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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活著的底線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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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所位於丹邑縣東部,距神農鎮二十五裏,六十年代的老建築。六十年代政治犯太多,這座看守所也應時而建,面積將近六七十畝。六排平房,墻壁全條石砌成,高大堅固,周圍是一圈七八米高的圍墻,上面攔有電網,戒備森嚴。

李澳中對這個地方相當熟悉,十幾年來他至少把兩百多個犯人送進了這個地方。他從來沒有深入看守所的內部,公安方面的工作很簡單,一進大門,把人犯移交給所方,他們就算完成了任務,因此看守所裏從所長、政委到普通的警務工作人員一個個雖然熟的相互打屁股,可辦公區以內的世界對他還是充滿了神秘。

他一直很奇怪,為什麽每次來都覺得這裏竟的人人心悸,沒有一點聲音,仿佛她進了聾啞世界,甚至連自然的聲音也沒有。這裏不但拒絕人,也拒絕自然。有一年夏天他送人翻來看守所,一路上他這車聲枯燥不息的蟬鳴到了這裏突然消失,他這才發現,整個看守所裏竟然沒有一棵大樹。他驚詫了很多年。

現在,當他夾著囚服和被褥在幹事員的帶領下走向新的歸宿的時候,內心的世界忽然顛倒了過來,他不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警察,而是一個被警察所看守的囚犯。雖然自己沒有犯罪,可起卦你的是身為犯罪的心裏卻不可思議的出現在思維中。他望向老房的眼是犯罪的眼,踩在水泥路上的腳是犯罪的腳,他低著頭的姿態是犯罪的姿態,考慮問題的角度是犯罪的角度。

他驚訝了。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看守所內為什麽沒有大樹,因為自己一看見樹首先想到的是攀樹逃跑!

甲……乙……丙……一列列的監房在眼前排開,幹事姓韓,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領著他到了乙座,走到第七號監房前。房門是一塊厚厚的鑄鐵板,用一根粗大的鐵棍查哨牢牢的鎖著;門下不是個長方形的洞,也有小鐵門關著,插著插銷;鐵門上不是一個窺視孔,小小的薄鐵片蓋著。李澳中想起了自家防盜門的貓眼。我怎麽會安上這個東西,把家裏布置成監獄的模樣?

咣當!大鐵棍插銷被重重的抽了出來,發出一聲巨響,韓幹事推開門走了進去。昏暗的監號裏,最醒目的是一張占據了店面三分之二面積的大通鋪,上面歪歪扭扭的走了八九個人,一齊向這邊望著,一個個表情木然,韓幹事一進去,犯人們一起站正。

“高雄。”韓幹事說。

“到。”紛亂的人頭裏有個聲音響亮地回答。

“還認識吧!”韓幹事笑了,“這位是李所長,當初要不是他,你那能這麽快到這裏頭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現在到一塊了,李所長初來乍到,你該好好招呼招呼才對。啊?哈哈?”

人叢裏沒有聲音,犯人們沈默著,目光盯向了李澳中。韓幹事出去後,有人問:“你是哪個李所長?大溪鄉的李崇明還是神農鎮的李澳中?”

“不可能是李澳中。”另一個犯人說,“肯定是李崇明。你這家夥受賄受了這麽多年才進來這裏受,也不虧本了。”

“不。”一個冷漠的聲音回答,“他不是李崇明,他是李澳中。”

嘩……犯人們炸了鍋:“李澳中!不會吧!李澳中也會犯罪……也會進看守所?嘻,這回心裏舒坦多了,比上次揍那個腐敗局長還過癮!”

“哈,丹邑縣的領導真他媽偉大!把李澳中也弄了進來!”

犯人們興高采烈,高興得手舞足蹈,仰面躺到通鋪上不住地鯉魚打滾。正喧鬧,房頂傳來了腳步聲,屋頂的鐵窗上露出巡邏武警的臉:“幹什麽!老實點!再嚷把你們銬起來!”

犯人們立刻靜了下來,一個個滾回鋪位上一言不發。李澳中把鋪蓋扔到床上,旁邊一個小瘦子立刻說:“這是我的?”

李澳中一望他,他立刻閉了嘴,向後縮回了腳。

“嘿嘿……”一個人冷笑了起來,“果然是刑警隊隊長,脫下了虎皮還嚇唬人。”李澳中尋聲望去,他看見了高雄。

“我這輩子有兩大心願:殺死杜維安,打殘李澳中。”高雄目光陰冷地和他對視著,陽光穿過屋頂的鐵窗,清晰地照在他臉上。李澳中看見了那道疤,是自己用一把鐵鍁給他留下的。自己在刑警隊辦的最後一個大案。

高雄是南鄉宋橋村的小學教師。宋橋村是個貧窮的小村,村長叫宋玉喜,就是這個宋玉喜,就是在這樣一個小村,當了六年村長竟然撈了八十多萬。用他的話說,宋橋村就是我的工廠,我的公司,村民就是打工仔。用村民的話說,這家夥簡直不是人養的,比土匪還兇殘,比流氓還無恥,比吸血鬼還恐怖。村裏大姑娘小媳婦只要他看得上的,沒一個能逃得了他的魔掌,連他嫂子都沒放過,活生生把他哥氣進了棺材。根據公安局後來的調查,他擔任村長期間,曾奸汙婦女83人,非法拘禁129人,貪汙40多萬元,打人275人次,其中打殘16人,致死2人。村民們告了他六年,1636人次,但每次都被他花錢給擺平了。公安局關心的並不是這一千多次的上訪,他們關心的是後來那個驚天動地的大案。

這個宋玉喜後來終於搞出了大事。高雄父親早死,家裏只有一個年邁多病的老母,一家人欠了上萬元的外債,托了無數次媒,終於娶到了一個外地的姑娘。姑娘長得還算端正,喝喜酒那天,宋玉喜看上了她。六個月後,趁高雄不在家,宋玉喜跑到他家把懷了五六個月身孕的姑娘給強奸了,當時就引起了大出血,孩子沒保住,大人也死在了醫院。高雄當即拎刀去砍宋玉喜,不料半路就給村治安隊給抓起來吊打。

高雄養好傷以後發誓要報仇,不知從哪兒搞來一批炸藥要炸了宋玉喜全家,把炸藥包捆在身上就去找他,剛巧宋玉喜不在,就狹持了他十二歲的獨苗兒子要他以命換命。宋玉喜當然不幹,報了110,李澳中帶人趕到時,鄉派出所的人馬和高雄已經對峙了整整一上午。高雄把孩子捆在樹上,右手拎刀,左手拉著炸藥包的導火線,精神已瀕於崩潰。

“那時候我跪在地上求你。”高雄打斷了他的回憶,冷森森地說,“我說把孩子給你,只求你讓開一條路讓我抱著宋玉喜同歸於盡。可你就是那樣站著,所有人都退出了院子,就你一個人站在我面前。那時候我覺得你是一尊神,只要你一讓開就沒有任何人敢擋著我。我求你,頭都磕出了血你就是不讓一步。”

高雄的眼神忽然幽暗了,似乎有無邊的痛苦在眼前圍繞:“我對你說,我是個混蛋,是個孬種,我的老婆孩子,我在世上掙到的一切東西都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了。連自己的老婆都保護不了,我根本不配再活下去,我只想在臨死前掙回做男人的尊嚴。我只有這一點心願,一個男人最微不足道、最基本的心願,你也是男人,為什麽就不能理解!”

犯人們靜靜地聽著,高雄的嗓音沙啞、低沈,在昏暗的監牢裏回蕩。李澳中閉上了眼睛:“我曾經跟你說過,你還有一個老娘要靠你養活。”

“老娘……”高雄慘笑一聲,熱淚橫流,“在這個監號裏,每個晚上我都夢見我娘,好好的一個家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她常年有病,你知道她過的是什麽生活嗎?我知道,我每天晚上都在她旁邊眼睜睜地看著,看著她生病、看著她摔倒,看著她一天天地餓死!”高雄咬牙切齒的瞪著他,“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當時你要讓條路,我馬上就能和宋玉喜同歸於盡,根本不必受現在的折磨,活著不能回家,死了不能閉眼!”

當時孩子在樹上綁著,高雄已經歇斯底裏,手裏的刀瘋狂地在孩子的脖子前晃動。李澳中和他對峙,吸引著他的主意,另一個刑警從房後悄悄上了屋頂,趁他向李澳中磕頭的剎那,猛地從房頂撲了下來將他撲倒在地。高雄翻滾著想爬起來,李澳中也撲了上去將他壓在地上。院子外的警察一擁而上。高雄左手一掙就要拉響炸藥包,李澳中見情況危急,從旁邊摸起一只斷了把的鐵鍁一鍁劈了出去,從他左臉劈到左手,劈斷了他的拇指。

“一個男人,在世界上喪失了他最起碼的尊嚴,他怎麽還能活著?”高雄喃喃地說,“我是教師,知道人活著需要支柱,那就是尊嚴。”

犯人們不知不覺已經圍到了他旁邊。屋角的陽光早已隱去,留下一片霧一樣的朦朧。鐵窗旁的燈亮了,監號裏照得雪白。眾人的影子靜靜地縮在地上、鋪上、墻上。

吱,一陣刺耳的鋼鐵摩擦聲響起,牢門下部的小鐵門開了,做外工的犯人送來了晚飯,饅頭、稀飯和鹹菜。同時送來的還有發給李澳中的一大一小兩個鋁碗和鋁湯勺。

飯靜靜地擺在地上,犯人們盯著飯碗沒人動。“吃罷。”高雄擺擺手。犯人們一擁而上,按次序一個接一個拿勺子往自己碗裏盛。高雄笑了:“老五,你有病,多吃點,李所長也不會跟咱這些囚犯爭這種狗屎的。”

李澳中從中午到現在一口水也沒喝,早已饑腸軲轆,知道高雄故意坑自己,不過他這麽一說,自己也的確伸不出手去抓饅頭。一個犯人打了一碗稀飯、一個饅頭給高雄端到鋪上,又從旁邊的水池邊取出一只碗端給他,裏面是一份紅燒豆腐,大概是上一頓專門留下的。高雄慢悠悠地呷了口湯,說:“所以嘛,人活在世界上必然要堅守一種東西,那些腦滿腸肥的人為了這一樣可以放棄那一樣,我們這些一無所有的人,只能堅守一樣——尊嚴。到了號子裏我才明白這一點,在外面一個人的力量依靠的是權力和金錢,所以我任人欺負任人宰割,到了這種地方,人與人之間只存在一種力量,力氣。你看他們,這瘦子是詐騙犯,這胖子是國家幹部,這戴眼鏡的吸毒,這喝湯呼嚕響的人喜歡強奸小姑娘,他們已經在城市裏退化,全不是我的對手。所以我就成了最有尊嚴的人。”

“哈哈,這地方實在不錯,是全中國惟一農民能夠當家做主的地方,也是惟一能叫國家幹部鼻青臉腫跪在地上向農民叫爺的地方。”

犯人們希裏呼嚕吃完了飯,連口飯渣也沒給李澳中留下。李澳中心裏惱火但是無計可施,恨不得有人挑釁借機狠狠揍他們一頓。一吃完飯,牢房裏邊忙碌起來,犯人們紛紛從鋪蓋下面翻出怪模怪樣的用牙膏皮做成的“筆”和皺巴巴的紙條寫了起來。他們竟然還有墨水。

李澳中正驚訝,啪嗒一聲,屋上的天井裏落下一個紙團,小瘦子詐騙犯連忙撿起來,一看,雙手遞給高雄:“雄哥,是大嫂的信。”

“哈哈,”高雄大笑,一指這“信”,對李澳中說,“你瞧,在這兒我還有老婆!”

“你老婆?”李澳中呆了。

“當然,暫時還沒見過面。隔壁是女監,找個安慰吧!沒法眉目傳情,只好鴻雁傳書了。”

李澳中不可思議地搖搖頭,鋪好了睡鋪躺下睡覺,不再理會他們。蒙眬間,房頂響起了嗡嗡聲,值夜班的幹事關上了天井的電動門,只留下鐵窗外一角寒夜的星空貼在墻上。

“起來起來。”有人拍醒李澳中。他睜開眼,只見七八個犯人面帶興奮,團團圍在他面前。高雄靠著被子斜倚在墻角,露著微笑,漫不經心地用一根掃帚枝剔牙。

李澳中不解地望著他們。

“滾場子了。”強奸犯說,“我還沒揍過刑警隊長。”

“先給他來個天葬吧!”高雄淡淡地說,“慶祝李所長獲得新生。”

犯人們壓抑地獰笑著,從通鋪兩側爬過來,一人拽一只胳膊,把李澳中從被窩裏掀了出來。李澳中認識到了自己面臨的危機,他對看守所內幕並非一無所知,記得隱約聽人說起過,新犯人一進監號,首先得走過場,本地話叫“滾場子”,經過牢裏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各種儀式的考驗,才會被犯人們認同。“天葬”他沒聽說過,是什麽東西?

李澳中決定反抗。他手腕一抖,扣住強奸犯和詐騙犯抓自己的手腕,一抖,把兩人手臂抖落,反手擰在了背後,輕輕一推,兩人一左一右滾向了兩邊:“我沒有犯罪,我也不是囚犯,根本不必走你們這個過場。”

高雄笑了:“我們所有人都沒有犯罪,我們的行為只不過不被普遍地認同。馬克思還說過,犯罪是孤獨的個人對社會的反抗。每個人在社會中都有他固定的位置。你的環境已經拒絕了你,所以你只能成為我們的一員……”

高雄說話時,有人繞到李澳中背後一腳把他踹下了通鋪。他剛要爬起來,犯人們七手八腳把他按在了地上。

“事實上你現在已經什麽也不是。”高雄居高臨下鄙夷地瞥著他,“也不知道你得罪了誰,甚至你以前的同志們也特意要我們好好招待你。你信不信,即使你大聲慘叫,上面的武警也不會來看你一眼。韓幹事敢這樣吩咐我們,自然有更高層的人授意他。你只能怪自己倒黴吧!”

他說話間,李澳中已被抓住了手腳面朝下淩空舉了起來。“國家幹部”莊嚴的喊了一聲:“葬!”犯人們同時松手,他從兩米多高的空中死魚一樣摔倒了地上。嗵——,李澳中只覺五臟六腑都碎了,眼前金星亂冒。“不算!不算!”“國家幹部”喊,“他用手支地了,死人怎麽會支地?重來。工作必須嚴謹,哪能這麽馬虎。”高雄微笑點頭,犯人們又把他舉了起來。眾人正要松手,李澳中清醒了過來,兩臂用力一甩,抓住擡他上半身的強奸犯和癮君子的腦袋,一使勁,兩顆腦袋重重地撞在了一起,兩人同時倒了下去。此時後面的人已松開了他的雙腿,李澳中也摔了下去,正好壓在兩人身上。

犯人們呆了:“他媽的,他竟然打人!烙他的燒餅!”犯人們憤憤不平地跳上了通鋪,向跳水一樣撲壓在李澳中身上。“操你媽。”強奸犯喊,“我們倆還在他底下呢!”

“忍著點吧!”眾人也不理會,一個接一個瘋狂地撲壓上來,疊了厚厚的肉堆。兩次的天葬已經震傷了李澳中的內臟,又被一二百斤的肉塊從空中猛砸,他眼前開始發黑。第六個人壓上來時背上已經壓了七八百斤的重量,他再也忍不住了,一口鮮血從嘴角、鼻孔直噴出來,濺了下面的癮君子一臉。

“烙、烙、烙燒餅,烙成的燒餅給誰吃……”上面的人屁股一撅一撅地還在歡唱,“……給我們的老大高雄哥。雄哥吃了有啥用?強身!開胃!大便通!”

“操……還唱……出……出人命啦!”癮君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喊,他並沒給壓在正下方,和強奸犯交叉躺著,李澳中壓住他們倆下半身,腦袋頂住他的肚子。

犯人們一征,不唱了。高雄跳下通鋪看了看:“呵,真不經壓,吐血了。好,我說過只打殘他,吐了血就先放他一馬,下來罷。”

最上面的“國家幹部”太胖,往側面一翻身,燒餅們不穩了,轟地坍塌下來,嘰裏咕嚕滾了一地。李澳中直挺挺地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似乎暈了過去。

“扶他起來。”高雄不耐煩地擺擺手,“洗凈他臉上的血跡。”

強奸犯剛彎下腰去扶,李澳中頭一仰,嚇了他一跳,連忙跳了開去。

“你不是昏了嗎?”犯人們大惑不解,竊竊私語,“他還能起來?”

李澳中雙手撐地,艱難地擡起上身,跪在地上,一點一點地站了起來,轉身盯著這些犯人,摸了把嘴角的鮮血,一言不發。犯人們呆了。高雄挑起了拇指:“好漢子!”

李澳中轉頭盯著他,身子一抽搐,又吐出一口鮮血,心裏沈悶堵塞的感覺一吐耳光。他笑了:“你們就這點本事?”

“你是想找死?”高雄變了臉色。

“你說過……”李澳中咳嗽了一聲,臉上的傷痕沾滿了鮮血,異常醒目,像是新裂開的傷口,“你說過,一個人一無所有的時候,就只剩下尊嚴了。”

高雄咬牙冷笑:“你要尊嚴是吧?你知道我的尊嚴怎麽來的?好,你能從這兒走到門口,我就給你尊嚴。”

李澳中望向門口,只見犯人們紛紛跳下通鋪,整齊排成兩側,中間閃出過道,直抵黑沈沈的鐵門。他剛跨一步,一個犯人伸腿一絆,他咕咚一聲栽倒,鮮血染紅了地面。他知道這也是一種入獄的儀式,難道自己真地把自己看成了罪犯?空蕩蕩的東西填滿了他的內心,他失去了往日的見識。我到底是誰?為什麽我明明清白,一進監牢就開始懷疑自己?

他不想再思考這個問題,急於尋找肉體的痛苦。這一刻一切都模糊了,妻子、兒子、刑警隊、派出所,所有能夠正視自己存在的東西忽然遙不可及,化成縹緲的霧氣和霧氣裏游離的塵灰。他什麽都看不見了,現實的世界虛無而沈重地壓在背上,他知道自己不能屈服,無論是於富貴還是法律,無論是看守所還是犯人。他不能屈服,被打擊才能證明自己還存在著。

一只腳踏在他臉上,他抓住那只腳,使勁地拽,那腳猶豫了一下,離開了。他爬起身,剛直起腰,一腳又踹上他後背,他重新撲倒在地。無數的腳冰雹般襲來,踩、踢、踹,腰、腿、背、頭、肋骨……他咬著牙,就在這急風暴雨的打擊中站了起來,渾身是血,傷痕累累地站在犯人的目光裏。腳全沈默了,他看見他們為他讓開了一條路。手指碰到冰冷的鐵門上,他清醒了一下,隨即世界黑暗了下來。

他倒了下去。身體撞在鐵門上,咣當一聲響。

眼睛重新看到光亮時,李澳中發現自己躺在大通鋪上,衣服被剝得精光,身上暖暖和和地蓋了三床被子。腐敗的國家幹部坐在旁邊用湯匙一口一口地餵自己喝湯。高雄在被子裏坐著,見他醒過來,遞給他一個饅頭,他接過來咬了一口,硬邦邦的,國家幹部奪過來掰碎了泡到碗裏。

“你已經昏迷了兩天。”高雄說,“韓幹事昨天來提你去內審,見你昏迷過去,高高興興地走了。不過你既然通過了我們的儀式,不管你怎麽看我們,我們也拿你當自己兄弟。先養好傷罷。”

李澳中看見了鐵窗外明亮的天空,又是一天了。“你不恨我了?”他問。

“恨。”高雄沈默了,“世界上何必有一個李澳中!否則我早抱著宋玉喜同歸於盡報了大仇,哪容他舒舒服服到新疆勞改農場去。”

李澳中想笑,剛張開嘴就被灌下一口稀飯,他咽了下去,說:“你怎麽不說世界上何必有個宋玉喜?那你根本不必家破人亡了?”

高雄哼了一聲:“世界上只可能沒有李澳中,不可能沒有宋玉喜!”

李澳中啞口無言。高雄又嘿嘿地笑了:“李澳中也快沒了,宋玉喜越來越多了。”

牢裏的生活一天天地過去,日常的生活就是提審、開庭、判決、一審、二審……犯人們送舊迎新,走一個來兩個,走兩個來一個。除了強奸犯被終審判了死刑,在一個淩晨被五花大綁拉出去斃掉了之外,整個牢房沒有別的驚奇,也沒有別的刺激,像家庭生活一樣平平淡淡地過著。

“習慣下來以後,你就會發覺生活的本質完全是一樣的。無論在監牢還是在社會。”高雄說。

“我這案子怎麽會沒人過問?”李澳中奇怪地問,“這麽久了,也該開庭審理了。”

“誰知道。”高雄苦笑,“我們這類人最難忍受的就是對決定自己命運的事一無所知。”

“你都進來這麽久了,案子還沒判?”

“沒。牽涉到別的案子。我把賣給我炸藥那幫家夥給賣了,可警察沒抓住,跑了。嘿,我還不想死,得留條命去找宋玉喜。”

這些日子,李澳中漸漸寂寞起來。他的案子還沒判,家屬不能探望,康蘭也從來沒寫過信、打過電話或捎來什麽東西。對她而言,他好像消失了一樣。小天的情況更是一無所知。他不禁恨起康蘭,你為什麽不讓我知道兒子的消息?

這一天,高雄被提了出去,說是家屬探望。李澳中奇怪了,待他回來,問:“你老娘不是有病麽?你還有別的家屬?”

高雄臉色陰沈,奇怪地瞥他一眼,沒理會他。整整一天,他沒說一句話,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望著頭頂的鐵窗和鐵窗外刺眼的天空。晚飯後,夜班幹事關上天窗的鐵門,高雄說話了,讓李澳中和詐騙犯換了位置,躺到他旁邊。

“你到底有什麽事?”李澳中問。

高雄湊近他耳朵,聲音細微地說:“後天上午十點,你就會開庭判決。”

李澳中嚇了一跳:“你怎麽會知道?”

“低點!”高雄厲聲說,“你別說話,聽我說。我不知道你得罪了哪尊神,總之判決結果已經出來了,具體還不清楚,但對你相當不利,不是死刑就是無期。你已經別無選擇。開庭地點在縣法院審判大廳,環境你熟悉嗎?”

李澳中傻傻地點點頭。

“好。”高雄聲音壓得更低,“審判時法警會去掉你的手銬,你站在審判席東南側的被告席上。被告席東面有個鋁合金窗戶,窗戶已經被破壞。窗外面是條小巷,離地兩米半高。答辯時,你趁眾人的註意力轉移,立刻以最快的速度沖向窗戶,你一撞它就塌了。你跳進小巷,裏面有車接應。你不必理會法警,一切都安排好了,他們不會開槍,也比你跑得慢。只要你上了車,就能遠走高飛。記好了,答辯的時候。”

李澳中仿佛沒聽明白,目瞪口呆地望著他:“你……你讓我逃跑?”

高雄狠狠撞了他一肘:“你他媽想找死?低聲!”

“不!我不逃!”李澳中斬釘截鐵地說,“我沒殺人,沒犯罪,基層判了我還能上訴,中院判了我還能上訴。一逃,就證明我真犯了罪。我不逃!”

高雄氣得狠狠咬他耳朵一口:“你他媽得知不知道這個計劃策劃了有多久?你知不知道耗費了多大的人力物力?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為你提著腦袋在幹?外面的人對這案子的內情比你清楚得更多,如果還有一絲扳平的機會,他們何苦枉做小人,拿著全家性命和國家法律對抗?”

李澳中沈默了:“是誰策劃的?你?”

“放屁!我要有這麽大的能量,早他媽逃出去找宋玉喜玩命去了。”高雄悄悄地罵道。

“你跟我說是誰?你不說,我就不幹。”

“你……你個王八蛋。”高雄無可奈何地罵道,“是一位小姐。我不知道她是誰,她冒充家屬來見我。估計連看守所也打點到了,見面時幹警連傳達室的門也沒有進。就我們兩個人。我也不是白幫你的,她帶來了我老娘的錄音,我老娘被這位小姐送到省城看病去了,大有康覆的跡象。而且這位小姐還答應我,我的案子判決後她疏通關系把我送到新疆,和宋玉喜一個農場。他媽的!”高雄興奮地說,“這下子我沒了後顧之憂,又能報仇,別說幫你,讓我死都願意。”

李澳中全身無力。頭頂的一小塊星空紙一樣薄,閃閃發亮地嵌在屋頂。那仿佛是一雙眼睛、一張臉,烏黑的長發披滿了天空。白思茵。是她,只有她才會這麽不顧一切,也只有她才有這麽大的能量。可是,這個計劃是不可能成功的。他當了十年警察,深知專政力量的強大。像這種讓司法機構顏面掃地的驚天大案,國家會投入多麽龐大的力量!別說開車逃亡,就是開潛水艇也會用深水炸彈把你炸上來。

這個計劃會毀了她的一切。

“我不能讓她這麽做。”他湊近高雄耳朵,“我會告訴她你盡到了心,也會讓她想辦法送你到新疆勞改農場,但你讓她取消這個計劃。太瘋狂了。這會毀了她。你告訴她一句話,今生今世我只說一句:我愛她。”

“別說一句,連半句我也轉告不了。”高雄愁眉苦臉地說,“她能找我,我又不能找她。誰知到她還會不會來找我?估計不可能了,後天就開庭,她最起碼知道保密吧?”

“難道就沒辦法了嗎?”李澳中絕望了。

“沒辦法。”高雄說,“反正是死,出去也好,還能見你兒子最後一面。

是吧?”

一種崩塌似的震撼驚醒了沈睡的牢房,犯人們騰地坐了起來,揉著眼睛張皇四顧,還以為聽到了睡夢裏開庭判決的聲音。

“我兒子怎麽了?”李澳中的臉失去了顏色,抓住高雄驚慌的搖晃。

“誰在吵!”頭頂傳來疾走的腳步聲,鐵窗上露出巡夜武警的臉,“再說話把你們銬起來。”

犯人們嘟噥著躺下,李澳中緊盯著嵌在屋頂的臉,武警也一動不動地註視著他,遮沒了屋外的星空。縫隙間,有一顆星星在閃,一晃,便消失了。牢裏,徹夜不息的燈火照亮了四壁,他看見了一縷寂寞的聲音在墻壁間流動,無比清晰。

“爸爸,你對我太好了。下一輩子我要當你爸爸,我要對你好……”

“兒子……”

兩行冰冷的淚水劃過雪白的燈光。

李澳中被逮捕的這些日子,康蘭和明天每天各自坐在自己臥室的窗前,對著外面的天空出神。第三天,屋裏的寧靜被打破了,葉揚走了進來。看到康蘭,他的表情有點尷尬,局促的站在客廳裏不停地搓手。康蘭冷冷地逼視著他,葉揚的額頭熱汗淋漓。

康蘭質問他為什麽要抓走李澳中,葉揚一臉委屈的模樣:“我也不知道啊!上面直接布置下來的,我們這些平日和老李關系好的人事先根本就沒有得到風聲。連物證檢驗也是在市裏做的。”

“我不管。葉揚,你得救他!”康蘭封閉的情緒忽然崩潰,帶著哭腔說,“別人相信他殺了人,我不信!雖然我們吵架、冷戰、關系很僵,但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他是警察,警察的紀律已經種進了他大腦,他可能不要我,可能不要命,但有兩樣東西他絕不會放棄,一個是明天,一個是他的大蓋帽。他不可能去做違反自己原則的事。”

“可是……有證據……”葉揚很艱難地說。看著這個自己曾經喜歡過,卻嫁給自己鐵哥們的女人,葉揚在這一瞬間忽然看到了她的衰老,心裏無端地對李澳中產生了一種憤恨。

“很簡單。只要人不是他殺的,就只有一個可能,栽贓!那樣的人證物證恰恰是可以制造出來的。我求求你去查一查!查一查!”

葉揚感覺到了自己內心的虛弱,他不敢面對康蘭哀求的目光:“阿蘭,這個案子上頭已經辦成了鐵案,這樣強有力的證據根本無法推翻。而且……而且……上頭已經暗示我們這些人不準插手。”

“不準插手?哼,為什麽不準插手!”康蘭無限的憤恨,“這案子肯定有背景。他們以為現在誣陷一個人那麽容易?什麽鐵案?手套且不說它,你去查那兩個證人,董大彪和劉石柱,我就不信他們心裏沒鬼。”

“哎,阿蘭,我又怎麽會想不到這一點。只是……”葉揚不斷嘆氣,“你知道我現在處境有多艱難!”

“葉揚,我明白你的意思,咱們交往十九年了,比明天的年齡還大,我能不明白你麽?”康蘭似乎很傷感,仿佛失去了一樣很美好的東西,“你現在是不是正在提副局長?”

葉揚楞了,羞愧地點頭。

“我還不明白你麽?這麽多年來,你惟一追求的就是這種東西。當官……嘿!何時是個盡頭呢?即便你當上了副局長,和現在又有什麽區別?該被人壓制還被人壓制,該對人笑臉相迎還得對人笑臉相迎,該有那麽一大攤子事還有那麽一大攤子事。何苦呢?僅僅為了權力?可澳中是你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呀!你眼睜睜看著他被陷害、被槍斃?”

葉揚一句話也不說,就那麽坐著,直到離開,也沒有擡起頭。康蘭一動不動地坐著,看著他走出去,關上門,腳步聲在樓下消失,忽然淒楚地一笑:“李澳中,你終於又被人拋棄了。”

從此以後,這個家很久也沒有人來過。康蘭哪裏也不去,終日靜靜地坐著,似乎在等待什麽,又似乎在抗拒什麽。她又找出了那些書,有一本叫做《逃避自由》。明天看著那個薄薄的小冊子,心裏湧出一種憐憫:“自由多好,我可以在路上隨便地走,幹嗎要逃避?”

“路太多了,每條路都吸引著你,你就只能在原地徘徊。不知道該走那條,也不知道該往哪兒走,所以我不想去選擇。”康蘭說。

明天沈默了。無論路有多少,對他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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