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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佛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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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德玄回到家,韋彥得知武後留下了佛塔,知道多半是要不回來了,急忙出門去縹緲閣。

縹緲閣中,因為離奴打聽到有從嶺南運來的新鮮荔枝賣,白姬就使喚元曜出門去買。元曜提著竹籃,拿著錢袋奔去集市,可是荔枝早已經賣完了。雖然新鮮荔枝的價格非常昂貴,但卻往往一運到長安,就被分送往王公貴族之家,沒有剩餘。

嶺南旅商見元曜垂頭喪氣,就讓他等下一批荔枝抵達,說到時候他提前賣給他一些,不過要加十兩銀子。

元曜提著沈重的錢袋往回走,他覺得拿空籃子回去白姬會不高興,就打算買一些別的水果湊數。

元曜正在集市轉悠,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果然是元老弟!”

元曜回頭一看,那人雄壯魁梧,黑面虬髯,不是任猛又是誰?

“任大哥,好久不見了!”元曜歡喜地道。

任猛拉了元曜的手,笑道:“今天既然碰上了,正好我有幾壇好酒,走,走,去我那裏暢飲幾杯!”

“好。”元曜爽快地答應了。

任猛和元曜說說笑笑地走向常安坊。一路行去,元曜覺得有些奇怪。平時,即使是大白天,道路邊,屋檐下,樹蔭裏,墻角處都多多少少會站著一些非人,它們會盯著過往的行人看,但不會傷害行人。而今天,走入常安坊之後,路上連半個非人都沒看見,似乎幹凈得太詭異了。

任猛笑道:“我一直等著元老弟來找我飲酒,元老弟卻一直沒來。”

元曜笑道:“上次分別之後,小生來找過任大哥,可是沒有找到佛隱寺,也沒有找到你,只看到一處荒廢多年的寺院。”

任猛哈哈大笑:“你一定沒往裏走。我就借住在荒寺後面僧房裏。”

“啊,原來是這樣。”

任猛和元曜來到荒寺,穿過荒煙蔓草,踏過斷壁殘垣,走到了最裏面。果然有幾間破舊的僧房掩映在齊腰深的雜草之中,這就是任猛的落腳之處。

元曜走進僧舍,發現裏面的陳設十分簡陋,只有一席一被而已。地上散落著很多空酒壇,墻上懸掛著一把大環刀。

元曜、任猛席地而坐,任猛拿出了一壇好酒,擺了兩個大碗,他拍開泥封,將酒倒入酒碗裏,“這酒是在前院的佛像邊發現的,不知道是誰供奉的祭品。佛祖不喝酒,擺著也是浪費,我就拿來喝了。”

元曜發現這酒就是他之前放在佛像前的東西,笑道:“也許,這酒本來就是為任大哥準備的。”

“哈哈哈——”任猛大笑,與小書生幹了一碗酒。

“任大哥是哪裏人氏?今年貴庚?”元曜一邊喝酒,一邊問道。

任猛道:“我乃鄆州人氏,從小父母雙亡,跟隨師父在山中習武。十六歲流浪江湖,游俠四方。如今,已到了三十而立之歲了。”

元曜笑道:“任大哥一定去過不少地方。”

任猛笑道:“江湖浪人,四海為家,大江南北沒有我沒去過的地方。”

元曜很羨慕,“小生也想像任大哥一樣浪跡天涯,行俠仗義。”

任猛大笑,“男兒當志在四方。元老弟肯與我結伴同游,那就太好了。”

元曜浮想了一番和任猛四處游俠的場面,很是心馳神往。但是,轉念一想,現在外面兵荒馬亂,他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只怕寸步難行。而且,他的身體也不太好,承受不了餐風露宿,顛沛跋涉之苦。再說,他如果提出要和任猛去游俠,即使白姬同意了,離奴也會罵得他狗血淋頭。

元曜的游俠之夢尚未開始,就破滅了:“仔細一想,小生還是並不適合去游俠。”

任猛笑道:“並非一定要游俠,才是俠客。元老弟威武不屈,敢為弱者出頭,已經有一顆俠義之心了。”

因為有些悶熱,任猛脫了外衣,赤著胳膊縱情豪飲。

元曜看見任猛的左臂上紋著一條黑色雙頭蛇,不由得一楞。

任猛一邊和元曜喝酒,一邊說起了自己游俠的往事。

元曜聽得有些糊塗,任猛說的內容在時間上有矛盾,比如他說他某某年在徐州殺了一個貪酷的惡吏,而元曜屈指一算,在那一年,按任猛的年紀來算,他應該才七歲。他總是在說二十年前的往事,而他現在才三十歲。

任猛的神色不像在說謊,而且事情的因果,其中的細節也說得十分清楚。元曜覺得很奇怪,但也沒有指出,只道是任猛喝醉了,記錯了年月。

“任大哥這次來長安做什麽?也是為游俠?”元曜問道。

任猛有些迷惑,他想了想,道:“我這次來長安,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辦。奇怪,我怎麽記不起是什麽事了?”

任猛苦惱地抱著腦袋冥想,還是想不出來。他滿頭大汗,左臂上的雙頭蛇刺青開始在皮膚上蠕蠕爬動,轉眼間爬上了他的肩膀。

元曜大驚,失聲道:“任大哥的刺青好別致……”

任猛低頭,看見雙頭蛇刺青時,他的眼中充滿了恐懼。突然,他仰起頭,雙目盯著虛空,仿佛著了魔一般呢喃:“不忠不義者,殺。不仁不孝者,殺。作奸犯科者,殺。貪贓枉法者,殺。妖邪害人者,殺。殺殺殺——”

小書生十分害怕,“任大哥,你怎麽了……”

任猛倏地起身,抽出墻上的大環刀,朝小書生劈去,入了魔一般地呢喃:“不忠不義,不仁不孝,作奸犯科,貪贓枉法,殺殺殺——”

“啊——”小書生大驚之下,急忙退避,堪堪躲過大環刀。

任猛舉刀再次劈向小書生,小書生飛快地逃了出去,任猛沒有追趕。

元曜站在荒草之中,氣喘噓噓,剛才太可怕了,難道任猛中邪了?!

“嗷啊——”僧舍中傳來了任猛撕心裂肺的哀嚎,然後響起了重物倒地的聲音。

元曜十分擔心,猶豫了一下,壯著膽子折了回去,一看究竟。

“任大哥?”小書生小心翼翼地走進僧舍,一眼可以望見全景的僧舍中空空如也,任猛消失無蹤,地上只剩下一柄大環刀和許多空酒壇。

僧舍只有一扇門,元曜剛才一直在外面,並沒有看見任猛出去。

任猛去哪裏了?怎麽憑空消失了?!

元曜站在空屋之中,百思不得其解。站了一會兒,見天色不早了,他也就愁眉苦臉地回縹緲閣去了。

縹緲閣。

離奴倚在櫃臺邊,一邊剝荔枝,一邊哼小曲。

離奴今天的心情很好,所以即使小書生回來晚了,還提著空籃子,他也沒有罵他。

離奴笑道:“書呆子,快來幫爺剝荔枝,待會兒爺來做一盤荔枝魚。”

元曜奇道:“哪兒來的荔枝?”

離奴笑道:“韋公子送來的。他把主人借給他的佛塔弄丟了,主人很生氣,他就送了新鮮荔枝來賠罪。當然,主人吃了荔枝也沒原諒他。”

元曜把空籃子和錢袋放下,“白姬在嗎?小生有奇怪的事情要告訴她。”

“主人在裏面。書呆子你不許偷懶,說完了就趕緊出來替爺剝荔枝!”

“好。”元曜應道,愁眉苦臉的走進裏間。

荷花屏風後面,白姬正托腮坐在青玉案邊,她一邊吃著水晶盤裏的荔枝,一邊在思索著什麽。

白姬擡頭,望見元曜,笑道:“軒之怎麽才回來?身上還一股酒味?”

元曜席地坐下,“小生遇見了任大哥,和他一起喝酒去了。”

白姬把水晶盤推到元曜面前,裏面放著半剝開的晶瑩剔透的鮮荔枝,“韋公子送了一些鮮荔枝,離奴用井水浸過了,十分冰潤清甜,軒之吃一些解酒吧。”

“多謝白姬。”元曜拿了一顆荔枝,放進嘴裏。一股甘甜冰涼的清泉滑下喉嚨之後,令他燥熱煩悶的心情平靜了不少。

“軒之好像有什麽心事?”白姬笑著問道。

元曜苦著臉道:“白姬,任大哥很奇怪。”

“豪俠大多有常人難以理解的行徑。”白姬不以為意地笑道。

“任大哥不見了。”

“豪俠大多行蹤飄忽,神龍見首不見尾。”白姬不以為意地笑道。

“任大哥手臂上有會動的雙頭蛇刺青……”

“會動的雙頭蛇刺青?你沒有看錯?”白姬的笑容消失了,嚴肅了起來。

元曜點頭,“絕對沒看錯。”

元曜深吸了一口氣,把今天在佛隱寺發生的事情告訴了白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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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姬聽完了元曜的訴述,陷入了沈思。過了一會兒,白姬才開口道:“軒之,今晚,我們去佛隱寺看看。”

元曜點頭:“好。”

見白姬在發呆,元曜一邊吃荔枝,一邊問道:“聽離奴說,丹陽把你借給他的佛塔弄丟了。”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真弄丟了倒還好,只怕是被一個最難應付的人拿去了。”

“嗯?”元曜不解。

白姬也不解釋,又嘆了一口氣,飄出去了。

一月孤立,冷視人間。

白姬、元曜行走在闃靜的街道上,白姬提著一盞青燈走在前面,元曜走在她後面。

元曜有些害怕,“白姬,萬一路上碰見那個吃人和非人的妖怪了,怎麽辦?”

“逃跑。”

“我們能跑得比它快嗎?”

“不知道。不過,我只要跑得比軒之快就行了。”

“你……”元曜生氣得說不出話來。

“說笑而已,軒之不要生氣,我絕對不會丟下軒之不管。”白姬笑道。

元曜心中一暖。

“如果軒之被吃掉,以後我就沒有可以使喚和捉弄的人了。”白姬認真地道。

“你……太過分了!”元曜更生氣了。

“嘻嘻。”白姬掩唇而笑。

說話之間,白姬、元曜來到了常安坊。一路走來,越接近常安坊,游鬼夜妖就越少,常安坊裏幾乎沒有非人。

白姬發現了異樣,她微微蹙起了柳眉,“軒之,這裏很危險。”

“此話怎講?”元曜不解。

“一片森林如果非常安靜,沒有半個活著的動物或者昆蟲,那麽有經驗的獵人一定會馬上離開。因為,森林裏一定盤踞著讓一切生物無法生存的可怕之物。這個道理放在這裏也適用。這裏沒有非人,就證明這裏盤踞著更可怕的魔物,十分危險。”

“白姬,小生害怕……”元曜停止了步伐。

“軒之,要勇敢,不能貪生怕死。”白姬推小書生。

小書生身不由己地往前走,他苦著臉道:“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誰說我站著?我也和軒之一起在往前走呀。”白姬笑瞇瞇地道。

白姬、元曜吵吵鬧鬧地往裏走,來到了佛隱寺外面。

月光下,荒廢的寺院顯得格外淒涼。

白姬望著淒迷的荒草,道:“有妖氣。”

元曜轉身想逃,白姬伸手拉住了他,笑道:“軒之別怕,妖怪現在不在家。”

元曜還想說什麽,白姬不由分說地把他拉進了荒寺。兩人穿過斷壁殘垣,踏過荒煙蔓草,來到了破舊的僧房前。

白姬走進僧房,元曜也跟了上去。

僧房中一片漆黑,白姬提燈四處照看,只看見滿地酒壇和一柄大環刀。白姬把燈籠遞給元曜,讓他拎著,她彎腰拾起大環刀。

刀鋒在燈光下清光凜冽,森寒如水。

元曜道:“這是任大哥的刀。”

白姬笑了,“這刀還是那麽鋒利。”

“白姬,你認識任大哥?”

“如果他是這刀的主人的話。二十年前,我們見過一面,他是縹緲閣的客人。”

“欸?二十年前?那時候任大哥才十歲呀!”

“不,那時他三十歲。他是嫉惡如仇的江湖豪俠,真名沒人知道,因為殺了很多人,胡須都染紅了,所以人稱‘赤髯客’。他被朝廷通緝,亡命天涯。”

“可是,那時候任大哥才十歲呀!”

“軒之遇見的是任猛,不是赤髯客。”

“小生糊塗了。任大哥和赤髯客是一個人?還是不同的人?”

“如果軒之的話是真的,任大俠身上有會動的雙頭蛇刺青。那麽,他們是一個人。”白姬笑了,笑得神秘,“任大俠是光明,赤髯客是黑暗,當黑暗侵蝕了光明,任大俠就成了赤髯客,也走進了縹緲閣。”

元曜聽不懂白姬的話,只問出了他此刻最擔心的事:“現在,任大哥在哪裏?”

白姬神秘一笑,“雙頭蛇在哪裏,他就在哪裏。”

白姬在荒寺中巡視了一遍,來到了無頭佛像所在的地方。元曜緊跟著白姬,不敢遠離半步。

佛像的坐臺高出周圍一截,站在上面可以俯瞰大片荒草。

白姬站上坐臺,元曜也站了上去,茂盛的荒草在月光下起伏如波浪。

白姬望著荒草,金眸流轉,“軒之,想看一看俠義的真面目嗎?”

“嗯?”元曜一頭霧水。

白姬拂袖,一陣風吹過,青草朝同一個地方低垂,全部都緊緊地貼在地面上。

月光下,草叢掩藏的真相暴露在小書生眼前。

幾十具腐朽的殘破屍體躺在草地上,每一具屍體的死狀都十分猙獰,它們五官扭曲,大張著嘴,腹腔和胸腔空空如也,仿佛被誰活生生地掏空了內臟。乍一望去,這些屍體仿佛還在痛苦地蠕動,空氣中似乎還回蕩著它們臨死前的哀嚎。——這些,都是長安城中失蹤的人,他們被雙頭蛇吃掉了肝臟。

元曜牙齒咯咯打顫,“白姬,這……這些人……”

“這些大都是無辜的人,卻在無意中做了俠義的犧牲。”白姬幽幽地道。

白姬、元曜站了一會兒,心情覆雜,決定離開。

元曜流淚道:“白姬,這些人死得太悲慘了,屍骨也無人埋葬,太可憐了。”

“那,我們就葬了他們,超度他們吧。”白姬化作一條白龍,飛身而起,盤旋在佛隱寺上空。白龍吐出能夠焚燒萬物的業火,佛隱寺火焰如織,火焰吞沒了斷壁殘垣、荒草白骨。

白龍從佛像邊抓出了小書生,將他拋到背上,一龍一人乘雲而去。

元曜回頭,發現佛隱寺正在熊熊燃燒,火光熾烈。今夜風大,他擔心大火會波及整個常安坊,但火焰仿佛有生命一般,只在佛隱寺的範圍內肆虐,沒有波及四周,他也就放心了。

“阿彌陀佛,希望這些枉死的人可以脫離苦海,順利往生。”小書生在心中默默地祈禱。

****************離奴在跳踢踏舞****************

“阿彌陀佛,希望這些枉死的人可以脫離苦海,順利往生。”小書生在心中默默地祈禱。

白姬、元曜回到縹緲閣,白姬坐在燈下擺弄龜甲,表情更凝重了。

元曜心情沈重,又擔心任猛,睡不著覺。他拿了一支笛子去後院吹奏,以排遣煩憂。笛聲把離奴吵醒了,黑貓十分生氣,飛跑去後院,狠狠地撓了制造噪音的小書生兩爪子,小書生只好放下笛子,和白姬道了晚安之後,躺下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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