亭?四大仙宗都有,是將那些曾經轟動一時的妖族自出生起搗碎識海,馴化為獸,供作驅使。如今,無論是雲萊的蜃龍還是鴻淵的鯤鵬,或者太樸的鵲五蒙的鶴,現在它們的生活,”仲砂停頓了一下,“都很安逸。”

“你想要麽?這份安逸,如你所見,不必悟道修煉,不必爭奪鬥法,甚至不用思考。它們的族群自然能讓它們給仙宗賺足面子,好馬好鞍的養著,連配種都給不用自己苦苦追逐,付出的不過某些日子伏身屈從差遣,直至壽終正寢死去。”

仲砂甚至沒有看他,神色是冷淡的睥睨:“多麽安逸,你想要的,是不是?”

“但你知道法銹想要什麽嗎?”

“飛升成仙?匡扶正道?收財斂權?名傳千古?對不起,全錯。”

“你連聽的資格都沒有。”

他臉色一寸寸蒼白,被這一連串的針刺得渾身疼痛,此刻他才明白法銹為何讓他別說話,這樣的綿軟嗓音卻針芒戳人,是與她一樣,溫文笑著心中卻藏著磐石烈火。仲砂垂眸觀窗外積雪,仿佛手握重錘擊下,字句間驟然加了力度,一句話了結:“為浩瀚者,紅塵豈敢染指。我和你的交談到此為止,送客。”

玄吟霧想了一個晚上,不否認自己懷念遷荷峰的時光,但讓他獨自重返那裏,卻也失了趣味,重要的是法銹,她想去哪裏,哪裏就可以去。至於仲砂說的無法論道不要緊,妖修沒人修想得多,但不用想那麽多也能用軀體直接抗到渡劫那一關。

想通這幾點後,狐貍覺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就不用自己想了,直接說出來讓徒弟去想。

仲砂幾句話都能看出來的事,他不信法銹在他身邊這麽久還糊塗。

“法銹,拜師的時候你說得對,你就是個孽畜。”

法銹挑了一下眉梢:“嗯,然後呢?”

“我……”狐貍話說了個開頭就沒了影子,剛才脫口的話把自己都嚇到了,他本意不是想說這個,他想說的是你比我還像只狐妖所以我是要跟著你,但是突然話不對口了。隔了半晌他又開口:“我……”結果跟前面一樣,拖長了音後,直接卡沒了。

法銹臉色如常,沒有不耐煩,從袖中摸出一把弧形片刀,磨起指甲來:“您慢慢說,我不著急。”

玄吟霧心裏也焦急,他叼來法銹的話本子看過,通常講到重要的話時,不知是編不下去還是故意拖延,總是說到一半就得出事,所以他在心中琢磨言語時,也在暗暗提防周圍。

就這麽一個“我”字拖了半刻鐘都沒進展,他牙一咬,決定不要臉一回,務必一步到位,還需不落俗套。攥緊了自己的袖子內側,他神情嚴肅謹然,清冷低沈地說:“你要不要為師的元陽?”

法銹削指甲的動作一滯:“……”

啊?

餵等等,師父這什麽發展,您這尺度跨度……太大了一點吧?

而且你是怎麽用一本正經的口吻說出這種話的!上次葷段子也是!這你愛好嗎!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撞肩的兩人內心小劇場是這樣的:

仲小砂(嘚瑟):“嘿!瞧我怎樣?”

法小銹(笑):“好好好。”

說兩點以防誤會:

1、狐貍正宮官配位置蓋章定論;

2、法銹與仲砂之間是志同道合,不是情投意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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