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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日記殺機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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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Lin·旺角】

我的意識很快醒覺過來。

全身數以億計位經過分解、傳送後,又重新結合,一一歸位。

我離開光柵。

傳送需時雖然甚短,大概不足十秒,但我已去到網絡旺角,距離銅鑼灣很遠。如果不用光柵,在網絡世界裏步行時間少說也要一個小時。主人仍然沒有回覆。

不過,和他失去聯絡早已經超過七十二小時,我本來就不存厚望。確定沒有人跟蹤我後,我走進附近一條小街。

Lin住在這裏,她的主人也真的住在現實世界裏的旺角。

他們早在我為主人服務前已結識。主人從來沒有提及他們如何開始,也沒提及她的背景資料,大概是青梅竹馬的玩伴。

至於主人為什麽在已有女伴的情況下,還要我繼續在網絡上物色其他異性,他也沒有說明。

我曾私下拿她和主人做配對,得分只有五十多,難怪,難怪。

既然如此,主人為什麽還要跟她繼續來往?這不符合投資回報,完全是浪費時間。

Lin的唯一優勢,就是不像剛才見過的女哲學家般理論和怨言多多,比較願意聆聽——不論古今中外,長舌婦永遠不受歡迎。

當下我不該想太多,我只知道,如果世上只有一個人可信的話,肯定非她莫屬。如果我無法從網絡世界聯絡主人,也許可以通過她從現實世界裏找到他。

不像網絡銅鑼灣盡是高科技的建築,網絡旺角看來顯得比較殘舊,比較粗糙,比較混雜,而且和現實世界一樣,也是網絡黑幫橫行的地方。各類在銅鑼灣不能見光的廣告,在這裏比比皆是。

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麽會有女子選擇住在旺角這龍蛇混雜的地方,更不明白為什麽她在網絡世界裏也要選址旺角為根據地!

多麽的欠缺想象力。人類還真奇怪,思想完全沒有邏輯可言。

“三,四。三,四。”

“真人示範,完全體驗。”

“超現實感受,無與倫比。”

除了幾個常見的小混混在我耳邊發出如南無般的口頭廣告外——否則就不是旺角了——附近一帶沒有任何異動,看來還算安全。

我經過幾條熟悉不過的街道,穿過某幢舊式唐樓的正門,踏過吱吱作響的樓梯,登上二樓。

她家門口也是殘破不堪,看不出裏面住的竟是個女孩子,也許,這也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方法,起碼看來完全融入網絡旺角半正半邪的氣氛裏。

按鈴。

開門。

進去。

Lin的樣子也沒怎變,不像有些人形軟件般幾乎每個小時都會換上不同的發型、化妝和服裝,我們認識至今她幾乎一直沒變過外貌,簡直是稀有動物。

我有時甚至懷疑她不是連變身程序也不會用,就是根本連變身程序也沒有。她家裏的陳設也和上次差不多,一成不變。

一門之隔,終於擺脫了旺角的江湖味,回歸純粹少女的空間,一般的少女陳設和玩意一樣不少。只是公寓很小很局促,在網絡世界裏的空間相對現實世界較為寬裕的情況下,她竟這樣薄待自己,實在古怪得很。

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

我還沒有坐下,她已劈頭問:“你有看新聞嗎?網絡銅鑼灣剛剛發生了大爆炸。”

她順便示意壁掛電視——不是立體電視——她把這老古董跳到新聞頻道。

我還以為她會回放剛才的新聞片段,不,不必了,現在有現場直播。

各種程序正趕工修覆網絡銅鑼灣,但由於損毀嚴重,數以萬計的住戶和商戶被破壞,據最新估計,起碼要四十八小時才能完成重組。

“有網民說,這是銅鑼灣的911。”記者旁白補充,“暫時還沒有組織承認責任。”

剛才的情況仍殘存在我的視覺記憶裏,歷久不散,我猶有餘悸道:“我才剛從那裏過來。”

她臉露驚訝之色問:“你居然來得及逃出來?”

“說來話長,長話短說,這次襲擊是沖著我來的。”

她不禁失笑,“針對你?開什麽玩笑?他為什麽要對付你?”

“我不知道。”

“是不是你疑神疑鬼,或者誤會了?”

“不太可能。那家夥吊了我走了好遠的路,然後就在我回頭望他時,他朝我開了一槍,結果就像剛才電視上播的一樣。”

她變出沙發——老天,還是殘舊得不得了——示意我們坐下。

“你聽我說,冷靜聽我說。你是何方神聖?有什麽值得人家大費周章來攻擊?”

我很冷靜。

我不是人類,只是人形軟件,主要用邏輯思考,絕少被情緒沖昏頭腦。

“不是我是何方神聖?我只是人形軟件,一點也不重要。我主人才是重要人物。”

“你主人也就不過家裏開面檔,是個賣面的。”

“對,這才是問題所在。”

“賣面有什麽問題?難道有人想要他做面的秘方?”

Lin的腦筋始終不太好,這點當然不能當面告訴她。我不能得失我主人的女朋友。

“我不想解釋太多。我只知道,我和主人失去聯絡已超過七十二小時,無論發多少短訊到他的手機都沒回覆,可否請你的主人和他聯絡,叫他找我,或者通知他一聲,叫他小心自己在現實世界的人身安全,我怕他會出意外。”

她聽了,收起笑容,眉頭一皺。

我有不祥之兆。

我雖然是人形軟件,也有點直覺。

我會看人家的眉頭眼額。

她果然眉頭深鎖,來來回回踱了幾步才道:“我怕的是另一件事。”

“什麽?”

“我也和我的主人失去聯絡超過七十二小時。”

我心頭一冷,準確的說法,是覺得記憶裏的數據亂竄狂奔。

“看來我的推想沒錯,剛才的襲擊真的是沖著我而來。”我不想下這個結論,但最後還是說:“我們的主人很有可能已經遇害。”

“我們主人做了什麽事?”

“我不知道,不過,他們絕對不會無緣無故和我們失去聯絡。”

她的臉色馬上變得蒼白。

我原以為來這裏可以叫她幫忙,豈料事與願違。

我腦筋急轉彎,代人對方的位置,思考下一步行動,很快得出更不堪的結果。

“我看我們必須馬上離開這裏,對方遲早會找上門來。”

“可是去哪裏?”

“什麽地方都比這裏安全。”我拖她出門口道,“我們兩個赤手空拳,別說剛才那麽強大的攻擊,就算是稍有點武功的黑客,動根手指就可以把我們消滅……放心,我有個朋友可以幫我們渡過難關。”

我一邊走,一邊想起主人的日記。看看裏面有沒有線索。

【日記·拯救老店】

我的第一篇日記。

要不是為了參加“拯救老店愛作戰”這個電視臺準備制作的“真人秀實時節目”(reality show),我是不會開筆——不,敲鍵盤——寫日記。

有感於本地很多老店雖然實力驚人,賣的是地道不過、飽含本土文化的產品,而且往往只此一家,別無分店,但不少經營者缺乏生意頭腦,經營不善,甚至後繼無人,只好關門大吉。可惜得很,電視臺決定找出這些瀕危老店,從計劃書裏挑出五家,以真人秀的方式講述其起死回生的故事,為期半年。

每個計劃書可獲電視臺及廣告客戶的一筆基金讚助。

最後勝出者可獲一百萬獎金。(錄自電視臺的網站,“拯救老店愛作戰”宣言。)

對我來說,能否勝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參加真人秀本身,已經可以替來記面家打廣告,擦亮招牌,吸引區外食客。

介紹了節目,也要介紹我自己,不,應該先介紹來記面家。

來記面家,位於西環,你乘電車時一定會經過,但卻不一定會發現它,因為店面並不起眼,位於一幢五層高唐樓的地面。

如果你細心留意的話,其實不難發現它。西環電車路除了這一段還有密密麻麻的舊式唐樓外,其他地方都已被新蓋的高級商業大廈占據。

來記面家的招牌算是新的,舊招牌在幾年前刮臺風時被卷走。新招牌就像一般茶餐廳般采白底黑字。沒風格得很,像老板——也就是我老爸——凡事一派無所謂。

不過,如果你問老街坊的話,就算他們已很久沒光顧來記,他們還是可以告訴你來記歷史非常悠久,打從他們年輕時就開業。

對於真正開業的年份,他們大概也說不上來。據父親說,來記面家是二戰後不久,爺爺年輕時從廣州只身來香港後開的,大概是上世紀50年代初的事。

爺爺不是一開始就有自己的面店,而是先在樓梯底做生意,幾年後才租店鋪,不是這裏,又再等攢了十多年錢後才買下現在的店鋪。幸好那時的人還沒有炒賣房地產的概念,否則爺爺別說首期,連租金也負擔不起。總之,我們家做雲吞面已有好幾代。我是吃家裏的雲吞面大的,對雲吞面深厚的感情。請別見笑。如果你和我一樣,家裏是做點小生意的話,就會明白我的意思。

我認識一家人做紙紮生意的,也對家族生意投入感情。人家的孩子玩洋娃娃,他們的孩子玩紙紮品,特別是人形的。

當然我對雲吞面感情深厚。父親天還沒亮就開始工作,是真正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雲吞面,除了自家制的,別家的我都不張口也看不上眼。

我也以來記面家為榮——在從前。

最近十年,跨國連鎖飲食業集團終於乘港鐵通車之便進軍舊區西環,各式連鎖食店如雨後春筍般一家接一家開個不停。兩家裝修亮麗的面店便索性左右夾擊,直接搶走來記面家的食客,蠶食鯨吞我們的生意。

來記面家從此生意一落千丈,父親的自我形象也日漸低落。

對一個視雲吞面店為自己第二生命的男人,他體內的血氣正以高速流走。

參加“拯救老店愛作戰”,不只希望可以幫來記面家一把,更希望可以拯救父親。

喋喋不休說了這麽久,以第一篇日記來說,算是長氣得不得了。如果你能堅持看到這裏,我深深感謝你,希望你經過西環來記面家時能光臨賜教。除非要上課(我還在上大學念工商管理。來記面家雖然只是小生意,說起來還算是家族事業,我期許自己能振興祖業),我都會留在店裏,我家就在樓上。

【日記·收購】

首次在網絡上發表日記後三天,當我離開大學時,一個面容姣好的女子向我走來,以很有韻律的語氣和溫柔的聲線道:“可以請你喝一杯嗎?”

“我不喝酒。”

“我知道,而且,酒吧沒有這麽早開門。你也不去連鎖食店,對嗎?茶餐廳總可以吧!”

我點頭,向她微笑。果然已對我做了背景和喜好調查。這種邀請,在最近半個月起碼有五六次。我只應約了一次,就是這一次。

他們吃了閉門羹多次後,終於學乖,派了個美女來。

我自問不容易受美人計擺布而變得暈頭轉向,然而,我才二十歲,美女在不太重要的關節點上,多少還有點效用,我願意給她機會。我也很有興趣知道他們會采用什麽策略,所以才答應。

美女獲我首肯後,大概以為自己的美人計得逞,也高興不已,卻不知道我也在試探他們,彼此彼此。

我們坐下來後,她馬上遞上名片,我接過一看,才發現名片上的標志不同了。

她不是地產發展公司的人,而是來自房地產收購公司。

我好好端詳她的臉孔。

確是美女,年紀在三十五歲至四十五歲之間。中間十年的浮動期,是化妝、養顏、護膚、瘦身、美白、羊胎素、肉毒桿菌、整容手術(含磨面、抽脂)等高科技共同打造出來的。

全球美容產業的總收入,早已超過醫療業和藥業的總和。

在如此世風下,我不知道她是大姐姐還是姨姨,不過,在熟女盛行的年代,這點並不重要。

現在不只流行姐弟戀,母子戀也不再為世人抗拒。配對公司常說,愛情超越年紀,無分國界,最重要的是心靈溝通。

我同意,這樣一來,配對公司的生意才能愈做愈大,並且促進全球消費,改善經濟,同時也能挽救航空業——在網絡世界愛上對方後,總希望可以見面,肉體上的交流暫時無法在網絡上進行。

大姐姐(我假設)和我點了食物後,她才開口,直入正題,沒有轉彎抹角,我喜歡。網絡世代喜歡直截了當。

“找上你而不是你的父親,是因為我們相信你是年輕人,比較了解現今世界的潮流和發展趨勢。”

“你暗示我父親是老古董?”我笑著問。

“不,沒有這意思。老先生只是專註於本業,沒有分心想其他事情,沒有留意附近環境的變化。”

“說得好聽,你們心裏在罵我們父子食古不化。”

“不,絕對沒有這意思。你不如聽聽我自己的故事。我和你一樣,家裏都有自己的生意。你家賣面,我家賣的是茶葉,同樣面對生意樽頸難以經營下去。當年我大學畢業後,也可以堅守祖業,可是我選擇把店賣掉。我把錢拿去投資,結果賺了不少錢,讓家人不必再守在小店裏,可以過較優渥的生活。你父親沒買保險吧?”

“沒有。”

我撒了個謊,如果他們調查的話,一定查得出來。

“人操勞了這麽多年,身體早就勞損過度,老來毛病特別多。香港的醫療費用一點也不便宜。他還不為自己打算,你做兒子的就要替他想想。”

侍應適時把“常餐”送來,我老實不客氣開餐。有時我不免想,什麽時候常餐才會從通心粉和吐司等“指定動作”解放出來?

她只點了一杯綠茶,早就準備只講不吃,而且大話連篇。

“你也許會認為,像我這種投資,聽起來好像也是做炒賣,不適合你的脾性。我也給你想了另一種方案,你拿到錢後,並不是從此關門大吉,而只是韜光養晦。等你工作了好幾年,積累了人生經驗,有自己的想法後,就可以拿這筆錢去重新規劃你的人生,找到好的店鋪位置後,再請專家設計店面、菜式,請公關公司做市場推廣,重出江湖,把招牌重新掛上。”

我喝了口奶茶後道:“不可能。”

“怎會不可能?外國很多食肆都是這樣。”

“你不是只看了一兩本經營食肆的指南,就是在吹牛皮。這種生意算盤在香港根本打不響。這個城市的地產早就給炒賣到不合理的地步。一旦我把店鋪賣了,這輩子就休想再買回來。以後我要開店,就一定要支付昂貴的租金,增加經營成本。待我生意稍有起色,續租時業主便提出天價的租金,結果只有連鎖飲食集團可以承租經營下去,小本生意根本負擔不來。這是小學生也知道的道理。”

她聞言後,臉上仍掛著笑容,非常鎮定道:

“你大概還沒有想到我們願意付出多少錢,所以才會這樣說。”

她拿出計算器,在上面按了一個數字後,把機器掉轉給我看。

“我不敢說是一筆很大的錢,也許在你心目中只是小數字,不過,你算算看,你也許工作一輩子也賺不到這麽多錢。”

我同意,八位數的數目,就算不是美金不是歐羅不是英鎊而只是港幣,也是一筆大錢。

“如果在瑞士銀行開投資賬戶,就算每年回報只有5%——已經是非常保守了——你這輩子可以完全不必上班,更重要的是,不必受氣。這年頭,做上班族要承受很大的壓力。”

她說時語氣誠懇,我相信是她坐下來後說的最真實的話。她這說客的任務肯定也是壓力千鈞。

不過,我也知道,如果她能說服我,賺到的傭金,可以讓她買一打像放在她大腿上的名牌手袋。

“你說的我明白,清楚得很。”我點頭。

“另外也要對你說,我雖然沒有苦心保衛我的祖業,但我看過很多外國的個案,他們的經驗也許值得你借鑒和參考。很多這種老行業,最終都是要關門大吉。賣雲吞面固然不是夕陽行業,但經營手法一定要改革。問題是,一百家店裏,只有不到十家可以改革成功,其餘九十幾家最後都是結業收場。”

“我就是要做那十家。”

“每個打算拯救老店的人,都要付出十多年的心血,但成功不是必然,還要講究天時地利人和。很多人投擲了一生的青春,最後還是難逃結業的命運,這是為什麽?我不敢斷言,但我敢勸你一句,也許你的努力,只是把面家的壽命再延長個十年八載,最後還不是要意興闌珊離場。”

“起碼我努力過。”

“證明給誰看?到時發展商未必願意付出這麽好的價錢。為什麽不現在就把這筆大錢存到自己的銀行賬戶裏做投資錢滾錢?而且,你為什麽非要繼承雲吞面店不可?這是壓力!你也可以有自己的夢想去實踐,有自己的事業去追求,拿到錢後,你不必一定要再賣雲吞面,你可以開自己的公司做其他生意,像在網絡世界裏,以面對這個宅世代和宅經濟。總之,有了錢,你的想法不再受限制,絕對是,退一步,海,闊,天,空。”

聽到這裏,我才開始有點動搖。

大姐姐的話,開始有說服力,但與她的美貌無關。

她的說法刺中我心底裏某種尚未完全發酵的想法。

我又喝了口奶茶,反覆細味她的話。

——這已不只是一個商業決定,而是涉及某種形而上學的範疇。

——人應該擁有自己意志。

就算不用存在主義那個“存在先於本質”的說法,只要想想武俠小說裏的大俠可以不受拘束自由自在闖蕩江湖就是了。

——你應該追求自己的夢想,而不是讓家族的枷鎖加諸身上,默默承受而不自知。

她也喝一口綠茶。

“如果你也有意思的話,我可以替你再爭取多一點錢,就當我們是朋友。當然,別告訴我公司。”

有那麽一瞬間,我幾乎要答應。不過,她這說法也許只是游說策略。

她自有討價還價的底線。

不過,她說的話有一點絕對不假。收了這筆錢後,面店確是沒了,但煩惱也一了百了,很多事情變得輕松起來。

我甚至不必分心參加“拯救老店愛作戰”,可以專心學業。

“你不必答應我什麽。反正,最後簽名的,還是你的父親。他不會聽我們說的話,但絕對會聽你的道理。”

我同意,他們非常了解父親,知道對他無從入手,所以從我這兒子入手去攻堅。如果我還有其他兄弟姐妹,他們絕對會逐個擊破,用我們建立包圍網來對付父親。

在大學的領袖學課程的工作坊裏,我們操演過這種游說技巧——有同學還打趣說,不過是取材自中國古代的外交手腕“以夷制夷”。對此我沒有意見。

沒想到,這麽快就派上用場——不是我,我是受力的一方。

離開前她說:“你什麽時候有想法,都可以打手提電話找我,多晚都可以。有時真要待夜闌人靜,一個人的時候才會把事情想得清楚。到時候我會開車來接你,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談談。”

有一瞬間,我幾乎以為大姐姐暗示我們可以在收購以外發展不尋常的暧昧關系。

她問我要不要開車送我回店裏,我說不用了,不想讓父親看見我和她在一起。我敢寫成日記,是因為父親從不上網。他不是不會,而是不喜歡。網絡世界是新世代的象征,和地產發展公司一樣,對他來說,都是威脅。

【日記·回覆】

“真高興你這麽快就找我。”

我和“大姐姐”又到了上次見面的那家茶餐廳,坐在幾乎是同一位置,也幾乎點了同樣的食物。

她還是點綠茶,我點的還是常餐,不過通心粉換成了公仔面。

“你和你父親談了?”

“還沒有。”

她稍一遲疑,才問:“要不要我幫忙?或者教你一點策略?”

“這倒不必。”

跟上次見面不同,這次她身上多了香水的芬芳。難道她竟然想以香水攻勢對付我?!

我只是大學生,出招不必如此狠辣!

這香水的味道濃烈得很,年輕的女子根本不會喜歡用這個。我憑直覺——誰說男人沒有——覺得她少說也比我年長十年以上,而且很可能是“敗犬俱樂部”的終生會員。

“真的不必?或者由我直接向你父親說。”

“不用了。我媽死了十多年,我爸一直清心寡欲,也不受女色引誘。你的美人計對他沒效。對我,也許還有點用。”

我笑說,沒想到大姐姐竟然臉紅。

趁她臉上飛霞未褪,我問:“去過鐮倉沒有?”

她一楞,很快眼睛放亮,“在東京市郊,我去過看大佛。”

“在JR站附近的鶴岡八幡宮,門前有一條很長很寬闊的大道,種了很多櫻花樹,還有幾家老商店,都殘舊得很。大部分都沒再做生意,這些店門口都豎了牌子,說明是日本政府指定為‘國家重要文化遺產’,還附上簡介,敘述以前從事什麽生意,有些還可以追溯到明治時代,換句話說,已有過百年歷史。”

她終於明白我想說什麽,也沒有打岔。

我繼續道:“去到日本,看到一些老店,他們都會很光榮地在招牌下說明自己創業於明治,或者大正,並不以老店為恥,或賣掉套利。你有沒有看過山崎豐子的小說《花暖簾》?在故事裏,大阪商人即使面對火災,生命再危急,也要把商戶的招牌搶救出來。招牌舊了,也不能亂丟,會放在店裏供奉。”

“不過是招牌。”

“不,不只是招牌,而是家裏幾代人的心血,也是文化傳承。我們這城市之所以一天比一天變得面目可憎,就是因為我們沒有人家的視野和文化沈澱,我們只顧眼前利益,心中只有快錢。走到街上,沒有老店,舉目所及的全是連鎖集團的店鋪。他們不是建設這城市,而是消費和消耗這城市,把我們文化裏的一切價值全部掏空。除了賺錢,沒有其他。”

我站起身來,繼續道:“其實我只不過想擁有自己的一家雲吞面鋪,做點小生意。在外國,有自己的店過過老板癮是很輕松平常,失敗是另一回事,但在這城市,卻艱難得要緊。我只是想實踐自己的夢想,你們卻千方百計用盡威逼利誘阻止。”

她也站了起來,“不,我們不會威逼。”

“你是睜大眼講大話,還是真的不知道?你們這些收購公司就像美國,會用《經濟殺手的告白》①裏說的招數來對付我們。你是最早派來的經濟殺手,只是做說客,說辭漂亮,仿佛全是為我著想。我要是聽你的話,就幾乎要認你做再生父母。要是我們不答應,你們就打電話去政府部門投訴我們的衛生出問題,要我們無法做生意,甚至指樓宇結構有問題,必須馬上搬走。要是我們還是拒絕,你們就會出殺著,叫黑幫出手,放火燒鋪,絕不留情。”

『①Confessions of an Economic Hit Man,作者為John Perktns。』

她忙搖手,“我們才不會這樣,你電視電影看太多了,那些情節都是虛構的。”

“是不是虛構,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重要。就當是虛構好了,但我的夢想卻是真的。你們開的價錢很吸引,但夢想無價,很多人一輩子也沒有夢想,所以我絕不會賣掉我的夢想,更不會待價而沽。”

我沒有向她道別,便頭也不回離開了茶餐廳。

現在回想,也覺得當時有點沖動。

不過,要是重來一次的話,我深信自己還是會說同樣的話,做同樣的決定。

所以,收購的事我已否決。我會努力為來記面家打拼,也會參加“拯救老店愛作戰”節目,希望你們會支持。

另外,如果我有什麽三長兩短,不必多說,必和土地發展公司有關。這點毋庸置疑。

【我·唐樓·消失的門】

——難道就如主人所預言,如今的一切追殺什麽的,都是地產發展商或土地發展公司的所為?

我無暇分心推敲黑手到底是誰,逃亡本身已經夠忙了。

如果你連命也無法留著,猜出黑手有個屁用?連最小份的安慰獎也沒有。

我和Lin離開她家,奔下樓,穿過兩條街,迎面而來的又是幾個小混混。

“三,四。三,四。”

“真人示範,完全體驗。”

“超現實感受,無與倫比。”

我們鉆進另一幢唐樓,門口是一列亂七八糟的招牌:毒品、冒牌貨、虛擬性愛,還有其他種種違禁品。狀況看來比Lin住的還要差,品流還要覆雜。

我們不管這些,繼續往上走。

“你又說找幫手,怎會帶我到這裏來?”

“幫手就住在這裏。”

“就在這種地方?”

對,我也想問你怎會住在這個龍蛇混雜的地區?而且你還是一個女子,實在太不簡單了。

不過,我決定不岔開話題。我沒有那麽大好奇心,只想集中精神解決當務之急。登上二樓,樓層居然沒有門口,只好再上,頭頂的燈光愈見昏黃。連續兩層都不見門口,再登上三層,才終於找到一道窄門。

打開一看,竟然只容一人通過。

門後是一道長長的走廊。

穿過走廊,轉彎,還是走廊,像永無止境。兩邊墻上一道門也沒有,只有海報,而且還是懷舊海報,上面宣傳的產品大部分已在市場上絕跡。

我們左轉右拐,恍如進入迷宮裏。

Lin有點不耐煩,“一來到這種地方,我就希望有光柵可以直達門口。”

我搖頭,“不,這裏永遠不會有光柵。”

“當然,光柵公司不會在私人大廈裏設光柵,否則就會耗費資源。”

“不是這原因。這迷宮本身就是一個防衛系統,要我們花時間去走,除了檢查我們身上有沒有可疑的武器之外,也不讓我們直接去到目的地。”

她恍然大悟地點頭。

她的見識還真少,我也好不到哪裏去,不過,起碼比她多懂一點。

這時我們也剛好去到迷宮的盡頭。

只是,這裏並沒有門,沒有窗口,也沒有出路,是絕對的盡頭。

“現在又是什麽花樣?隱形門?”她問。

我也一臉茫然,“不知道,上次我來時,這裏還有一道門,怎麽現在居然不見了?”

我們可以逃去哪裏?

【暗·追蹤】

暗影早已離開網絡銅鑼灣。

他才不會呆立在現場。很多黑客自恃本領高強,完成任務後仍然不從速離開,仿佛是等記者來拍照或者等粉絲來索簽名,結果束手就擒。

本領再高的黑客,也敵不過人海戰術,不是怕來的是什麽臥虎藏龍之輩,而是來人數量大,打到身上的花招一多,就算個別的殺傷力不大,也要花上更多時間去擺脫,不容易脫身。

所以,一擺脫了警察後,他馬上離開,半步不留。

刻下他在黑池區一個地點停留。

此地是所謂的網絡三不管地帶,比旺角還要旺角,比新宿更新宿。

網絡世界本來就沒有太多法治管制,只靠業界和用戶自律。在三不管地帶裏,卻連最基本的自律也沒有。架構這種三不管地帶的網站,不在歐洲、北美及亞洲等任何已發展地區,很有可能是在中非或其他發展中國家,甚至是西蘭公國①那種微型國家(micronation)。

『①Sealand,位於英國海岸開外,只是一個廢棄的人造建築物“怒濤塔”,利用國際法的灰色地帶於1967年宣告獨立。全國人口不足30人,網站在://sealandgov。』

這裏是一切病毒的溫床,也是國際犯罪組織交換情報之處。

你可以找到各類型違禁品,如制造核彈的方法②,或者如職業殺手的天書Hit Man,A Technical Manual for Independent Contractors③等等,一切在外面找不到的東西,又或是在沒有人願意認領下而成為“公有領域”(public domain)的物品,都有可能在這裏找到。

『②核彈制法以世界各國諜報能力之強,早已不是秘密。現時制作關鍵不是制法。而是取得濃縮鈾。』

『③據說是由職業殺手執筆。此書涉及1993年一宗三重謀殺案。至1999年,出版社Palandtn Press除了向死者家屬賠上數百萬英元及銷毀存貨外,更永久終止出版此書。』

這裏更是測試新制大殺傷力程序的好地方,也就是類似沙盒(sandbox)的區域,而且還是特大號的。

因此,危機處處。

方圓一裏內,根本不見其他人影。

一如令人聞風喪膽的艾滋病是來自非洲,幾年前好幾個破壞力極強的計算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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