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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4章 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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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同知分署,李佑便暫時將巡撫移駐揚州的事情拋到一旁,讓羅大參等人先去頭疼罷,他開始反思自己的“迎駕工程”。

沒有比較就看不出差距,本來他並不覺得自己布置的迎駕事務有何特別之處,很是平常的樣子。但這次與羅大參相對比後,便發現自己的“迎駕工程”確實過於鋪張了,而且不實用,太傾向於玩樂,與這時代的基調不符合。

若真照此做下去,只怕在士林中要落一個奢侈浪費逢迎拍馬的名聲,而這時代價值觀裏,都是優容士大夫、苛求天子的。

接待高官可以逾越奢侈,而接待天子就該在所規定的要求外盡力儉樸,因為大家都認為這個“獨一人”必須要做天下臣民的道德表率,天然負有教化責任……

讓李佑感覺後怕的還有一點,如果沿途各地都不會偏移太多,只有揚州城別具一格的華麗登場,依仗超越各地的雄厚財力堆金砌玉,豈不叫別人側目?無形中便成了異數和公敵。

想至此,李佑不禁自捶其首,自言自語道:“怎麽就喪失理智昏了頭?竟然險些犯下如此低級的錯誤,真是不應該。”

大概是由於種種原因而興奮過度,導致自己陷入了盲動之中不自知罷。

更無奈的是,滿衙屬官、師爺、吏員居然沒有一個人提醒自己。這又是為什麽?是畏懼不敢,還是過於迷信自己的正確性?

話說李大人精力充沛,判斷力和決斷力都很敏銳,臨機應變也超出常人。所以屢屢有所斬獲,擁有無以覆加的自信。

這種心態下他慣於獨斷專行,成為一個出色的獨裁者,在大事上都是自己拿定主意,不大聽從他人的不同意見,這像是一面雙刃劍。

他的手下們忠心度不成問題,但時間長了,基本都變成只聽從命令跑腿打雜分擔日常事務的角色,自然別人也就習慣於以跑腿打雜的心境做事。李大人交代什麽就做什麽,不想對錯是非,不問前因後果,疑難不決的便稟報回去重新待命。

如果李佑是正確的,效率和執行力自然很高,萬一他決策失誤,那連個糾錯機制都沒有了,只能說利弊皆有。

不過李佑很享受在正印官位置上獨斷專行的權力快感,人的秉性大概改不了的。除非他不在正印官位置,改任屬官或者其他佐貳堂官。

這年頭的一個地方官正印官,那真是可以上管天下管地中間管空氣,至於能力如何、管不管得了是另一回事。有興趣的話,下一道命令規定百姓不準穿某種樣式的衣服都可以。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之類的事情,不是荒唐傳說,是一點都不稀奇的現實,李大人如今就坐在這麽一個位置上。

權力越大,反作用之下遇到的情況也越覆雜,李大人胥吏世家那點經驗,只能是正堂官的補充,而不足以全部支撐起來。

話說回來,李佑作為一個之前從未單獨執政過的年輕親民官,先後有石大參打壓、有王知府引導、有羅知府制約,表面上都是對他的束縛,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又何嘗不是一種幸運?

至少保證了他的適應期內能夠在正常軌道裏運行,不然輕而易舉大權在握,牧民一方,無法無天之下,還不知道要走多少錯路,奔馳太快了翻車翻船都有可能。

閑話不提,反思歸反思,一般情況下用處不大,重要的是如何彌補。所以李佑沒覺得自己有必要改進什麽,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有點失誤很正常。他更多想的是,當下如何是好?

果斷的急剎車是能夠剎住的,畢竟這個工程還沒開始幾天,並不處於中途不上不下的階段,暫停也就停了。

但聲勢已經造出去了,前期準備如火如荼的開展,猛然否定掉,這讓他的面子有點掛不住,下不了臺。到時候別人怎麽看?怎麽想?他李太守就這麽虎頭蛇尾半途而廢,那威信何在、顏面何存?

李佑將幾個師爺都召來,將狀況說了說,便問道:“有何良策?”

崔、莊、周、胡四大師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他們原先以為,東家招搖鋪張、大動土木,絕對是故意的。

根據東家一貫的表現,必定是有什麽他們這些平凡人物意料不到的深意,所以也就懶得猜了,等待結果揭曉而已。搞了這半天,原來是神奇東家不再神奇的擺了烏龍……

看著師爺們想說又不敢說,卻又個個都是一副“英明神武的你居然真的犯了如此低級錯誤”的詭異神情,李佑沒好氣的揮手道:“算了,我自有主張,速速去將縣學龐教諭請過來!”

江都縣學的龐教諭與李大人關系不錯,還蒙李大人賜了“冷署當春暖,閑官對酒忙”的對聯。更何況李大人向縣學撥款給錢很大方,過慣清水苦日子的龐教諭那真是一腔忠心只恨不能掏出來給別人看。

聽到李太守召喚,龐教諭飛快地來到同知署入見。

及到次日,同知分署點了卯,胥吏各辦各差。幾個門禁卒子懶洋洋地靠在門洞裏,眼光漫無目的地掃視衙前街面。

太陽稍高一些時,衙前突然出現了一批成群結隊的年輕人。門禁當即打起精神細看,卻見這夥約莫二三十人,個個身穿瀾衫,頭頂文巾……

卻是一大幫秀才,對此把門的門禁有點慌張。根據經驗,若秀才紮堆,一般沒好事,多半是有了什麽不平之事來鬧的。

都知道這秀才相公,單個不算什麽,一旦成群就可怕了。有些老門禁,更是懂得“破靴陣”典故的,哪個大老爺遇到如此陣仗,都得頭疼。

面對成群的秀才,那真是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過。

官場有句話,公論鄉願,皆出於學校。讀書人掌握輿論權這個局面,具體到縣裏,進士都出去做官了,舉人地位尊貴但人數太少,只有這地方學校的秀才人多勢眾,能夠操縱地方輿論。

當然,輿論這個東西,說重要便重要,說不重要也就那樣。運乎之妙,存乎一心,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有個門子飛快地跑向衙門裏稟報,其餘門禁卒子滿面驚恐地註視著秀才們聚集在衙前。心裏七上八下,一會兒若這幫秀才沖擊衙門,攔還是不攔?

有領頭秀才高舉一方書帖,大呼道:“晚生求見老父臺!”

又有門子上前收下帖子,送入後衙去,其餘人便靜靜等待。

不多時,便聽梆子一響,李太守在皂班衙役的前呼後擁下邁出大門,神容威嚴不可直視。

正堂官迎出大門相待,這算是極重的禮遇了。生員們不敢造次,齊齊施禮,口中皆道:“老父臺在上,晚生有禮了!”

李太守禮節雖周到,但掃視幾眼秀才們後,面色卻陡然一沈,高聲呵斥道:“你等不去讀書就學、揣摩聖人至理,卻在此聚眾喧嘩,鼓臊衙前,意欲何為?國家養士,徒耗米銀,不是叫你等白日閑游的!”

領頭秀才毫無懼色,上前一步道:“請老父臺暫息雷霆,聽晚生細稟。古人雲,卑宮菲食,聖王之所安,金屋瑤臺,驕主所慮。天子南巡,為國為民,老父臺為迎駕事,大興園林土木,裝飾街巷琳瑯,滿城百姓騷然,錢財民力虛耗,欲使今上為桀紂乎?”

李太守怒道:“生員不去用心讀書,安得如此多事!議論大政是非,豈該是爾等所為!”

又有生員出列,抗辯道:“今老父臺有過,若無諫言,滿城默然,乃揚州無士也!”

聞言李太守苦笑幾聲,“本想人君威儀不可或缺,奉迎天子不可草率。但勞民傷財,陷君上於桀紂,是吾之過也!幸得諸君獻言,如此便裁省其事,罷斥苑囿。”

前來進諫的秀才們不由得輕聲歡呼。用言論影響到了權力運作,對於自負一肚子道理的讀書人而言,總是令人興奮的。一時間,這些秀才以天下為己任的使命感、成就感幾乎漲滿胸中。

若天下的官員包括聖上都如李大人這般就好了……有書生當場讚道:“論語中雲,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老父臺誠有古人之風!”

光明磊落君子的過錯就像日食月食,有了大家都看見,有錯就改大家都敬仰,李大人就是古人那樣的君子啊。

李佑連忙搖手道:“愧不敢當,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何況你等士人。本官與諸君共勉之!”

良好互動後,李佑回了衙門裏,滿足了議政論政願望的秀才們也漸漸散去。隨後同知署又出了告示,全城所有修建暫緩。

圍觀的民眾紛紛嘆道,李青天當真虛懷若谷,禮賢下士,聞過即改,真乃我揚州的福氣啊。

縣學裏龐教諭得知消息後松了口氣。那些秀才都是他指使去的,但為了逼真,並沒有告知他們李大人一定會納諫的真相,所以一直在擔心出意外。

在李大人左右陪伴的本地人胡師爺瞠目結舌,他當初給江知縣當幕僚時,從來沒見過如此行事,真是大長見識,昨天叫龐教諭過來原來為此。他不由得問道:“不建行宮了?”

李佑胸有成竹道:“怎麽不建?不然天子駕到後何以安居?不過要改改樣子,叫人挑不出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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