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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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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不是他推你的?”正準備罰齊亞林入祠堂罰跪的雲老夫人驚訝地問著。原本她想說他心術不正,害了她寶貝孫女,總該懲罰一番,沒想到小月兒會突然這樣說。

雲老夫人看了看面色蒼白的雲傲月,她還有些輕喘,氣息不穩,當祖母的看得很心疼。

身為嫡長孫女,雲傲月是眾人的掌上明珠,雲老太爺病重時看了她一眼才心滿意足的含笑九泉,說雲家有後,可見她在雲家的重要性。

其實在雲家,亦有女子接掌家業的例子。那位祖輩招婿一名,生有三子二女,當時姊長弟幼,弟弟成年後並未分家,兩家合一家,三代後贅婿才帶著後代子孫分出去,由弟弟一家獨大,不過姊姊分房也帶走一半家產,弟弟毫無異議。

因為有此例在先,盡管雲家大房已有嫡子,但雲老夫人還是舍不得將孫女嫁人,才想到招婿這回事。

“是的,祖母,齊家哥哥站得離我比較近,我一回頭就看到他,先入為主地認為是他推我,可是孫女事後想了想,我是被人從左邊推了一下,可他站在我右手邊,我想他的手沒那麽長,可以繞到另一邊推我。”她故作苦惱的顰眉,似在想誰這麽神通廣大的推了她。

她沒說的是雲惜月身邊的丫頭春鶯那時正好快步的走過她身側,且身形略壯的春鶯走得很快,一下子就沒了蹤影,好像沒註意到身後有人落水了,急匆匆的揚長而去,連頭都不回。

雲老夫人問:“那時誰在你身邊?”沒找出那個有心相害的人,她心底不安,今日能推孫女,明天還不把黑手伸到她頭上。

雲傲月回想了一下方道:“綠腰回屋子幫我拿罩紗,青玉提著點心走在前頭,我自個也沒瞧清楚就掉下去了,也許是我腳滑沒站穩,風一吹就失足,風太大讓我以為有人推我。”

“你真沒瞧見人?”這丫頭是不想追究吧!終究是心善的,狠不下心看人受罪,和她親娘一樣心腸軟。

“是真沒瞧見呀,祖母,您讓齊家哥哥起來,別跪了,跪壞了身子怎麽考科舉,我們不能壞了人家的功名。”雲傲月一邊嬌嗔一邊拉著雲老夫人的手,輕輕的搖呀搖,滿是小女兒嬌態,令人好氣又好笑。

她挖出腦子的記憶才想到,齊亞林十四歲高中,是安康城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秀才,還是案首,三年後,也就是今年再考鄉試,依然是頭名解元,再過三年赴京趕考。

在殿試的評比上,他本來是狀元,但是第三名的探花實在太醜了,又年高五十七,皇上看了不喜,認為探花顧名思義便是要個美貌的少年,便開口把第三名的探花往上挪至第一,齊亞林也因此從狀元郎變成了探花郎。

離齊亞林成為探花只差一年,她及笄後便被賀重華納入後宅,離成為官夫人只有一步,那時賀氏不斷勸她早日入門才能早日懷上孩子,一旦有了兒子,她便能站穩腳步,臨川侯府任她翻手雲覆為雨,無所出的朱月嬋只有往邊邊站的分。

她太想擺官夫人的威風,二話不說答應了。如果她肯再等一等,也許會有不一樣的際遇,她後來也不會過得那麽苦,在人牙子手中一再被轉賣,磨去她的傲氣。

雲老夫人嘆道:“就你這脾性,老婆子瞧了都頭痛,說風就是雨,以後誰受得了你的性子。”小月兒都十三了,是該好好挑戶人家,早點定下來也好定性。

她不鹹不淡的看了挨了十板子的齊亞林一眼,對他就沒有對自家孫女那般親熱,略顯冷淡的叫他起身,“雖然是你救了小月兒,可是男女終究有別,這件事就埋在土裏,誰也不許碎嘴,我家小月兒還要議親呢,別壞了她的名聲。”她這是警告,也是忠告,瞞得好便一筆勾銷,誰也不會在這件事當中受到傷害。

是他救了她?雲傲月心中一陣訝異,對他的愧疚又加深。

原來是他不顧自身下水救人,若非她及時醒悟走這一趟,她真是到死都不知曉救命恩人是誰。

“君子坦蕩蕩,不毀人名節,即使老夫人不提,小輩也不會說漏半句。”被小廝扶起的齊亞林顯然傷得不輕,他後背墨青色的衣袍隱隱沁出血絲,面色較以往白了幾分。

雲老夫人點點頭,“好,很好,不愧雲娘收留你一場,你沒有辜負她的疼惜。”當年他到雲家時也就四、五歲大,依親而來,那時的小月兒剛會爬,兩人像兄妹似的玩在一塊,叫人看了也歡喜。

一眨眼功夫,不到腰高的小蘿蔔頭都長大了,身形挺拔,才智卓爾不群,外表翩然俊雅,一下子竄高的個頭讓她得仰頭一看。從這些孩子身上,她看見逐漸老邁的自己。

齊亞林目光澄澈正視著前方,“莫敢忘卻雲娘姑姑對小輩的大恩,今生今世將牢記心頭。”

雲傲月輕聲道:“齊家哥哥,用不著記上一輩子,我娘施恩並未想過回報,她只是在能力所及內照顧同族子侄,你真的別放在心上。”別恨我呀!齊亞林,我已經開始努力消弭我們之間的仇恨,你要給我時間改變。

二十七歲就入閣的年輕首輔,那得多招人仇恨呀!那麽多人眼紅,他得付出什麽樣的代價才能爬到那個位置?

一定是太勞心勞力了,夙夜匪懈,為了朝廷不眠不休才會把身子搞壞了,年僅三十三便死於急癥,若讓他多活幾十年,封侯賜爵不在話下,以他在民間的聲望,定能名留青史。

雲傲月有一絲絲的心疼,她忘不了半人高的墓碑上刻著齊公亞林之墓六個字,心痛仍未平覆,心想著他若能活過來,她會好好地對待他,絕不再使花招整他。

聽到嬌軟的嗓音,齊亞林這才轉過頭看向她,“看來傲月妹妹已然無恙,亞林未愧對雲娘姑姑。”看到她沒事,能站能走,他心裏著實松了口氣。她幼時好歹也甜糯糯地喊了他幾年哥哥,他不忍心看她出事。

只是她突然改變的態度,該不會有詐吧?這丫頭要使壞時還是有點小聰明的,他對她從不設防,常無意中走

入她布好的陷阱,一見他出醜,她就樂得哈哈大笑。她整他整上癮了,樂此不疲。

瞧見他眼中的防備,雲傲月苦笑在心,面上柔聲道:“多謝齊家哥哥的搭救,要不是有你的奮不顧身,月兒早淪為波臣。”

齊亞林身後的李新不滿地道:“我家少爺根本不會泅水,差點和小姐您一起沈下去……”他嚇得都快哭出來了。

“李新,住口!”齊亞林冷斥。

齊亞林在雲家借住,雲家該給的基本體面一樣不少,因此五歲的齊亞林被送到雲氏家學中讀書,雲家還給他一名小廝和一個月五兩月銀,以供他買些筆墨紙硯。

雲家有的是銀子,不缺這點小錢,這般做至少名聲上過得去,只是相較其他主子的待遇還是有所不同。

李新是齊雲娘為遠房侄子找的小廝,她過世前便把賣身契給了齊亞林,表面上李新還是雲家的下人,拿的是雲家的月銀,但事實上他已經換了主子,不再奉雲家為主。

李新應道:“是,少爺,小的不該多嘴。”可他憋著不說,心裏難受,小姐前前後後欺負了少爺多少回,少爺都看在前雲夫人的恩情上忍下來,不與她計較,她卻越做越過分,完全不停手。

“退到一旁去。”齊亞林勉力站直身子,不要人扶。

“是。”李新一臉委屈的退開。

雲傲月想到十來年後李新變成身材壯實、孔武有力的禁軍統領,再瞧瞧今日瘦瘦小小的小個頭,不自覺地莞爾。

未料她嘴角揚起的小小笑容被不經意擡頭的齊亞林捕捉到,他心口一動,暗想她又在打什麽主意,心下設防。

“齊家哥哥,你背後流血了,要不要我幫你……呃,找個大夫瞧瞧?”她咬了咬舌,差點脫口而出說成我幫你瞧瞧。

在那惡夢一般的前一世,她被朱月嬋賣給人牙子時,心思惡毒的朱月嬋竟反過來給人牙子二十兩,用她僅剩不多的嫁妝銀子要人牙子將她賣給最貧窮的村子,嫁給貧老病殘的漢子為妻,想害她一輩子在山坳中討生活,過著饑寒交迫的日子。

她偷聽到朱月嬋的管事嬤嬤私下和人牙子之間的交談,於是她在半途中想辦法逃了,學著如何活下去。

後來有間繡坊在招繡工,連件肚兜都縫不好的她依然去了,為了討口飯吃,她拚命地學習她以前看也不看一眼的繡功,低調做人,試著融入繡娘裏,努力提高生疏的繡技。

或許是她天資聰穎加上她沒有退路的努力學習,她在短短的兩年內學會了湘繡、蜀繡、雙面繡,成為繡坊內最受東家喜愛的繡娘,工錢也領得最多。

可是她再怎麽隱忍,還是不經意地得罪了人,別人看她銀子賺得多難免眼紅,何況她又博得第一繡娘的封號,繡坊裏有些做了十來年的老人心生妒嫉,開始挖她的過去,發現她並非自由之身,開始造謠。

更無恥的是,她們假意和她交好,卻在一次聚會中將她灌醉,然後燒了東家即將要交貨的繡件,一口咬定是她酒後失了神智將未喝完的酒倒在繡件上,再點火燃燒,三人成虎,她百口莫辯,東家一怒之下命人將她打了一頓,又適逢人牙子找上門,她來不及取走自己存的銀子就被帶走了。

她輾轉被賣到一處小山坳當三兄弟的共妻,但因為傷得很重,還沒等三個兄弟共用一個妻子,她已經高燒得認不得人,只差一口氣就要沒了。

也許是她命不該絕,在奄奄一息之際,有位告老還鄉的老太醫因錯過宿頭而借住農家,見她病得不輕便起了醫者的憐憫之心,以五十兩高價買下她,讓兄弟三人各娶一妻。

在老太醫的醫治下,她病好了,正巧他缺個藥童,於是她成了他身邊負責采藥、洗藥、撿藥、曬藥、切藥的藥童,且因老太醫手抖無法制藥,她還得兼任炮制藥材的藥師。

如此過了三年,她竟成了江南一帶炮制藥材最成功的藥師,老太醫對她的態度半是師徒,半是祖孫,認真地教她制藥,她所制出的藥意外受人歡迎,人人搶購,因此她順理成章的成為大藥師。

老太醫過世的前兩年有感自己時日不多了,空有一身醫術卻沒半個傳人,所以他加緊有限的時間傳她醫理,教她如何看診、把脈、下針,指示要開什麽藥方才能根治病情。

礙於時間短,學得不夠詳盡,她制藥的本事比看診高,小病她能治,算是小有所成,但是一遇到棘手的病癥便束手無策,只能以藥丸、藥粉輔助,減輕癥狀,再以藥去調養。

脾氣古怪的老太醫對人愛理不理的,也沒什麽朋友,或許是和她相處久了有感情,他漸漸把她當孫女看待,在最後那一年對她相當好,還擔心他死後她會無人照料,親自為她說媒,讓她嫁給他的同宗子侄,也是和醫藥有關的沈家藥鋪的二老爺,一個喪妻多年的中年男子。

兩人婚後的感情還算不錯,他待她頗有情,多有尊重,她便拿出制藥的天分為沈家藥鋪制藥,讓沈家藥鋪在短短數年內躍升至藥界龍頭。

她雖會醫術但不精,但若是論炮制藥材,她說自己是第二,沒人敢誇口自稱第一,她炮制出的藥材藥性往往比其他人好上三倍。

齊亞林感覺自己後背流血的情形並不嚴重,婉拒道:“不用了,小傷而已,歇個幾天就會好了。”

“小傷不醫會變成大傷,別看小傷口不起眼,一旦發炎化膿,毒血流入骨肉裏,到時要治就難了,關老爺能面不改色的刮骨療傷,但你能承受挖肉去膿的痛嗎?”這可不是小事,她看過有人不過是踩到一根小小的木刺而已,結果小腿腫得有如腰粗,差點要切斷腿才得以活命。

“你這小丫頭,幾時能說得一口醫理,平時要你看本書都坐不住,這會兒倒成了小大夫,還能給人看傷口了。”看孫女煞有其事的侃侃而談,覺得有趣的雲老夫人出言取笑。

雲傲月眼皮一跳,連忙撒著嬌輕挽她的臂彎。“祖母,我要是個小大夫,就天天給您看診,包管您身子好,長命百歲。”

“瞧瞧,這逗的,還真想當大夫不成,祖母這身子不看大夫也能活到九十九,不瞧見你們這些皮猴子過得好,老婆子怎甘心合眼,我就是愛操心的命,放不下孫兒、孫女。”

她說“放不下”時,看的是面色透白的雲傲月,其實她最在意的還是這個令人頭疼的孫女,想多看顧幾年。

所謂有後娘就有後爹,雖然兒子仍十分寵愛小月兒,但他長年在外經商,後院的事都交給賀氏去管,他是甩手掌櫃,回家後只顧著寵孩子,不理府中大小事。

目前她身子還算硬朗,能壓著賀氏善待小月兒,但要是有一天她老了,力不從心,管不住這屋子的老老少少,沒娘的孩子總是吃虧,除了她,還有誰肯真心的關註雲傲月?

所以她放不下心,老想著要為小月兒做最好的安排,希望小月兒在她故去後仍能衣食無缺,有人在一旁照料。

媳婦生前力推遠房的侄子齊亞林入門當贅婿,她在年輕一輩的孩子當中看來看去,也覺得他不錯,只是等他有一天出人頭地,是否仍甘願做上門女婿,真是沒個定數。唉!早也煩惱,晚也煩惱,到何時才能徹底放下?

“祖母,我會乖的,不讓您操心。”雲傲月扮小,一臉乖順,目不斜視的模樣把屋內的人都逗笑了。

“你這小皮猴,沒一刻安分,若真信了你,菩薩都要顯靈了。”她多念幾遍阿彌陀佛,看看能不能讓孫女轉性。

“祖母,您笑話人家,我不依!”還能賴在祖母懷中撒嬌是件多麽幸福的事,祖母依然有熱氣、有血肉,是活生生的人。

雲傲月悄悄地拭去眼角的淚,她在意的人都在,真好,這一世她要用盡力量保護他們,讓他們不會再落得悲涼的下場。

“去去去,多大的人了還賴著祖母,齊家小兒,老婆子錯罰了你,在這裏給你賠個不是,不過事關我這皮丫頭,行事難免過激,請勿見怪。”小月兒就是個來討債的討債鬼。

雲老夫人話中之意是說關心則亂,孫女一病倒她就慌了手腳,免不了找人出氣,遷怒到旁人。齊亞林呢!就大人有大量,不要見怪,畢竟誰家遇到這種事都會心緒大亂,他好歹吃雲家幾口飯,真要怪罪太說不過去。升鬥米,要記恩,飲一口水要飲水思源,不要反過來忘恩負義,把別人的好心給糟蹋了。

“不敢,老夫人也是出自關心,換成我也不能容忍他人欺負傲月妹妹。”欠人一尺,還人一丈,可若是人負我三分,我便還人十分,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不論是非對錯。

聽到他口中的偏袒,雲老夫人滿意的點頭,“你先回去換下這身衣服,一會兒我讓大夫上你屋裏診治。”

“是的,小輩先告辭。”齊亞林腳下一跨,一陣陣的痛感慢慢襲來,背脊有瞬間的僵硬。

“齊家哥哥,要不要我讓青玉扶你回去?”李新身材瘦小,好像扶不動,齊家哥哥一個沒站穩,兩人就會一起摔倒。

他表情一貫的維持清冷,少有笑意,“這點路我撐得住,多謝傲月妹妹的關心。”

雲傲月緩緩問道:“齊家哥哥,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他笑也不笑,看起來不太愉快。

想想也是,平白無故挨了一頓打,救人的反被當成兇手看待,任誰心裏都不舒坦,多少有些怨懟。

“不生氣。”齊亞林的語氣像在說—生氣有何用?他早就習慣了,寄人籬下還想耍少爺派頭嗎?

“你明明就惱我對你很壞,你嘴巴上不說,心中肯定介懷,我也覺得自己很壞。”她要對他很好,彌補她以前做過的錯事,希望讓他忘了她一時稚氣的捉弄。

看著她清亮的眼一閃一閃地,思及他幼時哄她的情景,齊亞林不自覺地伸出手揉一揉她如瀑黑絲,“說了不生氣就是不生氣,哪有哥哥氣妹妹的,你把身子養好我就開心了,別再生病。”

“真的?”她感覺那個疼愛她的齊家哥哥又回來了。

“騙你有糖吃嗎?”他忍住捏她臉頰的沖動,小時候他最喜歡捏她肉肉的雙頰了,那時她還小,肉很多,很好捏。

雲傲月歡喜地直點頭,“好,我相信齊家哥哥。”

他笑了,很淺很淺的一笑,卻有種撥雲見日的明朗。

“小月兒,還不回來,再纏著你齊家哥哥,他就沒法回去上藥了。”這丫頭幾時和齊家哥兒有說有笑了?

她眼一眨,裝羞愧的回到祖母身邊,“齊家哥哥,你慢走,我明天再去看你,你不能亂動扯痛傷口喔。”

心口一暖,他微揚嘴角,“不急,等你病好全了再說,萬一吹風又著涼,可就要喝苦苦的藥了。”

“我好了。”只是有一點點暈眩。

齊亞林輕輕一笑道:“小騙子。”

“齊家哥哥,我給你送藥來,我自己做的,頂管用的,你要不要試一試,包你傷口馬上癒合……”雲傲月邊說邊探頭。

剛上完藥的齊亞林趴在床上,微閉著雙目小憩,持續抽痛的背讓他時睡時醒,睡得並不安穩,眼眶下方出現淡淡的青影,很淺很淺,不仔細看真的看不出來。

其實就如他說,他真的習慣了,習慣遭人欺淩,習慣被人看不起,習慣替人背黑鍋,也習慣時不時讓人踩上兩腳,好突顯別人高高在上的身分地位。

名義上他雖是齊家少爺,但事實上他不過是卑微的寄宿者,領有雲家人施舍似的月銀,他穿得體面,人模人樣,可裏子一無所有,全是空,沒一樣是他的。

他出生沒多久母親就去了,後來依戀母親甚深的親爹也走了,族人便說他命硬,天生孤寡命,克父又克母,用種種理由搶走他家的銀錢,霸占幾百畝田地。

一位好心的族叔撫養了他兩年,可族叔自己子嗣繁多,實在養不起,想把他送人當侍候人的小童,好歹有個棲身之處,不至於餓死。

齊氏家族居然養不起一名四、五歲的孩子?

這仇他記下了,來日必報。

此事被返鄉省親的雲娘姑姑知曉,因她急著回去,來不及將他帶走,便要族叔以依親之名帶他到安康,由自己代替已過世的齊氏遠親照顧他,並給他溫飽和從未得到的溫情。

他從來沒見過那麽溫柔婉約的女子,說話輕聲細語,柔和的眼光中仿佛綴著星星,一點一點的發光。

那幾年是他過得最快活的日子,他真真切切地感覺自己有了家,甚至把雲娘姑姑當娘看待,他發誓有一天他功成名就,一定要好好孝順雲娘姑姑,給她世上最好的一切。

可惜好景不常,或許他真的命硬吧,隔了幾年,有孕在身的雲娘姑姑死於難產,母子雙亡。

孩子,姑姑喜歡你,姑姑就只有這麽一個頑皮的女娃兒,日後她要是養得太嬌嫁不出去,你幫姑姑照顧她好不好?

有點像臨死前托孤,人在死前總會產生某種不安的預感,齊雲娘臨盆前兩個月,她坐立難安的將兩個孩子招到面前,一再叮囑兩人好生相處,不可離心,他們才是最親近的人,誰也比不上。

齊雲娘死後一年,整日哭著找娘的雲傲月的確很依賴齊亞林,時時刻刻黏著他,連睡覺也要睡在他屋裏,跟前跟後的離不開他,唯恐他也跟齊雲娘一樣不見了。

那一年是他們感情最好的時候,形影不離,好到雲老夫人都吃味,罵她小沒良心,有了夫婿就不要祖母。

也許是雲老夫人這句話影響了她,再加上賀氏在此時進門,不知跟她說了什麽,開始有了自己想法的小女童覺得別扭,不再常常來找他,兩人漸漸疏遠,少有往來。

死了個齊雲娘對安康雲家來說激不起丈高的大浪,很快就平靜了,可是對正在族學求學的齊亞林而言卻是艱苦的開始,少了齊雲娘的庇護,那些自視甚高的雲家少爺便想著法子整治他,不是把他的書藏起來,便是往他寫好的功課上潑墨,讓他無法交差。

那段時日他忙得不可開交,忍著怒氣告誡自己不可以和這些少爺對上,他要讀書求取功名,把看不起他的人全踩在腳下,一一收拾。

於是他忍下了,任由他們在他身上大做文章,自己則心靜如水,以不變以應萬變。

等他抽空想來看顧雲傲月時,卻發現她已經變了,不僅與他不再親近如往昔,還想著要把他趕走,使盡令人哭笑不得的幼稚手段來逼迫他遠離她,還一再警告他不許對她起任何念頭,她不喜歡他。

這一句“不喜歡”打得他潰不成軍,失去守護她的信心,他一直以為他們是最親的兩個人,宛若親兄妹,不會有變,沒想到她給他重重一擊,直打向他只為她敞開的心房。

有一段時間他魂不守舍,難以置信傷他最深的人會是他最在意的那一個,渾渾噩噩地過了幾個月才重拾課本,決定要以自身的實力壓人,拚個好未來。若他本身自個不夠強大,又怎麽護住身邊的人?

賀氏,是他想對付的名單上第一人,她教歪了他的小月兒。

“啊!齊家哥哥,你睡著了嗎?我是不是打擾到你了?你繼續睡,當我沒來過。”真是不巧,她來的不是時候。

“站住。”聽著躡手躡腳的足音來了又走,原本不想理會的齊亞林忍不住出言一喊,睜開微閉的雙目。

“齊家哥哥……”他沒睡嗎?

“回來。”

低沈有磁性的聲音一揚起,走到門口的雲傲月又轉了回來。

“齊家哥哥,我吵醒你了是嗎?”他會不會不快?睡到一半被人鬧著不能睡,想必心裏有幾句嘀咕。

“剛醒,打了個盹。”有來客到訪,齊亞林強忍著背上的傷起身。

看到他動,雲傲月連忙上前,她忘了自己是十三歲的閨女,還以為是三十出頭的已婚婦人,絲毫沒有避諱,“齊家哥哥你別動,我扶你,十板子雖然不重,可打在肉上會要人命……”

“傲月妹妹……”眼中有防備的齊亞林以不傷她的力道輕輕將她推開,面露無奈,“你年歲不小了,要謹守男女大防,別像孩子似的拉拉扯扯,被旁人瞧見總是不好。”

“你又不是外人……”她小聲咕噥,認為他太小題大作。

那一句“不是外人”熨燙了他的心,他只覺心口一陣微暖,輕聲道:“就算不是外人也要嚴守分際,不可逾

矩,你以後不想嫁人嗎?下人碎嘴,難掩悠悠眾口,若是有人傳了出去……”

雲傲月身後的青玉、綠腰背脊一挺,做出我最忠心,三緘其口的神情,表示今天的一言一行都不會從她們口中傳出。

雲傲月不假思索的直言,“嫁人還是好幾年後的事,不急,要是能由著我選擇,我寧可不嫁。”

重生前她吃足了為人妾、為人妻的苦頭,一個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只能看人臉色過日子,在房事上要任由男人擺布,她不能說不,只能忍著不舒服順從,出了房門還得應付對她不懷好意的女人,甚至是她們的孩子,一個個全是難纏的角色。

她累了,真的累了,如今她只想好好休息,什麽都不去想,放空心情。那些傷神的事太費勁,交給有能力的人去處理,譬如祖母和……將來的首輔大人。

“真的不嫁?”他挑眉問著。

雲傲月重重點頭,“不想嫁人。”

“不是說著玩?”他再度一問。

“嫁人哪有在自個家裏好,又要侍候公婆,又要和小姑、小叔處得好,還得和妯娌之間無嫌隙,面對丈夫的庶子、庶女要一視同仁,不能有任何偏袒……齊家哥哥,這比科舉要難多了吧!”後宅的事一樁接一樁,沒完沒了。

聽她侃侃而談,齊亞林有些傻眼,“說得你好似經歷過一般,小丫頭的心思別太重,有你祖母在,她會為你挑一門合心合意的婚事,沒有你說的那些糟心事,你大可安心的嫁過去。”

一提到祖母,她的心就軟了,“我知道祖母是真心為我好,可她畢竟上了年紀,不好事事讓她為我操心,我大了,該為祖母分憂解勞,不能任性,要擔起責任。”

“老夫人聽了你這番話肯定心中大慰,可是你辦得到嗎?”嘴皮子動一動並不難,難在她肯不肯用心。

雲傲月不服氣的嚷道:“少瞧不起人了,我言而有信,才不是空口說白話的人,你等著瞧!”

“不要逞強,量力而為,屋子也要一塊磚一塊磚堆砌而成才能蓋得穩固。”他嘴上安撫著,內心卻對她的轉變充滿疑惑。

雖然她本性不壞,是個心地良善又容易心軟的人,但是在賀氏多年有心的“薰陶”下,她成為一名過於自信,眼高於頂的嬌嬌女,除了蠻橫刁鉆外,她還非常的囂張跋扈。

人的性子不可能一夕間轉好,除非遭遇什麽人力不可阻的變故,否則被扭曲的性子很難轉正,他試過導正,但依舊徒勞,驀地,齊亞林瞳仁一閃。

她自始至終只不過生了一場小病而已,就變成這個樣子,難道和她生病有關,她在無意間知道了什麽?

她鼻頭一擰,配上嬌美的小臉,模樣十分俏皮可愛,“我哪有逞強,你們都太寵我,把我寵得不知天高地厚,若是小小的放手,就會發現我真的長大了,不再是需要你們護在羽翼下的小丫頭。”

雲傲月很努力的裝小,即使她的心態已經是三十歲的婦人。今日卯時起床時,她頭一件事就是讓丫頭拿面銅鏡來讓她瞧瞧,盯著只有十三歲稚嫩的面容,不厭其煩的提醒自己不要穿幫,她回來了,回到一切尚未發生時。

她未嫁,不是賀重華的妾,不是被朱月嬋壓制得連口怨氣都不得吐的張狂小婦,更不是被人害得終生無子的棄婦。雲家還在,她沒被發賣,疼她的祖母依然健朗,最恨雲家人的齊亞林也尚未考取科舉,一切都還來得及挽回,她正在做的是彌補裂縫。

他聽完忍不住笑了,小豆苗正在努力發芽呢!“寵你還不好,頭一回聽到寵人還被嫌棄,老夫人聽了可能會被氣笑。”

有雲老夫人這座屹立不搖的大靠山,誰敢不寵她,她兩個有子無女的二叔、三叔也把她寵上天。

雲家大老爺這一輩有五房兄弟,前三個是嫡出,所以分了家仍同住在雲府大宅,而四老爺、五老爺是庶出,雲老夫人沒虧待他們,各給他們一間五進大宅,五百畝土地,三間鋪子和銀兩數萬,讓兩人帶著各自的妻妾搬出去。

雲老太爺不在了,誰還要替他養著大手大腳花用卻不事生產的庶子,他過世剛滿一年,雲老夫人就做主分家了。

而這些庶子眼界窄,一看到宅子和諸多田產宅、銀子,二話不說就搬了,還歡天喜地的來向雲老夫人道謝,讚她是賢良大婦,善待庶子們,使其衣食不愁。

兩人沒料到不到十年功夫,好吃懶做又不善經營的他們便把當初分得的銀子花得差不多了,田產也賣了一大半,如今只能靠著幾間鋪子收租,手頭不寬松,日子過得比分家前慘,所以他們偶而會回來打打秋風,對雲老夫人疼寵有加的雲傲月更是涎著臉巴結,外頭有好吃的、好玩的全拿來送她,希望雲老夫人不會拒絕他們上門。雲傲月成了雲家五兄弟心裏的寶,無人可以取代。

同樣是雲家嫡女,雲惜月受到的關註便不如雲傲月,她得到的那一份通常是“順便”給的,有時還沒有,好多給她的東西都是次品,令賀氏恨得牙癢癢的,暗暗決定要把擋住她兒女光芒的雲傲月打發出去,不然她的孩子什麽也沒有,只剩下一堆黯淡無光的灰渣。

“才不會呢!祖母會誇我懂事,說我是大姑娘了,她很欣慰。”祖母擔心她愛胡鬧,沒定性,總使小性子,如果她乖順不鬧事了,祖母作夢也會笑醒。

“這般自誇好嗎?我瞧瞧臉紅了沒。”看著她瞇著眼睛笑的模樣,齊亞林想起她小時候最愛瞇眸討糖吃,往往笑得一臉天真。

果然沒變,還是一模一樣,眼兒瞇瞇,好似那春風都跑到她面上,看不到一絲煩悶,只有無憂。

“哼,才不臉紅呢!齊家哥哥取笑人家,人家專程給你送藥來,再欺負我就不給你藥,讓你多痛幾天。”她假裝生氣,再樂陶陶地取出自制的藥粉招搖。

到底是誰欺負誰?我才是苦主吧!齊亞林哭笑不得想著。他問道:“什麽藥,你上哪買來的?你年紀不小了,別輕易外出,真的要出門也要多帶點人,不要和下人走散。”

以往每當他這麽叨念著,雲傲月總會不耐煩的揮手要他少管閑事,可這一次他發現她居然不頂嘴了,還笑咪咪的乖乖聽訓,好像他說的是什麽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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