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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十 年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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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雨荷睜開眼時,只見金碧輝煌。她目光盡處高闊遼遠,有金光閃爍,迷離萬千。

她那一刻以為自己到了天上。

好像只有天上才有這般炫目迷人的景色,沒有痛苦,沒有分別,可秋長風呢?想到這裏的時候,她掙紮坐起,游目四顧。

沒有秋長風的地方,天上好像也黯然失色。她很快發現,身軀還隱約發痛,她又回到了人間,這裏的環境依稀眼熟,再一看,一顆心沈了下去。

這裏竟然是脫歡的金頂大帳。

她怎麽會到了這裏?難道說……葉雨荷想都不敢想,惶惶站起,驀地發現諾大的金帳中,只有一個人。那人背對著葉雨荷,讓人看不清面容。帳中還有脫歡曾經坐過的高臺,那人並不落座,只是看著那高臺,聽到身後聲響,開口道:“我曾經答應過秋長風,無論他是生是死,我都會把金龍訣一事的經過告訴你,他不想再騙你。”

葉雨荷聽到那聲音,望見那凝重的背影,立即想到了什麽,急問:“你是鄭和……鄭大人?”她雖只見過鄭和一面,但對鄭和的印象極為深刻。

那時她雖然情非得已地對鄭和出劍,可對鄭和的武功卻佩服得五體投地。

見鄭和點點頭,葉雨荷立即追問道:“秋長風呢,他還……在哪裏?我怎麽還活著?”她如今隱約知道金龍訣一事的脈絡,雖也想知道事情的始末,但更關心秋長風。

她竟能脫困而出,這麽說秋長風也可能活著?

可秋長風就算活著,也不過幾日生命。而聽鄭和的意思,好像秋長風早預料他會有不幸……葉雨荷想到這裏,心中絞痛,上前一步,急切地等著答案。

鄭和沈默許久才道:“你們都活著,那山洞處在山腰,其下有溶洞。炸藥雖封住了山洞的出口,卻震裂了山洞的下方,秋長風、沈密藏從下面的溶洞帶你們出來的。”

葉雨荷只感覺實在是鬼使神差,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悲哀,想著要是也先知道這個結果不知會作何想?念頭閃過,她對也先的結局沒有半分興趣,只是執著地問:“那……秋長風呢?”

“他去了一個地方。”鄭和道,“他回來前,希望你能明白一切。”

葉雨荷不知是驚是喜,想問問秋長風去了哪裏,何時回來,看著那落落的身影,終於道:“究竟是怎麽回事?”在她心中,當然覺得和秋長風相見最為重要,但她亦知道,秋長風決定做的事情,定然有他的理由。她無能改變太多,只希望秋長風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哪怕時日無多。

可秋長風究竟還要去做什麽事情?葉雨荷猜不到。

鄭和沈默許久,似乎也不知道從何說起,良久終道:“靖難之役後,江山雖固,但實則波濤暗湧,只是憑天子的雄才偉略,這才將一切事端壓了下來。雖說素來只有千秋的雄心,並無萬歲的基業,朝代更疊,在所難免,但天子總想有朝一日就算離去,也能讓大明江山多存幾年……”

葉雨荷蹙了下眉頭,一時間不解鄭和為何要說這些。

鄭和口氣中有了幾分唏噓之意,又道:“於是天子定下個計劃,叫做永樂,希望借助永樂計劃,鏟除大明隱藏的所有內憂外患。這個計劃,自我參與起,運籌了最少十數年,但可說是在二十多年前就曾設計過。”

葉雨荷立即聽出問題所在,質疑道:“二十多年前?那時候還沒有靖難,朱……天子還沒有登基呢?那時候天子怎麽可能會設計這個局?”

鄭和背對葉雨荷,點點頭道:“你能想到這點,說明你很細心。實際上,這個計劃本不是天子籌劃的。布局的人應說是太祖,我們不過稍加改動而已。”

葉雨荷震驚道:“你說什麽?是太祖設計了這個局,這是……怎麽回事?”她本來以為自己明白了很多,但直到如今才發現,這個布局的深遠和磅礴,還遠超她的想象。

鄭和沈默良久,看著金帳中的那個高臺,若有所指道:“世人熙攘,多為權利,就算當了皇帝也不例外。沒有當皇帝的,想方設法去當皇帝;而當了皇帝的,又會竭盡心力地去穩固皇位,甚至終日提心吊膽。做皇帝,權勢肯定是大的,得到的東西亦是多的,但在我來看,快樂未見得比常人要多。永樂永樂……不過是個夢想罷了。”

葉雨荷雖感覺世人或許多半不認可鄭和的看法,但她自己卻是心有戚戚焉。

望著那寧靜而又滄桑的身影,葉雨荷問:“話雖如此,但你呢……不想當皇帝嗎?”她這話實在有點大逆不道的味道,幸好這金帳雖大,卻只有他們兩人在。

鄭和好像笑笑,道:“那你呢……想當嗎?”

葉雨荷沈默許久,終於搖搖頭。鄭和好像感覺到了,又道:“大千世界,人各不同。有時候,在某些人看來,兩情相悅,給個皇帝都不換;在另外一些人看來,或許探尋天下的玄秘,比當皇帝還要有趣。”

葉雨荷本想問鄭和口中的另外一些人,是否在說他自己,因為鄭和數下西洋,看起來就是在探尋天地玄奧,樂此不疲。終究沒有興趣再探討這個問題,回想到秋長風的身上,感覺鄭和先前有感而發的皇帝理論,似乎說是朱棣和朱高煦,又像是說朱元璋,但仔細想想,古今皇帝,鮮有例外,心中不由得有了幾分惘然之意。

鄭和似乎又笑了,“我扯得太遠了些。我想說的是,如今天子其實和太祖最像,也認為最能理解太祖的心思。”

葉雨荷微哼一聲不置可否。這事情她倒是懂的。朱棣一直忌諱別人說他是篡位,因此一直宣揚他才是真正繼承朱元璋衣缽的人,而又對世人說朱允炆倒行逆施,不尊祖宗家法,但這些事情,她不想多想。

“實際上,天子也的確和太祖想的一樣。”鄭和略帶感喟道,“當初太祖在位時,就想讓大明江山世代永存,這才定下了許多家法,同時用盡心力地鏟除心中的叛逆……包括所有知道金龍訣的人。”

葉雨荷見鄭和提及到金龍訣,精神微振,問道:“難道那金龍訣……真的可改命嗎?關於太祖用金龍訣改命一說,真有其事嗎?”這是個最根本的問題,因為所有的事情都是圍繞著這件事發生的,她聽了也先的話後,明白金龍訣本是個騙局,但聽鄭和所言,又感覺真有其事。

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

鄭和肯定道:“太祖確有金龍訣改命一事,此事若不是真的,怎麽會有那麽多人為之赴死?太祖當初借洪武四大案為由,大肆誅殺排教、青幫、捧火會中人,就是為了掩蓋此事。”

葉雨荷一顆心又怦怦大跳,想起個奇怪的問題,道:“太祖既然怕,為何不索性毀了金龍訣?”轉瞬好像又悟道了,“他舍不得毀去金龍訣,他還希望有朝一日,用金龍訣改命,或許他還想長生不老呢。”

鄭和默然許久,輕輕嘆口氣道:“你說的或許有些道理。可太祖那時候就已知道,金龍訣雖可改命,但只能改一次,之後無論多少年,六十年也好,一百八十年也罷,雖能顯現靈異,終究不能再次啟動改命之能!這才是金龍訣最大的秘密!”

葉雨荷身軀晃了晃,只感覺腦海裏一陣空白,她經歷了太多的失望,但從未有一次如此地絕望。聽著自己的聲音,好像從天籟傳來。“那秋長風中的青夜心,是不是只有離火或金龍訣可救?”

鄭和點頭道:“是,之前可用離火救治,但一個人中青夜心之毒到了如今,只有金龍訣改命才能救他了。”

葉雨荷反倒笑了,只是笑容中帶著說不出的淒涼。她望著鄭和,又像望著虛無,只感覺前方驀地出現了江南的景色。

在望不盡的江南柳色中,秋長風一步步走進黑暗——走進他最終的命運:死!

脫歡一步步走進軍帳的時候,也感覺自己要走到了路的盡頭。

死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無法避免的結局。事到如今,他反倒並無畏懼,但他憤然、不服還有不解,他就算死,也想問個明白。

於是,他見到了朱棣。

軍帳中,朱棣沒有坐在九五之尊的位置上,他背對著脫歡,身形沒有威嚴無限,只是帶著幾分北疆的哀傷——入骨的冰冷、入骨,可哀傷終究是哀傷,無論怎樣冷酷的外表,都是無法遮擋。

朱棣沒有去望脫歡,不是因為孤傲,只是因為他在看著面前躺著的一個人——那個他疼愛的兒子,那個忤逆的骨肉,那個最像他的血脈,那個曾經意氣風發、如今奄奄一息的漢王。

朱高煦躺在那裏,臉上唇間沒有半分血色,他只是空洞地望著帳篷的上方。

有禦醫正在給朱高煦切脈,可見到朱高煦的神色,卻是暗自搖頭。

脫歡見到這種情形時,一顆心沈了下去,他本來還抱有半分希望,可知道朱高煦若死,他只有陪葬。一念及此,反倒昂起頭道:“朱棣,你妄自興兵,寇我瓦剌境內,倒行逆施,本太師不服!”

他反正沒有了指望,也就不用再卑躬屈膝地討饒,見朱棣不語,索性豁出去道:“要殺要剮,本太師絕不會皺下眉頭。只希望你還能有點人性,莫要對我瓦剌子民大肆屠戮,我做鬼……也會……感激你。”

他一番話說出去,心中空空蕩蕩,自傷中帶了幾分自傲,自傲中夾雜著自憐。他是瓦剌的國師,萬人之上,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

朱棣也不轉身,用極為空洞的聲音道:“我心之憂,日月逾邁,若弗雲來。”

脫歡一怔,根本不知道朱棣在說什麽。他雖知道些中原文化,但也有限,若是孔承仁在此,或許能知道。但這刻他沒有了退路,早恨不得宰了孔承仁,就算孔承仁來了,他也不會去問,只是哼了一聲,示意聽到。

朱棣望著眼前生命垂危的兒子,又道:“脫歡,你勾結東瀛,策反排教、捧火會,甚至收買朕的親信與你裏應外合,和我大明為敵,趁朕移兵海上之際,已要準備興兵入侵中原,置天下百姓於倒懸,你以為朕不知道嗎?”

脫歡心中微凜,冷哼道:“你現在當然說什麽是什麽了,可現在入侵屠戮百姓的是你朱棣,而不是我!”他如今豁出去了,反倒振振有詞,倒打一耙,倒也義正詞嚴。

朱棣還是望著朱高煦,喃喃道:“朕不動手,你遲早也要對朕動手的。”

脫歡哈哈大笑道:“入寇之人,莫不如此托詞。朱棣,你要打就打,何必諸多借口?”

朱棣漠然道:“不錯,朕要打就打,何必解釋呢?可你來見朕,不就是要個解釋?”

脫歡沈默下來,半晌才道:“不錯。”他到現在還不知道真相,心中難免郁悶憤然,這樣就死,實在不甘。他畢竟和也先還是有些區別的。

朱棣輕聲道:“你若回頭,就會明白所有的一切了。”

脫歡霍然回頭望去,見到帳簾掀起處,一個人走了進來,醜惡的臉上竟帶了幾分微笑,忍不住見鬼一樣叫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來是你!”

他的叫聲中有著說不出的淒厲,那一刻,神色憤怒中帶著恍然、恍然中又帶著怨毒,看起來恨不得撲過去一把掐死那人!

鄭和望著金帳中的高臺,不理葉雨荷的搖搖欲墜,只是若有感慨道:“我心之憂,日月逾邁,若弗雲來。”

這本是朱棣對脫歡說的話,他突然也說了一遍,倒有些奇怪。

葉雨荷頭腦空白,不明白這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她聽著自己空洞問道:“這是什麽意思?”或許此刻,只有發問,才能讓她感覺自己還活著。

鄭和解釋道:“這是《秦誓》文中的一句話。當年秦穆公伐鄭,不聽臣言,被晉襄公大敗。秦國被俘三帥歸秦,秦穆公軍中立誓,說過這句話。這句話的意思大略就是,歲月如梭,一去難回,但大志難成,因此心中焦慮。”

葉雨荷神游天外,卻明白了什麽。“你引用這句話,是想說天子的心意嗎?”

“不止想說天子,其實太祖亦是如此。”鄭和輕嘆一口氣,“太祖雖知道金龍訣不能再啟動,但又期望有朝一日可啟動,因此不舍毀去金龍訣。可太祖又怕別人得了金龍訣對大明不利,因此在臨終前設下一計,希望能將所有覬覦大明江山的人全部消滅。他然後就封了金山寺,在其中做了一副萬裏江山圖,故作謎團,指示了金龍訣所在的位置。”

葉雨荷回憶往昔,記得這些事情和也先在金山說的一樣,略微蹙眉道:“太祖為何這麽做?”

“你應該知道的。”鄭和緩緩道。

葉雨荷本來已麻木,但那一刻終究還是想明白了。“太祖埋在樹裏的金龍訣是假的,他只是想用假的金龍訣誘騙真叛變的人來找,趁機將企圖尋找金龍訣的人全部消滅!”驀地想到了什麽事情,朦朦朧朧卻不真切,只感覺那閃念必定是破解多數謎團的關鍵所在,葉雨荷忍不住皺眉去想,轉念心中滿是苦澀地放棄了這個念頭,只是想到,這一切,又和她有什麽關系呢?

鄭和也不轉身,再次點頭道:“不錯,你現在終於想通了,從開始——金山留偈、萬裏江山圖時起,本來就是個陷阱。但太祖不等實施這個計劃就已過世,朱允炆雖知道太祖的這個計劃,卻不以為然,將這計劃棄而不用。”

葉雨荷雖麻木但亦心驚,終於道:“可當今天子靖難後,卻重啟了這個計劃?”她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太多真相,心想若是也先在此,只怕真的會一頭撞死。也先雖也聰明,但怎能想到,這個計劃中,竟有朱元璋、朱棣兩代的盤算,假假真真,醞釀了足足有近三十年!

鄭和接道:“不錯,天子有感大明江山雖看似平穩,但實則波濤暗湧,知道太祖的計劃後,就準備重新利用,將內憂外患一網打盡。”

葉雨荷心中有個模糊的疑問,朱棣怎麽知道這件事的?但感覺無關大局,並未多問。

鄭和似乎也不想解釋,又道:“天子那時候找到了我和上師。”

葉雨荷心中微震,突然道:“紀綱沒有參與嗎?”她其實一直很奇怪,因為紀綱身為錦衣衛指揮使、天子信任的第三人,沒道理不參與此事的。

鄭和沈默很久,搖頭道:“沒有。參與這件事的人很有幾個,但紀綱沒有。”他好像在解釋緣由,緩緩道:“參與這個計劃的人,都是準備去死的!”

葉雨荷沒有震撼,反倒冷笑道:“可死的都是旁人,卻不是制定計劃的人。”

鄭和霍然轉身,盯著葉雨荷道:“你錯了,制定計劃的上師,其實也準備死的!”

葉雨荷望著鄭和那深沈如海,如有波濤起伏的雙眸,一陣心悸,竟說不出話來。她本有疑問,但望見那雙眼眸的時候,不知為何,再也無法懷疑,她憑直覺知道,鄭和並沒有撒謊。

“紀綱不是那種人,因此他無法參與。”鄭和眼中藏著幾分犀利,接著道,“制定這個計劃的是上師,實施這個計劃的人卻是我。但我其實……”頓了片刻,才道,“並不讚同這個計劃。”

“為什麽?”葉雨荷追問。

鄭和沈吟片刻,避而不答道:“無論我讚不讚同,但很多事情根本無法改變,我為了天子也只能準備。我準備了多年,挑選了四個人來實施這個計劃。”

葉雨荷一陣心痛,恍然道:“其中有一個當然就是秋長風?!”

鄭和看了葉雨荷很久,這才輕聲道:“你猜的不錯,秋長風是這個計劃中最關鍵的人物……”

“他也是最可悲的一個人物……”葉雨荷啞聲道,“他在其中隨時都會死的!”

金帳輝煌,可在葉雨荷眼中,早灰暗無光。

原來這一切早就命中早定,就像今生的重逢,只為一生的永訣!

怪不得秋長風一直不對她說明身份,秋長風有件事沒有騙她,當初秋長風不和她相認,因為那時候已知道終究是永別的結局。

鄭和平靜地望著葉雨荷道:“不但他隨時會死,參與這個計劃的每一個人都隨時準備去死。比如說沈密藏,他選擇那時候去見脫歡,如果不能成功地麻痹脫歡,為我們爭取最後的時間,他也要死的。”

葉雨荷木然道:“沈密藏當然也是四人中的一個了?”心中略微有些好奇,暗想鄭和說一共有四人,其餘的那兩個是誰?

鄭和似乎看出了葉雨荷的疑惑,緩緩道:“‘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思似密藏。’這句話想必你也聽過?”見葉雨荷點頭,鄭和道:“‘靜慮深思似密藏’這句話,說的就是秋長風和沈密藏兩人,而‘安忍不動如大地’說的是另外兩個人,其中的一個人扮作個和尚。”

葉雨荷心頭一跳,回憶往事,一個名字立即迸出口中。她神色滿是驚詫,甚至直到現在還帶著幾分不信,因為那人實在讓她無法認為是鄭和的人。

“第三個人是三戒……和尚?”葉雨荷終於問。

鄭和淡淡地笑了笑,“不錯,就是他。不過他不是什麽和尚,也不是上師的師弟,他叫做安忍。”

脫歡見到三戒和尚安然無恙地走進來,還向朱棣施禮時,霍然明白了太多的事情。

他如果不是被綁著,如果不是知道就算沖過去也是自取其辱,早就沖過去一口咬死這個三戒和尚了。

若是目光能殺人的話,脫歡也早殺了三戒和尚幾十次。他狠狠地盯著三戒,咬牙道:“三戒,我對你不薄的,你的良心難道讓狗吃了?”

他心中有些痛恨,痛恨自己有眼無珠,痛恨自己直到最後還在懷疑是孔承仁搗鬼,讓他萬劫不覆。他早就懷疑身邊有個隱形人一直在暗中活動,卻沒想到那人是三戒。

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難知心。

叛徒怎麽可能是三戒?脫歡到現在都有些懷疑。

三戒神色平靜,只是道:“太師對在下的確不薄,但也算不上太厚,比不過聖上的信任。”

脫歡立即明白過來。“你是朱棣派來害我的?”

三戒大師飛快地瞥了朱棣一眼,說道:“其實是鄭和鄭大人派小人到了太師的身邊。”

脫歡不管這其中的差別,也覺得根本沒什麽兩樣,怒望朱棣道:“朱棣,你好卑鄙,怎麽不真刀明槍地來,反倒使用這種卑鄙的手段?”

朱棣背對脫歡,冷漠道:“你何嘗不是收買了朕的親信紀綱想要暗算朕的?”

脫歡一滯,難以置信道:“你……都知道了。”他心中錯愕萬分,不信這個秘密也被朱棣發現了。朱棣不語,脫歡惶急,“紀綱在哪裏?”此刻他終於絕望,因為朱棣的一句話斷了他最後的希望。

朱棣淡漠道:“在他該在的地方!”

帳中沈寂若死,只聞脫歡粗重的喘息聲。

良久,三戒大師才道:“所以太師也不用喘了,更不用故作委屈,你的所作所為,有紀綱為證,有小人看著,早都被聖上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看著三戒和尚臉上的刀疤都在發亮,脫歡咬牙道:“鬼力失當初一刀,為何沒有砍死你這個畜生?”

三戒微微一笑,並不動怒。“我若不是被鬼力失砍上一刀,太師好像也難以就輕易地相信我了。”他到現在對脫歡還是客客氣氣,一口一個太師,看起來仿佛卑鄙小人,但雙眸中已帶了幾分超然物外的冷靜,“不過我們的這計劃並不算成功。”

脫歡咬牙道:“什麽計劃?”

三戒和尚向朱棣的方向看了眼,見朱棣只是點點頭,三戒終於開口道:“將瓦剌和韃靼一網打盡的計劃!”

脫歡握緊雙拳,再沒有往日的沈著,道:“你……你……”他本來想說三戒和尚癡心妄想,可見到自己如今的情形,如何罵得出口?

三戒輕聲道:“不是癡心妄想,而是經過周密的計劃。我奉鄭和鄭大人之命,本來是想接近鬼力失向阿魯臺奉上金龍訣。不過鬼力失權欲之心勝過了對金龍訣的貪婪,終究對我下了手,無意中破壞了鄭大人的計劃。”

脫歡冷笑道:“鬼力失怎麽不砍死你呢?”他到現在十分後悔被秋長風所騙,未對鬼力失之死一事詳查下去。

鬼力失之死當然還有內情!

三戒微笑道:“倒讓太師失望了,我那時已對鬼力失有了戒備,當然會想保命的方法。不過我挨了鬼力失一刀後,只能逃命。後來偶然碰到了也先王子……或者說,不是偶然,是必然。我有挨一刀的身份後,反倒更容易取得也先的信任,這也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

天意,或許這就是天意,三戒說到天意的時候,醜陋的臉上也帶了幾分唏噓。他值得唏噓,他九死一生,但他總算完成了任務。

脫歡望著三戒,想到這些人的深謀遠慮、忍辱負重,一顆心忍不住地劇烈震顫起來。

“沒什麽天意。”鄭和望著葉雨荷道,“所有看似天意的巧合,不過是刻意的安排。看似蒼天的意思,其實不過是人的心思。你現在當然知道《日月歌》是假的了,其實根本沒有《日月歌》。”

葉雨荷重聽《日月歌》三個字,滿是苦澀,“《日月歌》當然也不是劉伯溫寫的,是上師寫的?那根本不是什麽預言,而不過是你們憑已知的內容寫了上去,再加上你們的計劃,就構成了《日月歌》?”

她現在想想,都感覺那麽詭異的《日月歌》竟有些好笑。但她笑不出,反倒帶著幾分驚恐,因為所有的計劃,均經過極為周密的安排,想想都讓人聳然。

也先終於猜出所有的一切,但為時已晚。

她葉雨荷也知道了一切,可還有什麽用?

鄭和微微一笑。“是誰寫的已經不重要,只是要造成這個事實,讓那本書看起來是劉伯溫寫的,倒頗費心思。”

無論如何費心,他們畢竟做到了,葉雨荷望著鄭和,心中苦澀,暗想有姚廣孝、鄭和兩人作偽,只怕別人想不信都難。

“但《日月歌》畢竟是個幌子,目的不過是讓人相信金龍訣。”鄭和輕嘆一口氣,“在你看來,計劃的發動是在初入慶壽寺之時,甚至更早些,在觀海連環命案時就已經開始了。”

葉雨荷終於沈靜地想了下去。“肯定比這還要早……你們早想對付瓦剌。”

“不止是要對付瓦剌,也可說這計劃本不是要對付瓦剌。”鄭和突然說了句奇怪的話。

葉雨荷卻明白過來,緩緩點頭道:“是了,你們的這個計劃,本來是要清除內憂外患,對付的並非瓦剌,只是放下了誘餌,對付那些上鉤的人。也先自以為得計,卻不知道不過是吞下誘餌的第一人……上鉤的不止也先,還有東瀛忍者、捧火會、張定邊和排教的一些人物。瓦剌因為最急切、最先發動,因此遭受到最徹底的打擊。你們這計劃,實在……”她實在不知怎麽形容這計劃,唯有心驚。

原來所有的一切,不過是獵人和獵物之間的游戲罷了!

“可是,你們究竟是什麽時候啟動的這個計劃?”葉雨荷腦海中有靈光一閃,“三戒去接近也先的時候,顯然就開始發動這個計劃了?”

鄭和的目光中露出了幾分讚許,轉瞬帶了幾分惘然,喃喃道:“計劃早就制定下來了,《日月歌》也早就做好,但一直並未啟動。所有的一切所以實施,卻是因為邱福。”

又是邱福!

葉雨荷第三次聽到這個名字,忍不住驚詫。

這個邱福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會和這個驚天的計劃有關?

鄭和看出葉雨荷的疑惑,感慨道:“幾年前,瓦剌作亂,屢犯明境,日見驕橫,聖上曾派邱福帶兵征伐過瓦剌。結果是……邱福十萬大軍,一朝盡沒。外人都說邱福輕敵深入,導致全軍覆沒……”

“難道事實不是這樣?”葉雨荷心驚道。

鄭和沈默許久,才搖頭道:“不是這樣,是因為有人洩露了軍機,被瓦剌提早埋伏,導致了明軍的敗亡!”

葉雨荷急問:“是誰洩露的軍機,可曾查到?”

鄭和望著葉雨荷,許久才說出個答案道:“這人你是認識的……”見葉雨荷蹙眉思索,鄭和不再遮瞞,“就是紀綱!”

葉雨荷一震,失聲道:“是他,怎麽會是他?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鄭和淡然道:“我曾說過,這世上有些人不想當皇帝,有些人,卻是一輩子都想的。”

葉雨荷更是驚詫道:“你們說紀綱想做皇帝?他倒是好大的雄心。”回想和紀綱的幾次見面,均覺得這人除了殘忍外,還城府極深,喜怒難行於色,葉雨荷卻沒有想到過此人還有稱帝的野心。

鄭和輕聲道:“當然,在邱福全軍覆沒後,我們只是有所懷疑,並沒有明證,一直暗中觀察。但紀綱殺了解縉,又對解縉的家人百般虐待,倒側面證實了我們的猜疑。”

葉雨荷心中靈光一閃,失聲道:“難道說紀綱殺解縉,不是天子的意思,而是因為他要逼問金龍訣的事情?”

若是以往,她絕對想不到這點,但這刻她的腦筋異常地清醒,想到她行刺朱棣時,聽到朱棣所言,頓時將所有的一切串了起來。

鄭和略帶驚奇,轉瞬恍然道:“是了,天子對你說過這事。你父葉昭重和解縉都知道金龍訣的秘密,因此可說是……”頓了許久,竟不再說下去。

葉雨荷心中有著說不出的苦澀,替鄭和說了下去。“因此我父和解縉,可說是你們放出誘餌後釣到的第一條魚!”

回憶往昔,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她該恨朱棣?還是該恨鄭和?抑或是這一切不過是他父親和解縉咎由自取?她分辨不清,也不想分辨。

鄭和沈默許久,道:“你說得不錯。但這本來不是我們預期要釣的魚,因此這件事被聖上遮掩過去,只將二人派以別的罪名,但紀綱卻知道了金龍訣的事情,一直逼問解縉。在得知天子詢問解縉如何時,怕天子知道他的事情,因此竟說揣摩到了聖意,雪裏埋殺了解縉。之後紀綱將解縉的家人全部流放到了塔亭,暗中還在逼問金龍訣一事。”

葉雨荷握緊了雙拳,指節蒼白無血,神色憤怒道:“你們既然早知道這事,為何還讓紀綱逍遙?”

鄭和避而不語,回到話題道:“那時候我已開始實施永樂計劃——早在你和秋長風相見於慶壽寺前就已開始了這個計劃。我派三戒假扮上師的師弟——也就是青幫的人物去接近鬼力失,開始實施引蛇出洞的計劃,但很快發現,瓦剌對大明無疑更具威脅,也對金龍訣更有興趣,三戒然後就轉而去接近也先。”

頓了片刻,鄭和的嘴角帶了幾分嘲諷的笑。“也先顯然早就從紀綱口中得知金龍訣的事情,也更早包藏禍心,想要顛覆大明,見到三戒後,更因鬼力失一事而對三戒深信不疑。”

葉雨荷略帶激憤道:“這當然是也得益於你們的算計。”

她沒有道理不憤怒,因為她驀地想起了更多事情——更多讓她心酸、心寒的事情。

鄭和似乎並沒有留意葉雨荷的不滿,輕輕嘆口氣道:“之後的事情,你也一直參與其中,想必也想明白了。紀綱是上鉤的第二條魚,鬼力失算是第三條,而也先是上鉤的最關鍵的那個人物。也先無疑比他的父親脫歡更要野心勃勃,他不但要金龍訣改命,還要借此推翻大明的江山,因此他要挾了東瀛忍者,串通排教中人暗算排教教主陳自狂,然後鼓動捧火會,企圖調虎離山,渾水摸魚。”

葉雨荷將所有的事情終於串聯起來,心中益發地發冷。“也先甚至打出朱允炆的旗號,故作迷霧,自以為得計,卻不知道你們早就清楚他的舉動。姚廣孝前往金山顯然是在做戲,目的是為了更加坐實金龍訣之事,而你們故意移兵海域,造成進攻東瀛的假象,就是要麻痹瓦剌。而秋長風故作背叛、沈密藏大肆追蹤、三戒和尚魚目混珠,所有人的目的,卻是反借金龍訣一事拖住瓦剌的兵力,讓你等兼程趕來和瓦剌一戰!你們不怕戰,卻怕脫歡效仿對邱福之舉,打不過就逃,讓你們難以一舉清除瓦剌的隱患!”

鄭和輕嘆一口氣,緩緩道:“你很聰明,這些都想到了,自然不用我再多解釋。”

葉雨荷臉色益發地白皙。“我不聰明,聰明人怎會被人玩弄在股掌之中?”心中卻想,怪不得秋長風一直讓我信他,原來這一切都是在他們的計劃中,他也一直在騙我,他肯定更早地知道一切。心中驀地酸楚,卻沒有氣憤之意,只是想到,他為何不早些對我說出始末,他是不信我嗎?不是的,他說得不錯,我太過感情用事,我若知道一切,反倒會破壞他們的計劃。

鄭和似乎看穿了葉雨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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