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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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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去秋來,最後一絲暑氣早被埋沒在陰雨綿綿中,山路難走,因此足有半月,法銹都不曾出過遷荷峰。

玄吟霧已至化形期,不必果腹不懼寒暑,一身深色法衣內封七十九個符咒,從春到冬一塵不染。但法銹是跟他反著來的,煉氣期就不說了,上次去松啼城,買的全是華而不實的凡衣,“雪後楓”穿膩了,改穿“雨時蘿”,青色兒完了又是藍的“湖中嵐”,個頂個的俊俏,也個頂個的不耐寒。

她也不像其他女修士,只偏好一種顏色,充其量款式不同,也讓人容易辨認。每當她手握幾件在身上比劃的時候,那五顏六色綻得跟春花兒一樣,晃得玄吟霧眼暈,不由問她:“你就沒個最偏袒的顏色?”

法銹擡頭看了他一眼:“這跟偏袒沒關系,修仙講究境界,穿衣也有境界。其一境界,就是一衣生花,把最單調的法衣穿得國色天香,譬如你;其二,叫群芳不壓,無論什麽鮮亮顏色都鎮得住,譬如我。”

她挑中一件“山有荊”,把餘下衣裳掛到一邊,又笑:“我年輕,小姑娘,不像老人,就是要穿得活潑一點。”

這話聽起來也沒什麽不對,但她那個語氣,讓玄吟霧很想抽她。

切了半天的菜,玄吟霧才後知後覺,明白自己為什麽莫名悶氣——她這是變著法兒說他年紀呢!

恨得他一刀剁在砧板上。

孽徒。

又過了數日,天總算放了晴,卻也臨近秋末,玄吟霧就在這邊上換毛,趁著日光還在,他化了原形去曬太陽。臥下還沒一會兒,法銹就跟著出來了,手裏一個糕點罐子,邊吃邊湊到他旁邊坐下。

玄吟霧沒理她,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蓬松尾巴,好幾次拍到她腿上,反應過來又拍向另一邊。師徒倆曬了半天的太陽,相安無事,直到狐貍忽然覺得渾身上下冒刺兒,先以為是換毛期的錯覺,半晌覺得不對,站起來抖了抖毛,又用爪子扒拉了一下,拍下幾粒糖屑,立刻明白了,向法銹怒道:“你把手兜著吃!掉我一身渣。”

法銹嘴裏還塞著糖糕,唔了一聲,咽下後才道:“師父吃嗎?”

“我換毛。”

“吃糖有助於脫毛呀,這就跟衣服一樣,不先脫了怎麽換?”法銹撮了一點糖霜,掂在手掌心,伸到狐貍面頰邊,“來來,徒兒餵您。”

玄吟霧把臉一撇,不加理睬,但她另外那只手還在抓他頸上的一圈軟毛,撓得他連連縮脖子。遲疑了一下,還是探頭到她指縫裏,伸出舌頭小小地舔了一口,隨後趕忙立起耳朵轉過頭,多看一眼也不願意。

只聽到法銹在他身後笑了,刨根問底一般追問:“甜嗎?”

狐貍梗著頸子不說話,只覺得那一點糖霜自舌尖蔓開,兩排牙都粘了起來。

甜得有點齁了。

… …

直到夕陽西下,那一絲斜暉敵不過夜色悠涼,法銹才抱著糖罐子回了洞府。過了一會,玄吟霧從外面進來,手上多了一個東西,仔細一看,是個拇指大小的折紙,也是最低級的傳信,掐個尋詢訣印在上面,能比鴿子還好用。

作為飼祖,一個泡在封煞榜裏晃悠的人,一眼就瞧出這是個封煞榜內部才會用的折法,形如鶴,然而喙卻彎而尖,頭背平坦,雙翅弓起,更像是鷹。

玄吟霧展開紙鷹,看裏面的信,然後說:“小聚的帖子而已。”

法銹了然:“哦,原來是狐朋……”也沒說完,把“狗友”二字咽在了肚子裏,狐貍沒聽出來她在講什麽,疑惑地瞥了她一眼。

所謂小聚,就是封煞榜中的切磋交流,能結幾個對正道同仇敵愾的道友,以後被圍剿時也有支援;其中不僅有死不悔改的兇邪,也有修回正道的,所以小聚也分派別,但六合堂可不管,一旦記了名,那就是一輩子的事。除名也可以,兩個途徑,一難一容易,難的是上天庭,叫飛升;容易的是下地府,叫殞命。

不過不管是哪種小聚,飼兒或是正道修士去了,都跟捅馬蜂窩是一個理兒,能捅掉皆大歡喜分蜂蜜,但捅不掉,也能把人蜇得半條命都不剩。

法銹少說也參加了七八次小聚,玄吟霧覺得她大概是屬狗熊的,皮糙肉厚,捅了那麽多次,楞是沒一次被蟄過包。

所以帶飼祖去封煞小聚,不能叫誘敵深入,這叫引狼入室。玄吟霧也挑明了說:“你不能去,也不想想要是你去了,誰敢來?”

法銹挑眉:“咦,你們封煞榜上的不都號稱無所不為,惱我損了你們兇邪的面子,放話說只要飼祖敢去,就要我有去無回嗎?”

玄吟霧不吃她這一套:“你這話對前二十的說去,激我有什麽用?”

法銹道:“怎麽是激呀,我說的可都是實打實的話。瞧我來師父您這兒,在外人看來,不就是一去不回,跌坑裏了麽。”

玄吟霧說不過她,沈思片刻,終於找著個像樣理由:“你修為太低,如何能帶出手?”

法銹不動聲色看著他,半晌哦了一聲:“是這樣啊。”說完漫不經心站起來,“那晚飯不吃了,我去閉會關。”

破天荒,頭一回,能從法銹口中聽到“閉關”二字。

閉關對於修士來說,是家常便飯,少則數月,多則百年;但對法銹來說,是百年難遇,何時想起,全靠緣分。

這在每日苦修的玄吟霧看來,簡直就是不求上進的最佳例子。有一次他特意叫她起來修煉,由於妖修形態各異,修煉法訣都是只匹配自身的,他沒法教她,倒是人修有一條流傳已久的十六字口訣,不分族群,老少皆宜。

他回想了一下,背給她聽:“靜功內守,雙目垂簾,兩手抱訣,聽息觀光。”背完發現她剛起來,又倒回床上去了,氣得換毛期差點提前,“起來盤腿坐好!”

法銹側臥床榻,說:“我不正修著麽。”

玄吟霧不信:“你連姿勢沒擺對,能修出什麽人模狗樣?”

法銹低垂雙目,雙手比劃了個掐訣,肉眼可見的聚氣瞬間貫穿經脈,飛速在身體裏轉了一個循環,但在最後關口她又迅速撤手,聚氣消失,只擡眼證明道:“瞧。”

玄吟霧頓了一下,又道:“可是口訣……”

法銹不可置否:“是有道理,我也沒說是錯的,只是靜功不拘於盤膝一個姿勢,可坐可臥可站可行。怎麽了師父,我師祖沒教過嗎?”

妖修對這種人修創造的口訣總是不能完全領悟,狐貍還真仔細想了想她師祖是不是沒教過自己。

想了半天,忽然被自己氣到了——什麽叫她師祖?那不就是自己師父嗎!

總之,叫法銹修煉,比驢拉磨子還難。你抽驢,那畜生還能走幾步呢,抽她,她能把丹田直接崩碎了給你看。

聽到她要閉關,玄吟霧將信將疑,擡手一指洞府裏專門辟出來的靜室:“那你去。”

法銹搖頭:“不,太脆了。”

不等玄吟霧發問,她轉身出了洞府,一直走向山林旁的瀑布邊上,那裏還殘留著鬥法痕跡,大大小小的亂石滾得到處都是,水流異常湍急。她不顧衣裳浸水,坐在水中,微微閉目,雙手搭在腿上,不抱訣不聚氣,如同一尊石像。

玄吟霧看了半晌,懷疑她是不是在變著花樣睡覺。

但很快,不知何處傳來一陣冥冥之音,猶似千萬合鳴震耳欲聾,本是晴空萬裏的天,突然翻雲覆雨,地殼開裂,瀑布被蒸出氣浪,沖起幾丈高。

緊接著,天雷地火瞬息而至,全往她身上招呼,不多時,又有寒雪冰雹砸落,等傾盆大雨落下時,亂石已經被腐蝕了個幹凈,水化作了粘稠的鐵黑色,不住冒著氣泡。

好不容易雨後彩虹,天罰也短暫的停頓了一下,正在玄吟霧以為結束了,氣還沒松,晴天一聲霹靂,烏雲聚集,山崩地裂,又從頭開始輪……

玄吟霧:“……”

他回頭看看洞府的靜室,哎,好脆。

天罰足足輪了八十多遍,玄吟霧受不了了,再這麽下去,遷荷峰都要塌成平地,誰閉個關能弄得跟渡劫一樣?這也是沒誰了!

但他又不知道怎麽叫停——根本沒法靠近,最後只能心如死灰地去做飯,心想她晚飯還沒吃,要是餓了沒準兒就不閉關了。也是有史以來第一次,覺得她能吃還是不錯的,這要是辟了谷,真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出關……

玄吟霧一邊煲湯一邊記數,第八十九遍天罰已經降下。上有九天雷殛震蕩,下有地底烈焰烘烤,只是剎那間,整個山峰都凝固了一下,只見一道風馳電掣的身影躍出,狂風中衣衫翻卷,法銹自天罰中走來,翻手接雷,覆掌壓火,八荒六合風煙俱凈。

她仰頭,睥睨四野,生死從容。

玄吟霧只瞥了一眼,扔下勺子去拿衣服,她一身“山有荊”的凡衣在破雷火而出的那一刻,只剩飛灰消散——有個死活不穿法衣的徒弟,也是操碎了心。

梳洗妥當,玄吟霧探查了她的修為,嚇了一跳,就這麽片刻功夫,從煉氣期六七層,直接築基大圓滿——不說人了,妖都有點懷疑妖生。

法銹拿了勺子,邊喝湯邊說:“本想直接金丹的,第九十道天劫一過就能破大境界,但聞到了煲湯味兒,有點餓,下次好了。”

玄吟霧:“……”

每一個大境界都是坎兒,能刷掉一批終生都邁不過去的修士,因此每一個能沖破阻礙的機會都難能可貴,有人借以丹藥,也有人借以外力,為的就是那萬分之一的成功契機。

只有法銹,這倆個字不論橫看豎看,都是一個大寫的“任性”。

法銹抿著鮮濃湯,看到玄吟霧在櫃子裏找藥,一笑:“哎沒事,又不是鬥法,閉關悟道嘛,怎麽可能受傷。”

玄吟霧走過來看她手腕,往上翻了袖子,還真沒傷,有點不理解:“那你跟青瑣劍一戰……”

“那個不一樣,我化天規為己用,跟私用長輩的錢一樣,是要罰的。這個,就像一個孩子纏著父母學本領,煩了會敲打,但不至於打死吧?”她指了一下天,“那是我親娘老子呀,意思意思就行了,怎麽舍得真打我呢。”

她常常自詡天地為父母,玄吟霧卻不信她鬼話,看她天資,最可能的是某對大能道侶遺留了一個嬰孩,未曾教養便雙雙.飛升或是遇難,也許她爹娘生前還跟六合堂有交情,才讓她能得到照拂。

又或者,是戲文裏仙凡之戀這類的,事情被揭發後,相愛的仙人凡子都被降罪,剩下一個孩子任由自生自滅。

他就這麽天馬行空地猜,聽得法銹最後都笑了,手伸到旁邊罐子裏,摸了一塊糖糕遞給他吃:“師父歇著吧,你這些太沒新意了,要我說,我就講一段戲文,稱自己是從磐石裏孕出來的,忍了滄海八百年沖刷,挨了桑田九百年碾壓,終有一日我心動上蒼,石頭也生銹,剝去層層石屑,走出來一個我。”

玄吟霧聽得認真,法銹卻還沒胡謅盡興,又湊過去到他耳邊,輕聲呵道:“你看,我受這麽多苦,就是為今生與你相見呀。”

字中繾綣,一言難盡。

相處了這麽些時日,玄吟霧也能了解到法銹的一星半點,她說話就沒個正經時候,有時聽上去荒誕,但沒準兒還是真的,因此對她說的話,他還是信了些許。

直到他不經意瞧見了法銹攤在床榻上的話本子——她是從那上面學會如何遣詞造句的,因此無事就會淘來幾冊,借機鞏固一下。這一冊似乎講了個銜環報恩的故事,這一頁正是化作黃鸝的娘子聲淚俱下,與前來相救的郎君講述自己被石頭困了一千七百年的日日夜夜,終於破石而出,有情人默默相擁,艱難險阻,只為相見。

情真意切,一字不差。

玄吟霧:“……”

她的話,當真一個字都信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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