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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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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人師表,必然為之模範也;而拜人為師,必然也要做到尊師重道。這就是為什麽沒人會收個祖宗當徒弟,這麽做的師父腦子都有坑。

玄吟霧知道自己是個妖修,玩不起人修的心眼,但坑肯定是沒有的。

他不認,法銹也毫不在意,雖嘴上叫了一聲師父,然而拜禮奉茶訓誡卻一樣沒做,這便還算不得正式的。玄吟霧更加覺得飼祖只是個愛玩的,戲鬧一場權當是個樂子,失了興趣後大概就會抽身而去。

這樣的人,不適合有師門,她將一切看得太輕,就算是命,都輕如鴻毛,在她心中留不下一絲痕跡。

法銹倒是像終於找著個窩似的住下來,偶爾會去一趟四百裏外的松啼城,不出兩日定然歸來。由於玄吟霧與鐵樺幡一戰耗了元氣,時常穩不住耳朵,她從松啼城購了幾瓶調息元丹,也不說,就放在籮筐裏,順帶探頭瞧瞧那雙毛襪子織得怎麽樣了。

某日她晚歸,身上是新做的衣裳,水紅色的襯裏,外面套著暗紋白袍。走得稍慢,沿著山路五步一停十步一靠,玄吟霧從洞府中出來,以為她醉酒,但靠近了沒聞見她身上沒有半絲味道,想了想,忽然一把拿出封煞榜的子榜卷軸,剛攤開,果然發現自己的排位往前移了兩位。

他扭頭看向法銹:“你又去做飼兒了?”

法銹就靠在床榻邊上,仰頭笑了一笑,不回答顯而易見的問題。她身上沒見著血跡,衣服也換了新的,想來是在松啼城料理完了再回來,在人面前,她永遠是鮮衣怒馬的,不會襤褸出行,也不帶狼藉歸家。

玄吟霧收了封煞榜,片刻後,終於忍不住道:“身為飼祖,你不覺得認一個封煞榜上的妖修為師,太諷刺了?”

法銹嗯了一聲,開了口:“是有那麽點,但師父呀,你要相信世人要是真容忍起來,比你想象的低多了。這消息我從未藏著掖著,從師門的角度看,顯然我已經是與封煞榜狼狽為奸了——可是你看,六合堂還在把我的名兒掛著呢,連那些剿殺兇邪的正道修士,也耳聾眼瞎,避開你的名字挑其他的,然後求著我去身先士卒。”

她往後一靠,烏發鋪落,挑眼笑道:“在我不表態之前,沒人敢在我面前提這檔子事,因為挑明無益。我對他們了如指掌,知道他們的致命所在,要是真到了分道揚鑣那一步,我又總是殺不死,他們只有一條命,誰敢與我玩命?”

玄吟霧看她:“你當真不死?”

法銹忽然笑得別有意味:“殺得死的……”她很少有這樣濛濛的尾音,除了故意在別人耳邊溫軟呵氣,其他的都是鉤子一樣上揚或是斬釘截鐵的收勢。然而只朦朧了一會,語氣又驟然幹凈利落,“我是個人嘛,要是不死,還能叫活著麽。”

玄吟霧望著她沒說話,過了一會,法銹忽然說:“問完了?怎麽覺得你不太關心我啊,我晚回來幾個時辰,師父你找過我了嗎?”

又不是不知道她那個德行,還找?玄吟霧說:“我當你耐受不了寂寞,跑了。”

不料法銹又是一笑:“師父,懂什麽叫做寂寞嗎?就現在這樣,對我來說,叫充實。”

玄吟霧懶得再跟她講,把毯子拋過去蓋她臉上,趕她睡覺。

法銹確實也倦了,飼兒不是個閑看落花的輕松活計,尤其是遇上不知臨機應變的修士,不僅需要掠陣,有時還得親自上陣。她把毯子從臉上移開來,將頭往枕巾上靠,半合了眼眸,卻還說道:“師父,你明兒陪我去趟松啼城吧,我訂做了幾件衣裳,今晚太匆忙,沒能拿回來。”

玄吟霧說:“自己去,又不是不認識路。”

“來回八百裏,腳都破皮了。”

玄吟霧不為所動:“胳膊差點斷了都沒見你喊痛,這時候瞎叫喚什麽。”

法銹哼笑了一聲,似乎也不在意,一頭栽進塞了絨的枕頭裏,外頭月光靜謐灑下,她很快睡著了。

洞府中的床榻是天然的寬大石臺,橫跨南北,中間打幾個滾不成問題。因為嫌紋路堅硬硌人,上面足足鋪了十幾層絨墊子,玄吟霧就陷在絨墊子這頭,看不到那頭什麽情況。他剛化作原形窩成一個圈,還沒躺熱乎,心裏卻不由自主地躊躇了一會,終是站起身輕手輕腳地過去了那邊,直到踩了法銹身上蓋的毯子一角,才發覺有些不同尋常。

他用兩只爪子卷起毯子下擺,瞧見一雙用羅襪包住的足,露出的一截腳踝如白霜,沒有半分血色,因為所有的紅都匯聚在了腳底,濡濕了襪子,襪底吸飽了血,又結成了一層微硬的痂殼。

他看著,忽然想,八百裏於他是片刻功夫,但對於一個煉氣期的修士來說,意味著什麽?

對於一個鬥法後力氣耗盡的人來說呢?

他生怕驚醒了法銹,小心翼翼用爪子尖勾住她的羅襪褪下,只是因為那層血痂還粘連一起。他又慢慢揭開襪底,被堵住的血湧出,玄吟霧立刻擡頭望向法銹,怕她痛醒,但直到襪子全脫下,她甚至沒亂過一絲呼吸。

再次低頭時,玄吟霧心中驟然發涼,這不是簡單的破了皮,刀痕整個切入了她的腳底,看得出來料理過,卻只在外側抹了藥,由於沒有立即靜養,不說還在冒著血沫,連愈合得都有些錯位。

玄吟霧不由自主用爪子搭上她的腳腕,骨齡不到三十,又爬到她枕邊,用自己毛絨絨的腦門蹭了蹭她的額頭,識海也沒有任何被外來東西占據的痕跡,不是奪舍。他茫然地盯著法銹熟睡的面容,在淺淡的微光下文雅安靜,紅白相間衣領襯著,漂亮得像是暮雪紅桃。

她應該說的,往重裏說,這麽像一個錦衣玉食的千金佳人,就算只淤了塊血也該第一時間講出來,直白地把傷伸出來給人看。

她應該是那類人,那類——她腳傷的時候,有人該為她心碎神傷。

玄吟霧兩只爪子握著她的襪子,慢慢疊好放到一邊,躍下床榻去櫃子裏找藥。再回來時是人身模樣,端來水與布巾,手指輕輕握住她的腳,用布沾了水擦拭幹涸的血,等到要割開愈合錯位的傷口時,不放心地又看了一眼她的臉。

多少人睡著了都像個孩子般純良,她卻不像,甚至看久了覺得她不在沈睡,只是閉上眼假寐。也許飼祖就應該是這樣無懈可擊的,她深谙太多人的弱處,所以自己不能表現出一分一毫。

… …

昨夜睡得晚,早上便起得遲,法銹睡醒時,只覺得眼皮上陽光大盛,索性閉著眼先暈一會,再緩緩睜眼撐著坐起來。

腳還沒挨到地,玄吟霧從外面進來,擡眼看向她,道:“你別下床。”

法銹翹了一下腿,才說:“我襪子呢?”

玄吟霧走到籮筐旁邊,將最後收針一步做完,然後將一雙棉毛襪子遞到她手邊,示意她穿上。

法銹低頭看了半天,嘴角一如既往掛著笑,眼梢那兒卻帶上那麽點審視:“你做這個的時候,不像是給我的。”拿起襪子打量著,又看向玄吟霧,“難道我看錯了?師父你一針一線中,不都戳著那一個意思麽,就算賣了也不給我。”

玄吟霧沒答話,飼祖不愧有雙一針見血的慧眼,他那時確是這樣想的。

但她看明白了,卻也微微笑著,什麽都不說。

最終玄吟霧只是說:“早穿早動身,我送你去松啼城。”

法銹笑了一下,不再言語,低頭穿著襪子,松緊正好,怕毛線磨腳,裏面還縫了一層細棉。她起身梳洗後,將早飯與午飯一起用了,吃完後放下勺子看向玄吟霧,懶洋洋笑道:“師父,我們怎麽過去呀?該不會又是把我給拖過去吧。”

玄吟霧揮手打出一道法訣,然後一手捏住自己的寬袖邊角遞過去。

法銹難得沒能理解:“嗯?”

玄吟霧說:“給你牽著。”

法銹倒也沒多話,接過來就捏手裏了,但速行的一路上玄吟霧頗覺怪異,她總是在抖他的衣袖,不知道她這什麽毛病,玄吟霧還說了幾句,但等到了松啼城外,忽然聽法銹輕籲了一聲,哪根筋突然搭對,他恍然明白法銹為什麽這麽做了。

顯然她從來沒做過拽人衣角這種頗具孩子氣的事兒,是把衣角牽成了馬韁!

敢情她還駕了一路。

玄吟霧恨自己怎麽才反應過來,生著悶氣,法銹已經在城門口的小攤上買了個糖人,嚼得滿嘴酥脆,還問了一句:“師父吃嗎?”

玄吟霧不理她,氣都氣飽了!

松啼城門口川流不息,卻只是個沒有太多禁令的小城,著急些的修士就直接從上空飛了進去,沒頭蒼蠅一樣亂轉。

玄吟霧熟悉散修居多的南邊,但法銹卻走向了北邊的繡衣作坊,剛掀開進門的珠簾子,撥著算盤記賬的夥計一擡頭,哎呦了一聲,立刻回頭遣個學徒去裏面叫掌櫃,隨後放下賬目迎上來,三分的客氣笑成了十分的熟稔:“昨日掌櫃的還連夜候著銹主兒呢,沒等到人,就想著您一定是貴人事忙。只是他年紀大,熬到天光就受不住了,才去打個盹,沒想到您這就臨門了!”

法銹含著笑靠在櫃臺上:“倒也辛苦。”

夥計連忙推諉:“不不,哪兒敢跟銹主兒提辛苦……”話沒說完,裏門風風火火走出一個老頭,抱著五六個錦盒,小心堆在櫃臺上,才向法銹作禮:“銹主兒,老朽親自督查的料子和做工,可要先往身上試試,不合意的地方片刻功夫就能給您改了。”

法銹瞥了一眼疊起來的錦盒,並不打開翻檢,依舊笑道:“貴坊繡工的手藝都是巧奪天工,我哪裏挑剔過。要是真輪到我不合意,恐怕也沒法改了,得要重做。可掌櫃的招牌不就是無一回爐麽,又何須去看。”

老頭也失笑:“老朽可是憂心了一晚,雖安慰自己銹主兒定是有事去了,但還是慌了神,怕您是不滿身上這件‘雪後楓’,便懶得再來取其他的。”

法銹靠在櫃臺上,水紅繡楓葉的裏衣,外披雪白褙子,風吹過時袍衩揚起,猶似細雪中微現一抹霜紅,明麗得教人心裏一顫。玄吟霧收回目光,望向了繡坊外面,人來人往全是宗門弟子,他看了很久,法銹才走了過來,幾個薄而寬的錦盒被絲帶紮在了一起,拎在手中。

在修士的城中訂做凡子的衣裳,基本沒人會做這種事,因為價格不菲又不耐用。玄吟霧掃了一眼繡坊中陳列的修士法衣,忽然開口:“你為什麽不穿法衣?”

法銹理所當然:“不好看呀。”

玄吟霧說:“你不能去訂做一個好看的?加幾個防護符咒,丹田也能少碎幾次。”

法銹不合作:“我不,法衣太重了,尤其加符咒的,又沈又甸好似龜殼。我就要凡子的衣服,輕飄飄的,穿了就跟沒穿一樣。”

玄吟霧:“……”

這都什麽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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