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幾個小時，也許只有幾分鐘，42號再次從意識的黑暗中掙紮著蘇醒過來。他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床上，屋頂是白色的，床邊還有白色的帷幔。

“這是……醫院嗎？”42號的意識中似乎有一絲閃光，這個場景，讓他感到異常熟悉，似乎以前曾經有過類似的經歷。

42號輕輕活動著自己的手腳，感覺似乎沒有異常。他用胳膊努力支起上身，仔細看了看自己的身體，仿佛這是別人的身體一樣。

他躺在一張沒有床單的床上，淡黃綠色的薄薄的褥子好像很久沒洗過了。床的寬度為60厘米，長180厘米，剛剛夠一個普通身高的人躺在上面，不至於掉下來而已。

自己仍然穿著那套連體工作服，甚至連鞋都沒脫。

42號用手摸了摸麻木的腿，似乎沒有什麽異常。於是他輕輕地坐了起來，聽到旁邊似乎有人在說話。

“我們，還是在這裏等，有辦法出去……”似乎是那個朝鮮廚子鄭京宰的聲音。

“蠢貨！”即使42號的耳朵還因為受手榴彈爆炸的影響而嗡嗡作響，但從這粗魯的叫罵聲中，他也能分辨出這顯然是長谷川軍曹的聲音。“不會有人來的！唯一的出路在下面！跟我們走才能活！”

“你們自己走吧，我們不去！”出乎意料地是，鄭京宰竟然拒絕了長谷川的命令。

“你們，是不知道下面有什麽，讓我們探路，去送死，對吧？”一向膽小的鄭京宰的語氣竟然十分強硬，讓42號覺得非常意外。“我們，要留在這裏，不去下邊！”

顯然，長谷川和鄭京宰正在討論繼續向下走，尋找出路的問題。讓42號奇怪的是，鄭京宰性情大變，而長谷川竟然也沒有動粗。

“蠢貨！”長谷川的咒罵也沒有什麽新意，“如果憲兵隊的人來了，你們都要送命！內山隊長會把你們的頭都砍掉，一個不留！”長谷川的恫嚇軟弱無力，連42號都聽出來了。

“我們，和剛才的事情無關，憲兵大人們，是被和你們同行的那個穿工裝的人，殺死的！我們，無關！”鄭京宰寸步不讓的語氣，讓42號非常奇怪，好奇心驅使下，雖然他的頭仍然有點混沌，腳也沒什麽力氣，但他卻隨手拉開帷幔站了起來。

這是一個類似醫務室的地方，一共有5張床位，都和42號剛才躺的那張樣子一樣，屋子裏靠近門的地方還有一張用水泥或磚頭搭成的寫字臺，沒有椅子。長谷川和鄭京宰就站在這張寫字臺旁邊，看到42號突然站起來，兩人都有點驚訝。

不知什麽時候，長谷川已經脫掉在1號實驗室弄臟的軍裝，換上一身新軍裝，還戴了頂新帽子。但讓42號吃驚的是，鄭京宰手裏竟然端著一支步槍，從姿勢上看，鄭顯然是懂得如何拿槍的，甚至可能接受過軍事訓練。而長谷川雖然沒有端槍，但右手放在手槍的皮套上，局面看來有些緊張。

“總之就是不可以。”趁長谷川走神的機會，鄭京宰咕噥了一句，轉身快步離開了房間。

“看來形勢有些逆轉啊。”42號隨口說道，沒註意到用詞不當。

長谷川哼了一聲，說道：“沒什麽大不了的，小池這蠢貨……沒想到他們竟然有膽子拿槍。”長谷川的用語，似乎在數量詞上也有點不對。

“他們？”

“那些混蛋勞工。”長谷川的語氣，仿佛是在說一群牲畜。說完，他也轉身走出房間，留下42號一個人莫名其妙。

“拿槍？”42號突然想到，自己的槍已經不見了，回頭看看床上，也沒有。手槍、步槍和長谷川的短劍都不見了，連山田的手電筒也不見了。

走出房間，42號才明白鄭京宰為何語氣如此強硬，走廊裏站著剛才和鄭京宰在一起的另外三個朝鮮人中的兩個，竟然也都拿著槍，一個人拿手槍，一個人拿步槍，另外還有5個穿著勞工服裝的人，也都拿著步槍或短劍，站在鄭京宰身邊。而山田、長谷川、王和薛則站在墻角，42號註意到山田和長谷川都空著手，走過去瞥了一眼，赫然發現長谷川的手槍皮套裏也是空空如也。

原來包括自己在內，三個人都已經被繳械了。

“這是怎麽回事？”42號不顧形勢的微妙，首先發問。

“我們，決定接管這裏！”鄭京宰操著僵硬的日語說道，話語中，已經沒有敬語了。“我們有槍，蘇聯人快來了，我們也可以自己挖出去，我們有人手！絕對，不下去！”雖然說的顛三倒四，但42號還是大約明白了他的意思。

“但是萬一是內山大人來了怎麽辦？”長谷川說道。

“我，可以解釋。”鄭京宰不為所動，“你們，造反。我把你們關起來！內山大人來了，不槍斃我們！”他指指42號和長谷川等人，“你們，砍頭！”

“什麽？你這混蛋！不跟我們走，又繳了我們的槍，現在還想關押我們？”長谷川又氣的青筋暴露，大吼起來：“你這個蠢貨！！”

“等一下，”山田也開口了，“剛才我們說的不是這樣吧？大不了我們各走各的路，你沒必要關押我們。”他又用手托了托眼鏡，“再說，萬一內山大人來了，我是軍官，長谷川是軍曹，他，”山田指指42號，“似乎也是日本人，你覺得內山大人會聽你的一面之詞嗎？你這個下等的幫工，第三國人，竟然敢關押我們，我看這樣的話，會被砍頭的是你們吧？”

山田顯然已經恢覆了冷靜的偽裝，一番話講得頗有些道理，鄭京宰沒有回答，只是回頭和同伴輕輕講了幾句朝鮮話，回頭對山田說道：“我們，不怕你們亂講，人是你們的人殺的。你們要下去，自己下去，我們不去。”雖然語氣強硬，但顯然已經讓步了。

“與其在這裏呆著，不如下去尋找可能的出路。”山田說道。

“下面，有危險，有瘟疫！”鄭京宰瞪著眼睛，一本正經地回答道，“中國人，送下去的，都沒回來。我們的朋友，送下去了，也沒回。死了！”鄭京宰幾乎是在吼叫，“地獄！”

山田仍在嘗試勸說：“不會有事的，實驗區已經基本撤離幹凈了，重要的‘試驗樣本’都已經運走了，下面應該很幹凈，而且也沒什麽人了，不用擔心……”但是語氣並不堅定。

鄭京宰發出一聲冷笑：“你們，還是想讓我們去探路，去送死。”他擡手指了指通道另一邊，42號看過去，發現正是南副隊長的“最後堡壘”，此時已經被手榴彈從內部炸得四分五裂了。“你們造反，害怕內山大人追究，所以還想讓我們做替罪羊。我們跟著你們，就是共犯。”

之前和鄭京宰在一起的第三個朝鮮廚工突然從墻角處轉了出來，他快步走到鄭的身邊，低聲耳語了幾句。

鄭京宰神情一振，轉身對42號一行人說道：“岸本憲兵大人已經蘇醒了，他說會為我們作證，不是我們造反！”

42號吃了一驚，這個岸本，應該是他剛才在地下道場親手射殺的才對，明明擊中了他的面部，而且當時他摔倒的那麽誇張，沒想到竟然沒死。他轉頭回去看身後其他人的反應，不想正好迎上了山田的目光。

“我剛才無意中發現他還沒死，雖然額頭部分的傷勢很重，但是還不至於要命，就順手做了些緊急處理……”似乎是猜出了42號的心思，山田答道，語氣有點無奈。

“有岸本大人為我們作證，就算內山大人真的來了，我們也不怕！”鄭京宰高聲說道，“你們願意去哪裏是你們的事情，我們要守在這裏！”

“至少，讓我拿一些應急的藥品……”山田說道。

“不行！你們什麽也不許拿！不許！”鄭京宰端出一副發號施令的架勢，為了加重語氣，還揮舞著手中的步槍。“你們滾進地獄去吧！快走！”

鄭回頭用朝鮮話高喊了幾句，三個朝鮮幫工也揮舞著槍大喊起來，顯然是要驅趕42號這幾個人走向通往地下三層的入口處。另外的5個中國人，雖然聽不懂朝鮮話，但顯然也受到氣氛的影響，紛紛舉起手中的武器大喊起來：“快滾！小鬼子下地獄吧!”

“等等！我們兩個是中國人，是被他們逼迫的……”一直沈默地站在墻角的薛突然尖聲喊了起來。長谷川反手就是一掌，狠狠打在薛的臉上。力道之大，要不是薛的眼鏡被用麻繩栓在頭上，可能就被打飛了。

“混蛋！膽小鬼！”長谷川又怒吼起來，看來是決心拉上薛和王做墊背。

“等一下，他說的有道理。”42號想控制一下混亂的局勢，用漢語高聲說道，“這兩個勞工確實是中國人，可以留下吧？”聽到42號的話，5個中國勞工遲疑了一下。

“他們和你們是一起的！”鄭京宰大聲回應道，他的中文出人意料地流利，“他們是漢奸！他們留下來，是想在我們的水和食物裏下毒！”

鄭京宰的話雖然全無邏輯可言，但卻成功地煽動起了己方所有人的情緒，5個中國勞工也重新舉起了武器。

“滾下去！！”鄭京宰這一方的人發出怒吼。

42號一行5人被對方逼迫著，逐漸靠近了地下三層的入口，經過南喪生的掩體時，42號忍不住看了一眼，墻上被彈片打得坑坑窪窪，噴濺了大量血跡，不用說這是南少佐在這世界上留下的最後一點痕跡了。由於被桌椅擋住，42號看不到南的屍體，但他也無意去看。

就這樣5個人磨磨蹭蹭走到門口，薛突然發出“噫”的驚嘆，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原來鐵門被上了鎖。

“躲開！”鄭京宰喝道，同時擡槍瞄準。

槍聲響起，掛鎖被子彈打碎。原來鄭京宰還是個很不錯的射手。

一名朝鮮幫工跑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拉開鐵門，一條4米寬的斜行坡道出現在大家面前。

“進去！快！”鄭京宰神情變得非常緊張，他用槍口戳了戳山田，其他人也學他的樣子，舉起武器，將42號等5個人推進了門內。

厚重的鐵門無聲地關閉了，長谷川如夢方醒，突然跑到門前，努力想將門推開。

但是門顯然已經被從外面重新鎖死或頂住了，長谷川無功而返，他忿忿地靠在墻上，一把扯開了自己衣領。王和薛則站在對面的墻邊，小心翼翼地和長谷川保持著距離，不過表情並不像原來那樣謙恭和低三下四，畢竟長谷川已經被解除武裝了。

山田嘆了口氣，走到長谷川旁邊，雙臂抱在胸前，漫無目的的打量著通道的頂壁。

通道一邊是兩個日本人，一邊是兩個中國人，42號站在中間，一時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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