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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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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經來了。”

在法銹自遷荷峰啟程時,萬裏之外的六合堂也收到了消息,六角寶塔內只點燃了三根蠟燭,燭煙裊裊升起,在每根蠟燭下面都擺放著一個蒲團,對應著蠟燭已有三人就座,中心放著一張宣紙。這種宣紙不同於紙鶴傳信,而是聽聲抄錄,剛剛在遷荷峰雙方所說的話,已經一一在宣紙上顯露,片刻後又如水洗般褪去。

直到再沒有字跡浮現,安靜了一會,突然三種不同筆鋒的字出現在宣紙上,燭煙籠罩在上空,三位堂主手指掐訣,在宣紙上無聲地交談。

宣紙上的字跡寫了又褪,消了又添。這時,突然一根蠟燭猛地燃起,三位堂主立刻松開手訣,紙上刷地一下全變作空白,與此同時,六角寶塔的門被狂風吹開,一個人大步踏空走來。

“三堂主。”蒲團上坐著的三人頷首。

進來的人似乎只有而立之年,頭發是一種令人不適的潔白,身披罕見的黑色鶴羽衣,使他整個人看起來陰郁又嚴苛。隨著他一步步硬實地踏在地板上走來,羽袍間鼓起的風壓愈加沈重,他的年齡顯然大大超出了那張臉所展現出的歲月痕跡,也許超過了在場的所有人。

他踱步到塔中央,腳步頓了一下,彎腰撿起那張宣紙,捋了一下邊角,開口道:“大堂主,以及四五兩位堂主,我似乎剛剛得到消息,你們又派人去接銹主了?”

沈寂片刻,正對門口的大堂主答道:“不錯。”

“你們害怕了。”

三堂主用那雙空泛的眼睛盯著對面三人,刻板地說,“她卻在嘲笑你們,用至今未過元嬰期的修為。”

大堂主沈聲道:“催酒,你要幹涉麽?”

“我會的。”三堂主忽然揮手,宣紙揚起,被燭火點燃,瞬息化作煙塵,“我並不知道你們說了什麽,最好不是特別過分,也不要學小孩子才有的那種狂妄。”

… …

去本堂的路途久遠,玄吟霧從之前收拾的隨身物什裏翻找了一下,掏出來個羊絨團,手感細且軟,一摸就知道產自拆月真人。他低頭將線繞在手指上,拿出棒針從袖口開始織起。

法銹靠在墊子上看書,時不時望向車架外面,還非要撩開左邊窗簾看,每次都得撐著半個身子跨過玄吟霧的腿,動作突然至極,玄吟霧差點用棒針戳到她,伸出一只手將她擋回座兒,煩的不行:“你鬧貓?”

法銹說:“我確認一下在什麽地方。”

玄吟霧覺得她杞人憂天:“總不至於載到荒山野嶺。”

法銹一臉沒說笑的神情:“有過這樣的事。”

玄吟霧頓然停下了手上的活計,沈默地盯著她。

法銹指了一下兩邊的窗:“他們還會在這兩邊動手腳,就是說,也許你現在看到的不是真的。”看見玄吟霧的一雙瞳仁越發豎起,才補道,“不過很久都沒遇過這樣的事了,在發現沒法殺死我後,這種事多此一舉。”

玄吟霧皺眉:“那你現在看什麽?”

法銹理所當然:“看落腳點呀。大冬天,我想吃口熱的,師父吃嗎?”

繞來繞去還是為飽口福,這混賬就沒能學點好的,玄吟霧推卻道:“你自己去。”

約三炷香後,法銹站起來走出車廂,隨後蒼髯鶴幾聲長嘯劃破雲端,整輛車架開始下落,最終穩穩降在一座城前的山丘上。十六位元嬰留一半看守蒼髯鶴車,其餘八位隨法銹進城。

這座城名南師,比松啼城昌盛了不止一星半點,大道中央都被清理幹凈,積雪都堆積在路邊,一腳踏下去有兩三寸深。法銹背著雙手,專挑路邊,步步都紮實地踩下去。

八個元嬰都沒有說話,不緊不慢地跟著,法銹左右比較了一下,選了個餛鈍鋪子,要了一屜靈草餛鈍下鍋,囑咐要放蛋花後,從袖子間抽出一張手券:“可以用麽?”

手券上明明白白標著十萬靈幣,鋪子老板目瞪口呆,把沾滿面粉的手在衣角上擦了擦,才為難道:“不好意思客官,找不開……”

“城裏有錢莊麽?”

“有的有的,右拐,有個轉角,長生錢莊。”鋪子老板伸出兩只手比劃,面前一鍋沸水蒸出大蓬的熱氣,迎著風撲在法銹的臉上。她伸手揮散白汽,點頭道:“好,把我的那碗放最後出鍋,過會兒來買賬。”

她轉身,跨出了鋪子的門檻,順著路走到了長生錢莊門口,不少修士進進出出,階梯上鋪設著防結凍的草墊,擡頭往上,一個巨大的靈幣樣式懸在空中,陰陽圖紋居於正中,四周分布著四大仙宗與六合堂的專屬圖紋,相互交織,滲透了邊邊角角。

這是長生錢莊矗立至今的憑證,也是各大勢力立下的護莊符咒。

法銹收回目光,徑直往裏走,八扇檀木門完全敞開,裏面寬廣而熙攘。分布在各個地方的錢莊的布局幾乎大同小異,法銹輕車熟路穿過往來的人群,走到一個木格窗前,從空隙中遞去一張手券:“煩勞,全部兌成散的。”

木格窗後坐著一個管賬先生,由於長年累月弓背勾頭,後背高高駝起,擡起兩指接過手券,在面前攤開,仔細打量後依照常例問道:“是否需要回饋?”

“是。”

管賬先生眼神迅速一凝,吃力擡頭,在掃過法銹和她身後八個元嬰後,覆低頭摸索身後的狹長櫃子,抽出了一截紅繩,和宣紙毛筆一起遞出了木格窗:“請畫押,我立刻命人去兌靈幣。”說完,他扶著窗格打開旁邊的小門,縮著身子鉆過。

法銹靠著櫃子簽下名字,拾起了那截紅繩,兩端打了結,她將這根頭尾相連的繩子套在雙手上,指尖一撐,瞬間翻了一個花樣。元嬰修士們沒有出聲,依舊站在原地,這像是錢莊準備給客人消遣時間的無聊玩意。紅繩在法銹手指間翻動,速度越來越快,沒有絲毫靈力痕跡,就這樣被簡單地翻來覆去。

也沒有需要擔心的,眾所周知,飼祖從沒習過任何功法,也不用法寶,她的鬥法方式極其返璞。雖說不久前似乎認了個師父,但一個妖修,能教什麽?

這時法銹忽然側過身子,嘴角帶笑,雙手張開,像是在展示花繩,但一堆爛絮慢慢從她指間飄下,同一時刻,她的手心猛地覆下,仿佛重錘擊地,堅硬的磚石地一剎那化作了石鑄般的波濤,四周青銅鐘鳴的震響一圈圈蕩開,震耳發聵。

領頭的元嬰終於醒悟地大吼:“她在結印!”

這句話被撕碎在激蕩的敲鐘聲中,法銹回身,看向重新出現在木格窗後的管賬先生。她左手掌朝下控制隱隱浮現出的法印,另一只手剛勁利落往後一指。管賬先生深深勾著頭,他身後數個錢莊護衛魚貫而出,與元嬰修士直接撲殺在一起,霎時,背後火光乍起,巨浪滾滾,吹散了發尾。

兩息功夫,法銹收緊左手,法印掐滅,鐘鳴沓沓散去,磚石恢覆原樣,錢莊裏無人察覺到發生了什麽,那場鬥法猶如並不存在,一切都無不同,只有那八個元嬰換了個地方,在木格窗後的空地上被捆成了一排,口鼻流血昏迷不醒。

管賬先生恭謹接過了那張簽了押印的紙,推開了木格窗旁邊的門:“銹主。”

法銹沒挪地方:“這裏有認識我的?”

“是,木犀真人。”

“讓他去城外,那裏還有八個。”

“是。”

法銹從木格窗旁的算盤旁取了幾枚靈幣,掂了掂,扔了過去:“帶給左邊的混沌鋪子,把我買的餛鈍也一並帶到城外,交給……”

話音未落,突然上空轟隆隆一陣作響,雲層翻湧,張牙舞爪,隨後一道雷電破開烏雲,粗壯如桶,劈裏啪啦劈落了錢莊的瓦片屋頂,最終狠狠砸在地上,驚得修士四散逃走,管賬先生也抱住頭蹲在了地上。

“不好意思。”法銹伸手引雷,白紫色的電光如蛇纏繞在她手臂上,“不小心突破金丹了,我出去一會。”

玄吟霧坐在窗邊,外面只聽朔朔雪落,似乎聽到一兩聲雷鳴,卻不怎麽真切。不知過了多久,車廂外突然有叩擊聲,隨後一個老人家和氣的聲音應聲傳來:“裏面座上的是倥相真人吧?”

玄吟霧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回憶了一下,不記得那十六個元嬰中還有老者,問道:“你是?”

“真人不必擔憂,銹主有要事去辦,托付老朽來送真人一程。”

要是放到以往,玄吟霧沒準就聽之任之。但跟法銹久了,第一反應是其中有詐,他放下手中的東西走出車廂,漫天飛雪,四周無人,留下的八個元嬰全部消失不見,無聲無息,只剩下車轅旁的一位素衣老者,厚度適中的法衣,袖口鑲上了縷空花紋的深色絲綢。

玄吟霧稍微擡手,倥相訣在手心卷起一陣凜風雪塵:“你叫她什麽?”

“銹主。”老者說,“我知道她是飼祖,但那是六合堂的叫法,長生錢莊一般不叫這個。”

玄吟霧沈默,發現自己無法想通後,終於將那個問題抖了出來:“法銹和六合堂,或者長生錢莊,到底有什麽深層的關系?恩還是仇?”

“重要麽?”老者不為所動,“銹主也許能關系到世上的任何一位,但要是不想,誰都和她沒關系。”

玄吟霧換了個角度追問:“你的境界比我高,她能請動你做事?”

“可以,明碼標價。”老者展開一張紙,上面是法銹簽下的押印,“至於傳出銹主認閣下為師的說法,也不奇怪,她的天資太出眾,已經盡力在壓制了,但還是茁長過快,需要照顧。”

這番話聽著很不順耳,第一次聽說擁有卓越資質不歡喜反而煩惱的。延年益壽,得道飛升,多少道人求一身上佳根骨,就是為了少些曲折,偏偏有一個人拼命將修為往下拽,專門跟自己的天資作對,這腦子壞得別有特色。

“差點忘了,這是銹主要老朽帶來的。”老者翻開袖子裏的包裹,瓷碗裏裝的餛鈍還冒著絲縷熱氣,“真人拿好,我們走吧。”

玄吟霧突然一甩手擲下倥相訣,雪塵飛濺,山丘被震開了草皮,溝壑連綿。正當老者輕微蹙眉時,他特別平靜地接過了那碗餛鈍,最後一次問道:“法銹沒別的話了?”

“沒了。”

風雪混雜著風聲,但老者還是清晰聽到了沈悶的磨牙聲,玄袍烏發的妖修手持一個結霜的瓷碗,微垂雙眸,像是恨不得將它給連皮帶骨地嚼碎了。

看了一會兒,老者心裏一突,心道完了,銹主她又搗鼓出了個啥,現在不就是突然不打招呼放了下手——對於她這種經常獨行的人來說是家常便飯,之前做飼兒也經常有事離開,留個條讓修士先自行安排,沒見過哪次有修士恨成這樣,怎麽這次這個就一副要噬人的表情……說是照顧,也不知“照顧”到了何種程度?

這段時間裏,玄吟霧幾次想把那瓷碗給摔了,但在要松手時又端穩,可見心裏頭是天人交戰。半晌之後總算平息下來,將布包一卷,眼不見心不煩,將落在額前的黑發捋到耳後:“道友怎麽稱呼?我們前往何處?”

“老朽道號木犀。”老者說,“此番去撫琴山,與六合堂僅有一城之隔。”

由於法銹未到,為了安全起見不得貿然接近本堂,木犀真人帶玄吟霧來到了臨近的地方,撫琴山峰上坐落著一座三進三出宅子,景色雅致,只是鮮有人居,顯得空曠而沈寂。

木犀讓此地的錢莊置辦了一些家居物什送來,又問:“銹主恐怕還需三四天才到,真人還缺什麽嗎?”

玄吟霧:“不缺。我只想知道法銹是三天後到,還是四天。”

木犀也說不準,只能搪塞:“也許五六天……這要顧忌老天的意思,下個雹子什麽的,許是就推遲了。”

事實上,十天之後,法銹才姍姍來遲。

這十天之內,風和日麗,凍雪融化了不少,想嫁禍老天爺也沒轍。法銹是下午到的,一身新換的衣裳,從大門走進來,在院落裏就瞧見她師父,手上一圈毛線,旁邊架著柴火,鍋底下在用小火燉著。

她沒有任何變化,仿佛還在遷荷峰,探頭探腦地問:“這是什麽,稀粥嗎?”

嘴上問著,手裏也不閑著,拿起架在旁邊的勺子,舀了一點吹了吹,送入口中。玄吟霧沒想過她會這麽突然地走來,毫無征兆,就像只出門了倆時辰一樣,又像是初見時走在山林間,漂亮得猶如世家閨秀。

……混賬。

怎麽就讓他碰上這麽個冤孽!

“沒吃出來?”玄吟霧的表情在樹影下看不真切,“這就是你十天之前給我的餛鈍,不是說要吃熱的麽?為師這幾天一直在這裏給你熱著,味道如何。”

法銹頭一撇,嗆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等我熬過期末這段時間,會勤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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