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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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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千真萬確。請大娘找人去城外的亂葬崗,那地方具體是何處我不知曉,但聽爹爹確是這麽交代的。去晚了,我怕連屍首都找不到了。”安若希說著說著,眼淚又落了下來。她探頭往巷外再看了看,這時候看到她的丫頭往這邊來,忙道:“陸大娘,我得走了。這些錢銀是給大娘的酬謝,請人、買地、買棺材和立墳之用。多謝大娘了。”

安若希一邊說一邊抹掉淚水,撫了撫頭發衣服,快速往巷外跑了出去。陸大娘悄悄看著,看到安若希迎向了她的丫環,丫環遞給她采買的東西,她笑了笑,拉著丫頭往別處去了。一直到走得遠了,也未回頭再看巷子一眼。

陸大娘看了看手裏的錢袋,揣進懷中,也不往家去了,轉向坊市方向,找殯殮活計的打聽去。

之後陸大娘是否真找人幫忙收屍,是否找到了老奶娘的屍體,是否已順利為其安葬,安若希並不知曉。她沒有冒險再找機會去與陸大娘說話,只如同從前那般,似乎與陸大娘並無任何瓜葛。

倒是安若晨的消息她聽到不少。譚氏對安若晨的動向極為關註,總與她說聽說今日那賤人去了哪裏,做了什麽。又說坊間說了什麽,不管真假輕重,總之一並倒與她聽。教她心裏有數,見面時好有個應對。

安若希沒多話,只按譚氏交代地寫好了拜帖。譚氏仔細看過,讓人給紫雲樓遞了過去。

再說陸大娘這頭,她當真找了人去亂葬崗尋屍。這頗費了一番勁。因著亂葬崗不止一個,且樹密草深,地形雜亂,尋屍又是晦氣招黴運邪氣的活,鮮有人願意前往,但最終陸大娘還是辦成了。她找到了老奶娘的屍體。安家棄屍的甚至連草草掩埋都未曾做,且事隔三日,老奶娘生前又被毒打,找著時屍體已不成樣子,幾不可認。

陸大娘心中又怒又痛,含淚將老奶娘好好葬了。然後又去與城裏的人牙婆子打聽。人牙婆子從安府轉賣了幾個終身契的丫頭出去,對安家那日發生的事也聽得一些,與陸大娘如此這般地一說,倒是與安若希的話對上了。

陸大娘左思右想,去了紫雲樓,將事情報予安若晨知曉。

龍大這日辦完了事,回到紫雲樓,聽說安若晨晚飯也未吃一直在校場呆著頗驚訝,還以為她今日去李秀兒母親家中遇到了什麽挫折,盧正卻是說上午之行並無意外,安管事神情正常,回來後在屋中寫寫畫畫很有精神。下午時接到安家遞來的拜帖時也無異常,只是後來送菜的陸婆子求見,兩人聊了許久後,安管事便不太對勁。在屋中呆坐了好一會,突然拿了短劍到校場練功去了。

龍大挑挑眉,去校場找安若晨。

到了那兒看到田慶遠遠守在校場邊,而安若晨低著頭坐在靶人的面前,一動不動。

龍大對田慶擺了擺手,示意不必行禮,然後走到安若晨面前。安若晨安全沒反應,似不知道有人來。

龍大看了她一會,心裏嘆口氣,看來得適應這姑娘總是無視他的狀況才好。

“地上涼,這般坐著仔細生病了。”

安若晨一驚,猛地擡頭,這才發現將軍在這兒。安若晨忙站起來,對著龍大施了個禮。

眼眶有點紅,聲音有些啞,看起來一副想哭憋著不哭的模樣。

龍大看看稻草紮的靶人,胸口衣布上已被紮了好幾個洞。短劍此時丟在安若晨的腳邊。地上還歪歪扭扭刻了幾個字——“豬狗牛羊雞鴨鵝”。安若晨隨著龍大的視線看了一圈,趕緊伸腳將字踩擦了,再把短劍撿了起來,插入劍鞘裏。

“何意?”龍大問的是那些字。

安若晨低著頭小小聲:“罵人話。”

龍大眉頭挑得高高的,這罵人話頗是新鮮啊。

“罵誰人?”

安若晨沒吭聲。

龍大也不追問,只道:“這般罵能解氣?”

安若晨搖頭。

“我想也是。”龍大道。

“可是換了粗陋的也未覺解氣。”安若晨用腳尖擦著地上的字痕,自己小聲嘀咕。

“你還會粗鄙的?”龍大有些失笑。“是什麽?”

安若晨又不吭氣了。

“好吧,怎麽回事?”

“今日依將軍吩咐去了李秀兒娘家村裏,見著她母親了。她母親眼睛不好,有個小丫頭伺候著,也喚她娘,喚李秀兒姐姐,說是認的親。那丫頭原本是孤女,李秀兒給了她錢銀,住著她家房子照顧她母親,李秀兒答應日後會給她出嫁妝,但只有一個要求,男方得入贅,一同伺奉她母親才行。那小丫頭很是忠心,家裏收拾得幹幹凈凈,院子後頭的菜田也養得好。李秀兒的母親被養得白白胖胖的,說話帶笑,想來生活無憂,無甚煩惱。提起李秀兒滿嘴誇讚,沒什麽戒心。我瞧著屋子裏的東西,有些嶄新嶄新的,似是剛采買的。徐媒婆過世兩個多月了,看來如今李秀兒也並不為錢發愁。”安若晨知道龍大不是問這個,但她覺得還是說說正經事的好。

“嗯。”龍大應了聲,再把話題繞回來:“你為何難過?”

安若晨垂眼,盯著自己腳尖看,抿緊嘴角。

龍大不催她,耐心等著。

過了好一會,安若晨見龍大沒有放棄的意思,只得道:“將軍,我是個禍害,害了許多人。”

“是嗎?說來聽聽。”

安若晨擡頭,看到龍大淡然的表情,既不是好奇也沒有不耐煩,仿佛反正他就站在這兒了,只是在聽她說話而已。這讓安若晨感覺到踏實。不知為何,她就是覺得心裏忽然踏實了。

“我娘生的不是兒子,她一直有遺憾。她很疼我,但她還是有遺憾,我知道。她在家裏受欺負,可她什麽都沒做,除了她自己的個性使然外,還有一個原因,是她在顧念我。她總是在擔心我,她很憂慮,印象裏,她鮮有開懷的時候。”

說到這兒,安若晨停了停。龍大沒說話,只耐心等著。

於是安若晨繼續說:“我小時候任性,故意做些會惹惱爹爹的事,故意做些挑釁姨娘的事,我年紀小,他們還不能將我如何,但都罰在了我娘身上。我娘為了我,受了許多苦。還有我的丫環,奶娘,因為我的緣故,也受了許多苦。我娘最後抑郁而終,病死的。後來我要逃家,讓陸大娘幫我租房,結果將陳老伯害死了。陸大娘到今日雖沒事,但細作是知道她的,她仍處在險境。我四妹失蹤了,兇多吉少,我不停告訴自己會找到她一定能找到她,但其實我心裏知道,她怕是早遇害了,不然又怎會這許久都沒消息。”安若晨的聲音哽咽起來,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安若晨深呼吸幾口,繼續道:“徐媒婆因為我死了,謝金因為我死了,如今我的老奶娘,也死了。”眼淚再次盈滿眼眶,她用力抹掉。

“我院裏的丫環仆從,全被處置了。那些終身契的,被人牙婆子再賣一手,能去好地方便罷了,怕是太著急出手,連妓館娼院都有可能……”安若晨捏緊了拳頭,“我明知道我這麽一走,定會連累院裏的所有人,可是我還是做了,我根本不管她們。我把老奶娘害死了,我把她們所有人都害了。我甚至沒辦法替她們討回公道。我一直想一直想,連報官告狀的辦法都想不出來。所有的人都沒了,那些賣身契約也沒了。我沒辦法證明老奶娘不是安府的賣身仆役,我沒辦法替她申冤。我坐在那兒,總覺得一定會有法子,但是我沒有,我腦了裏空空的,我除了連累別人,害死別人,我什麽都做不了……”

安若晨再忍不住,大聲嚷嚷了起來,淚水劃過臉頰,她吸著氣,用力擦去。

龍大盯著她看,道:“我不與哭哭啼啼話都講不清楚的人說話。”

安若晨忙吸吸鼻子,試圖控制淚水,但眼淚仍不聽話的落下。

“罵一罵試試?”

“他奶奶的熊……”抽泣著抹著淚聲音哽咽,這句宗澤清口頭禪被安若晨說得可憐兮兮的,哪有半點罵架的粗鄙氣勢。

龍大嘆氣:“還是用哭的吧。”

安若晨搖頭。

龍大道:“不用忍。”

安若晨用力咬唇。

“哭!”龍大喝她。

這一喝,安若晨再忍不住,委屈與悲傷全湧了上來,她低頭開始哭,越哭越大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得全身發軟,哭得需要一個肩膀依靠。她向前一撲,沒等龍大猶豫要不要伸手,安若晨已從他身邊擦身而過,抱住了稻草靶人,把臉埋在那靶人的肩膀,終於再無顧忌,哇哇痛哭渲洩出來。

龍大一怔,把手收回來背在背後。默默看著安若晨瘦弱的肩膀因為哭泣而顫抖。看了一會,終於忍不住伸出手想摸摸她的頭。快落到她發上時猶豫片刻,轉而落在她的肩膀,輕輕拍了拍,還未來得及說話,卻聽得“嘩啦哐鐺”,稻草靶人倒了。

安若晨正哭得投入,全無防備,渾身重量都壓在靶人身上。這一下猝不及防,直挺挺地跟著靶人一直摔了下去。

撲通。

哭聲一下砸沒了。倒地的聲音聽上去很痛。

安若晨壓在靶人身上,四肢趴地一動不動。摔得整個人傻眼。

龍大也很傻眼,他的手還舉在半空中,他沒用力啊,他發誓。

稍晚時候,蔣松飛奔進宗澤清和謝剛的院裏。

宗澤清正在院裏擦他的鎧甲,見得他來便道:“又有甜湯嗎?”

“沒。”蔣松飛快答:“將軍一掌把安管事拍地上去了。”

宗澤清懶洋洋:“哦,所以沒有甜湯……等等,誰把安管事打了?”

“將軍。”

“盧正和田慶說的?”宗澤清轉身便往謝剛屋方向跑,一邊跑一邊道:“你挑的人這麽碎嘴妥當嗎?”跑到門口了,用力拍門。

謝剛打開門,一臉嚴肅。

“安管事犯了錯,被將軍打倒在地,你說這事我們是裝不知道還是過問一下才好?”宗澤清一口氣說完。

謝剛看看宗澤清,再看看蔣松。

蔣松把事情說了一遍。宗澤清聽完一拳就過去,“那怎麽騙我將軍把人打了。”

“我何時騙的?”蔣松輕輕松松擋開那拳,“你不讓人說完便自己瞎編胡猜,還汙蔑將軍。”

宗澤清一聽更來氣,他明明是被誘騙的。兩人打成一團,謝剛問:“然後呢?”

“然後待我揍死他。”宗澤清答。

“然後將軍就走了,還把盧正田慶都趕走了,讓安管事一個人趴那兒。”

宗澤清一楞,停了手。“真的假的?”

“真的。”蔣松給他一個大白眼。

宗澤清一臉不信:“將軍如此狠心?”看蔣松表情不似玩笑,他皺起眉頭:“怎能如此呢,安管事可是嬌滴滴的姑娘家,當扶起來好生安慰一番。啊啊,我去看看,太可憐了。我去扶她,安慰一番。”

謝剛涼嗖嗖道:“若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還摔一臉泥,姑娘家誰也不願讓別人看到這般模樣吧。你去是安慰人家呢,還是給人家心裏添堵呢。”

“……”宗澤清停了腳步。“有道理。”

“而且都過了好一會了,人家興許早回屋了。”蔣松也給他潑涼水。

宗澤清撓撓頭,有些放心不下,“那要不要過一會去她屋裏安慰安慰。可是要如何解釋我們碎嘴知道她摔地上的狼狽事呢?”

謝剛一本正經道:“我可不知道安管事摔地上了。”

蔣松也搖頭:“我也不知道。”

宗澤清用眼神鄙視他們。

蔣松拍拍他的肩,道:“我說兄弟啊,你若是真有什麽想法,先去找將軍說呀,要盡快的,不然恐怕來不及。”

宗澤清頗茫然:“說什麽?什麽想法?”然後恍然道:“啊,對的,四夏江的前鋒攻陣,我確是想到了好主意,得與將軍商議商議。”

謝剛與蔣松互視一眼。

“好了,估計可以放心了。”

“嗯,這小子除了打仗怕是腦子裏沒別的。”

宗澤清不服氣,除了打仗腦子裏沒別的明明是將軍好嗎!“我找將軍商議去。”

“將軍在安管事那兒。”

“那等他回來我再找他。”宗澤清在院子裏坐下繼續愉快地擦著鎧甲。他那計甚妙,將軍一定能同意的。

龍大確實在安若晨屋裏。安若晨哭了那一場後舒服多了,摔得那狼狽頓時連難過的感覺也沒有了。

真尷尬,太尷尬了。

幸好將軍啥也不說轉身就走,幸好夜色已黑沒人看到,她自己偷偷奔回屋擦洗一番換過衣裳,整個人精神多了。

這時候將軍上門,將她訓斥了一番。

“真覺得自己是禍害是累贅就趁早離開,我這兒可用不上你。”

“我錯了,再也不敢了。”

“錯哪兒了?”

“讓將軍看笑話了。”

“我看到笑話沒什麽,可若讓行惡之人看笑話,讓那些欺負了你的人看笑話,那才是錯。”龍大語氣嚴厲,“若是是非對錯分不清,小痛小悲受不住,要你何用?”

安若晨頭低低的,被罵得很難過。龍大問她究竟發生了什麽,她一五一十仔細說了。

龍大聽罷,問她:“我與你說過什麽?”

安若晨小小聲回道:“將軍說過,將軍頗是嚴厲,我需好好努力。”

龍大嘴角一撇,將笑忍住。這麽不經訓的,罵幾句便只記得他嚴厲了。“我說過莫要只盯著一件事,要看全局,你老奶娘死得冤,你無法證明她不是安家終身仆,無法替她申冤,但你只有這件事可為嗎?你爹爹這輩子這般清白,只做了這麽一件壞事?”

安若晨猛地擡頭,兩眼發光,將軍教訓得是,她懂了。

“還有你四妹,你不是說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絕不放棄?你說你心裏明白,就該明白得更通透些。是誰人害了她?!你自怨自艾,把罪過攬自己身上,你四妹的仇能報嗎?那些害了你們的人過得比你們好,你可甘願?”

她不甘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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