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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掛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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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二老爺的任職為何出了意外,李佑沒時間也沒這個資格關心,只能接受事實。他回府衙時,離著一百丈遠就感受到了不知因何而起的喜慶氣息。聯想起趙府的誥命,心下猜測想必任命知府的誥書一同到達了,多半是王老頭得償所願。

進了衙門便見差役們動手灑掃庭院清洗門窗,有殷勤的上前稟報說:“推官老爺,朝廷的誥書下了,王老大人榮升府尊。”

果不其然,其實一瞧這衙署內場景,李佑就知道肯定是王同知發達了,不然大家辛苦給誰看的?

這宦海風雲的確也是變幻難測。李佑原以為趙良義十拿九穩,以他的勢力,正三品本官想兼區區分守道可以說手到擒來,結果翻了船。而沒有背景的王同知自從倉案事發,雖然有功但始終前途未蔔,能不能就地升任四品知府一直是個懸疑,結果最後心想事成了。

這其中的關竅,李佑目前是看不懂的。他去同知廳找王老大人,卻撲了個空,就這眨眼功夫,王知府已經搬到正堂了。

次日,許久不曾舉行的排衙儀式因為有了新知府重新開張。只是這參加人選有些可憐。按照過去規矩,如今府署中只有李佑和幾個新增補的吏員可以上衙,未免太稀落,為給新知府壯聲勢,這日一堆衙役雜役也進了大堂充數。

人數雖滿了,但目前也只有李推官可以參事。李佑便當仁不讓地開口道:“下官參請府尊上書朝廷,發運湖廣倉米至我蘇州府。”

王知府道:“可。”

昔年諺語曰蘇湖熟天下足,隨著江南大片土地種植桑麻已經成了老黃歷,新黃歷則是湖廣熟天下足。這年頭,天下也只有湖廣地區有多餘的米運來蘇州救市了。

李佑不管怎麽打主意,都離不開湖廣。之所以他昨天先去找趙良義,主要原因是為了效率。若按官方程序,蘇州府要先上奏朝廷,朝廷有了決定再轉發湖廣布政使司,湖廣方面繼續斟酌計議……一圈下來,糧食到蘇州耗時兩三月都是少的。

相比之下,趙良義幾封信直接送到湖廣後若有效果,大批稻米順江而下,旬月之間就可到蘇州府發賣。只要有源源不斷的糧食運進來一切就好辦,多了自然就降價。

但現在趙良義這邊出了意外,李佑也只好請王知府上奏朝廷了。見效之前還有段時間,李推官感到自己的壓力相當大,成千上萬的人吃不起飯騷動起來,豈是那麽好化解的?

李佑百般思量,覺得這個問題真的死路無解了,他哪裏有本事馬上變出幾十萬石實打實的糧食救急?沒有糧食,什麽辦法到最後都是白扯,這可如何是好?

排衙散了後,王知府單獨留下李佑道:“雖說你是蘇州人,但本官也實話實說,吳民眾習於工商而少有恒產,其性輕心易動,好聽流言,動輒聚眾鼓囂哄鬧引得滿城風雨,一二百年來都是如此。此時米貴,難免多事,朝野皆知是前任錯也,你不必過於在意,熬過數月總能平息。又不是沒有人保舉你。”

李佑答曰:“在其任便謀其事,今城中多患,盜搶成風,身為理刑官豈能坐視。”

王知府又道:“哪朝哪代沒有此等天災人禍事,比眼前更慘者比比皆是。你當我盡人力爾,豈能事事如意,但求問心無愧不負朝廷。”

“多謝府尊教導。”李佑道。

王老知府這番話也是好意,在他眼中李佑任有千般的聰明機敏幹練,但也離不了一個詞:年輕。

譬如當前,李佑年紀輕輕剛當上實權七品官,也許是感到新鮮也許是熱衷權勢快感,或許又是名利心切,導致對於公事的興致極為高昂。若只是積極性高還算正常,但李推官的表現明顯有點過頭,到了既苛刻又亢奮的地步。尤其可為佐證的是,他連女色都拋之腦後了——算起來以風流好色著稱的李探花多長時間沒有新緋聞出現了?這正常麽?

王知府三十年官場生涯,類似的年輕官員也不是沒見過。於是一來擔心亢龍有悔過剛易折,二來擔心李佑較真鉆牛角尖出現行差踏錯。又想到現在府衙就兩個官員,各自分理無數事務,真不能再少人了,忍不住出言開導幾句。

此人畢竟讀書少又出身卑微,缺了舉重若輕的大家氣度,王知府心中評道。

李佑則感慨道,世人都說做官好,為何我當個官如此繁難?

王知府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這李推官當天便發出牌票,派衙役送到幾個洞庭會館和徽商會館,召各大糧商一月二十八日至城隍廟共議糧價,因為這些年蘇州府的米糧生意多是洞庭商幫和徽商在做。

二十八日,二十家糧商匯聚城隍廟,李推官驅逐無關人等,強封廟門,令諸商計議,半日無人言語。

李推官欲強抑米價,曰:“每石一兩五錢。”

諸商不許,辯曰:“百貨萬物皆隨行就市。米貴則請官府出倉平糶,焉有只言片語定價之理。”

又閉半日,請增五錢,李推官始放人出,門外等候人群猶疑不已。

其後奸商奔走相告曰“官府已別無他法矣”,米價覆漲至三兩,府情嘩然。

李推官怒極,聚府縣衙役並守備兵丁數百,意欲強征米糧平市。

知府王公喝止道:“官府明搶,爾欲效南平賊乎!”遂作罷。蓋此輩奸商所靠牽連甚廣,王知府老成曉事之故。

米價不抑,風波愈烈,又有北城紙坊雇工,以姚某等數人為首領,廣發傳文,糾千人叫歇罷工,以米貴之故請增薪資至每日一錢,紙行只允六分。所差甚多,數次相談未果。

兩方連日爭鬥不休,殃及無辜。李推官前至其中,厲聲斥道:“前有府衙奸邪,後有糧商蠹蟲,致米價騰貴民不聊生。爾等互為皮存毛附,皆受其害,何苦紛爭不休!”

又道:“爾等無才,薪資也談不攏,本官為爾決斷。如今以米價上浮為準,一兩以上每漲一錢,薪資隨漲一厘,不必定死,兩相適宜,以為如何?可立碑刻以為信!”

在場數百工民,無不悅服,俱頌李推官公明賢能。

然府城雇工甚多,何止紙坊,織傭踹匠以日計薪者各數萬。因米貴鬧薪者風起雲湧,有數百成群者,有千人結夥者,城東北處處蕩動,工場家家閉門。此輩得業則生,失業則死。李推官猶如救火鋪兵,奔波無日夜,百般化解,各行立信碑一十八座,全城商匠鹹服擁戴,其望益重。

有左右逢迎李推官曰:“大人高恩厚德,彼輩薪資皆漲,米貴不覆為患矣。”李推官嘆曰:“你等淺見。人多糧缺情勢不變,徒漲薪資亦何用,僅飲鴆止渴爾。豈不聞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乎,薪資愈多,米價愈貴。吾無能為力也。”

知府王公語與李推官道:“人力有時窮盡,君可自安心,何苦勞心費力作不可為之事。”

未幾,二月中米價又至每石四兩有餘,為數十年來之最。小民流傳李推官語道“前有府衙奸邪,後有糧商蠹蟲”,又傳童謠曰“何處求米糧,殺盡閶門商”,蓋因徽商會館多建於閶門內外。

二月十三,數千饑民圍攻某徽商會館,商幫雇數百健兒持械相抗。一觸即發之際,李推官不顧乘轎,快馬至閶門。因騎術不嫻熟故,跌落於地,猶自大叫:“朝廷自有法度!”

饑民素服李推官,其為首者泣跪於地道:“既往幸賴大人恩德有加,每日可多得一二分銀,怎奈賊商漲價不已,吾等家貧依舊食不果腹,今日不得不為爾。”

李推官嘆道:“縱汝,為逆也;阻汝,為惡也。吾本市井微末,枉受天恩得以本土為官,如今任職無方,不能蕩盡府中奸佞,有何面目見鄉中父老,還要請朝廷另擇賢能。”

覆上馬去,口中誦詩一首道:“此生不盡誤紗冠,誤在德薄撿一官。本自無心求名利,讓得賢良救饑寒。”

頓有數百民眾尾隨高呼:“李大人何忍拋我等不顧!”

李推官向府衙而行,追逐尾從愈多。至府衙內,李推官將烏紗掛於後廳架上,換青布衣衫而出,拜別知府王公道:“在下掛冠去了,唯別而已。”

王公愕然不能語,一時阻之不及。

衙前民眾蜂擁群集,齊呼大人官號。李大人寸步難行,牽襟攀袖跪拜哭求於道者無數,又嘆道:“百姓不得安生,都是吾之過也。”

旋即入衙自後門而出,一路乘舟沿虛河而上,徑自回鄉。

此時府尊王公忽以手撫額道:“李小兒!好一手以退為進金蟬脫殼!叫你卷了一城聲望出逃,待到事了還得把你請回來,老夫又漏算矣!”

立於舟頭,李佑對長隨張三道:“能力有限無計可施時,為何一定要去解決問題?推掉責任即可,下策是直接推到別人身上,上策是叫別人根本不會責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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