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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東海揚波誰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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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選升拖著淩沖浮出水面的時候,紅日還不當頂。淩沖閉著眼睛,專心運轉內息,想要沖開穴道,但卻徒勞無功。莫選升拉著他游到岸邊,爬上岸來,笑道:“你這小子,也不見有多肥胖,竟然如此沈重。”擰幹自己和淩沖衣服上的水,又說:“且往盧揚的草蘆,去尋些幹衣服換了,你若凍病了,黃著臉去見皇帝,我面上須不好看。”

淩沖繼續努力沖擊被封的穴道,也不去理他。莫選升拖著淩沖走了幾步,心下不快,幹脆一把提起淩沖,背在自己肩膀上:“小子,老實一些,若要我這般負了你往大都去呵,可好生麻煩哩。休惹我怒將上來,斫了你的首級帶去大都,可不輕便麽?”

他背著淩沖,踏上小徑,往盧揚的茅屋走去。走出沒幾步,突然不知道從哪裏彈出一枚小石子來,正打在淩沖後背上。莫選升警惕地停下腳步,四周望望,卻甚麽都沒有發現。也正好這個時候起了一陣風,他只當是風吹石走,撇嘴哂笑,嘲笑自己有點杯弓蛇影。

但淩沖心中卻是又驚又喜,原來那枚石子正打在他後背肝俞穴上,激發得他自己內力一沖,破開了被封住的三處穴道,左手已能活動。如果說是風吹石走,斷然沒有這樣湊巧的道理,莫非有甚麽高人潛伏在側,暗中相助自己麽?

眼看前面再拐一個彎就是籬笆墻,墻後就是盧揚的茅屋了。淩沖瞅準一個機會,將全部精神和氣力都凝聚在左手食中兩指上,突然一指疾點莫選升後腰命門穴。這是一個死穴,若被他點中了,並且力透經脈,對方不死也要昏厥,並且下身立刻就會癱瘓。

好個莫選升,於間不容發之際猛然醒覺,右肩一聳,把淩沖直彈出去。淩沖這一指雖然因此偏了一些,但指上勁力依然直透命門。莫選升“阿也”一聲,軟倒在地。

淩沖被他扔飛,摔倒在地上,跌得眼前一黑,胸腹間極為難受。他深吸幾口氣,勉強用尚能活動的左手支撐起身體,慢慢坐了起來。才擡頭,就看對面不遠處,莫選升盤腿坐在地上,雙手拇指交叉,掌心向天,放在腹際,雙目似睜似閉,正在運氣沖穴哩。

淩沖知道,對方這個時候最無防備,這時候如果沖過去,想要打倒這個高手,比打倒一個幼童難不了多少。可惜他下肢仍然無法活動,只好用左臂支撐著身體,努力向對方爬去。

才爬了兩步,忽見莫選升驟然睜開眼睛來,接著“哈哈”大笑,長身立起。淩沖大驚失色,想不到此賊的功力如此深厚,那麽快就可以行動如常了。

莫選升走過來,伸指點向淩沖左肩雲門穴。淩沖擡起左手,一招“寸勁分骨”,扳向對方手腕。莫選升將腕子一抖,五指張開如龍爪,反捉淩沖的手腕。兩人各施分筋錯骨功夫,頃刻間連交了八招,終於,淩沖一個抵擋不住,被莫選升扭脫了腕骨。

他痛得幾欲暈去,強自忍耐,咬住了自己下唇。莫選升駢指點了淩沖雲門穴,又在他肋下加了幾指,封住了任、督二脈,冷笑道:“小子,好本領,竟能沖開我點的穴道哩。你倒頗有天賦,善加捶磨,他日藝業不可限量。可惜啊,去得大都,若皇帝要斫你的頭,便我也救你不得。”說著話,幫他接上了腕骨。

莫選升拖著淩沖,重新上路。拐過彎,推開籬笆門,他“嘿嘿”笑道:“與你鬥這兩遭,我肚子須忍耐不得了。昨晚吃飯時,記得還有些剩下,且進屋生了火,熱來吃呵。”說著話,把淩沖拋在屋門口,自己就去推門。

才一推門,他突然面色大變,後退一步,轉身就來揪淩沖的脖領。說時遲,那時快,斜刺裏伸出一劍來,疾刺莫選升的咽喉,端的狠辣無比。莫選升一個旋子,倒縱出三尺多遠,隨即將食指一彈,“當”的一聲,擋開了敵人如影隨形的第二劍。

淩沖才自驚異,忽然一個人來到他身後,揮指處,解開了他各處穴道,扶他站了起來。轉頭望去,卻原來是史計都。再看與莫選升對戰的那人,不是“劍神”宮夢弼是誰?

一聲朗笑,彭素王和盧揚並肩從屋內走出,搖頭道:“莫兄,來得恁慢,咱們已等候多時了。”

※※※

莫選升這一驚不小,急忙一掌劈向宮夢弼,趁機抽身要走,卻徒然發覺史計都手擎梅花豹尾鞭,就端立在自己身後。他知道一時無法逃脫,只好強自鎮定下來,站穩腳步,拱一拱手:“原來那石室尚有別的出口,倒是我疏忽了。”

“自湖邊到這草廬來,確有他途,石室安有別的出口?”彭素王哈哈笑道,“你道那斷龍石放下,咱們便不得出來,要被困死在內哩。卻不知我進入那石室時,已將一塊石頭墊在斷龍石下。但下面有空隙呵,以我們四人之力,憑他千斤巨石,卻也不難擡起。”

盧揚也笑道:“還要謝你放些巨石在斷龍石後。斷龍石甫一擡起,那幾塊巨石便滾將進來,正好架住斷龍石,省了咱們多少氣力。”莫選升驚問道:“原來你們早便提防我哩!卻是怎樣被你看出破綻來的?”

彭素王搖搖頭:“你百密一疏。想那向龍雨、程肅亭,都是天下有名的高手,倘你不是技藝過人,他們怎肯以二敵一,自低了身份?你自稱受教於泰山派,而泰山分為男女兩宗,鬥母拳是女宗龍泉觀的招術,自來不授男徒,你想是偷來的罷。”

莫選升冷笑道:“偷來的又如何?原來你雖然疑惑,卻故意不揭穿我的身份,隱忍至今。閣下城府如此,在下敬服。”彭素王笑道:“豈敢。比之閣下,略有不足。”淩沖怒問道:“你卻究竟是甚麽人?!”

彭素王笑著對淩沖說道:“此人的姓名,我也約摸猜著了。請問宮莊主,我猜的可是?”說著,眼望宮夢弼。宮夢弼點點頭:“適才與他交了幾招,這廝雖不用劍,拳掌上也可見他用劍的路數。家父昔年敗在此人手上,當時情景,也曾備細講與我聽,我再不會識錯的。”

“‘劍神’果然雙目如電,”莫選升假意恭維一句,轉頭問彭素王,“然則在下並未顯露身手之時,卻不知彭先生如何猜到的?”彭素王解釋說:“莫選升這個名字,陌生得緊,你既隱瞞了功夫,料本名定非如此。我見你捏造假名時,眼神飄忽,似在思考,則莫選升三字,當是臨時臆造,料有所本的。你自稱表字喚作‘虛靜’,此二字與‘選升’二字,毫無關聯,或是你的真字……”

宮夢弼接口道:“莊子雲:‘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萬物之本也。明此以南鄉,堯之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為臣也。以此處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處下,玄聖素王之道也。’‘虛靜’兩字,想是自此而來。若非彭先生的名字便喚作‘素王’,原本咱們卻也想不到哩。”

彭素王大笑道:“我自名‘素王’,對名喚‘玄聖’者,自然深有印象。你又道本籍在嚶游山,此島雖然偏遠,可巧我卻知曉。彼處在淮東路郁州島東北海上,我記得可確實麽?”

莫選升心中惴惴,表面上卻微笑道:“佩服,佩服。”彭素王繼續說道:“諸般線索,經緯相連,豈能再不知閣下是何人?你卻不姓莫哩,你姓的牟,東海牟玄聖牟先生,已二十年不履中原,誰料今日得見,何幸如之?”

淩沖這才明白,原來莫選升是牟玄聖的諧音。他從小就聽黃河大俠宮秉藩講過,宮大俠在至元年間,曾往大都去刺殺元丞相伯顏,和這個牟玄聖交過手,當時此人是脫脫的心腹。他不禁心中暗叫慚愧,彭素王他們思路如此縝密,自己卻一直被牟玄聖蒙在鼓裏。想來牟玄聖一路上所以故意顯得和自己格外親密,也是看自己江湖經驗少,湊在自己身邊不必害怕露出破綻來。

想到這裏,他不由喝罵道:“汝這漢奸,好不狠毒!”“嘖嘖嘖,”牟玄聖撇撇嘴,“甚麽漢奸,好不難聽呵,年輕人講話如此不知輕重。我本不姓牟也,其先為太祖皇帝欽封遼王耶律留哥,世為大元藩臣,傳至我父,入贅東海牟氏,我乃從母姓牟。我自不是漢人,說的甚麽漢奸?”

淩沖一時語塞。牟玄聖向彭素王拱拱手道:“他們俱不是我的對手,你來,你來,咱們玄聖素王,今日決個生死便了。”彭素王雙眉一軒,喝道:“甚麽玄聖素王?你是何等小人,怎敢名居我上?!且先吃我三掌看!”說著話,右袖一抖,就是三掌劈空打出。

牟玄聖揮掌來迎,“嘭嘭嘭”連接他這三掌。但彭素王是遠擊,打出三掌,氣色不變,牟玄聖是近接,接下三掌,雙頰微紅,兩人的優劣高下,一眼便可看出了。

宮夢弼喝一聲:“且慢!”對彭素王道:“此人曾勝家父,家父一直耿耿於懷。父仇子繼,今日我要憑手中劍取他性命!”說著,一擺手中青鋼長劍:“你且向盧先生借了劍來,休道我占你便宜。”

牟玄聖“嘿嘿”冷笑,轉眼註視盧揚。盧揚微笑道:“既是宮莊主有此興致,在下便借你劍用,打甚麽不緊?”說著,解下腰間龍泉,向牟玄聖拋了過去。

牟玄聖左手一探,接過長劍,右手便“嚓”的一聲,拔劍出鞘,兩般姿勢一氣貫通,瀟灑之極。宮夢弼叫一聲“好”,一劍刺向牟玄聖持劍的右腕,牟玄聖微微一讓,反挑對方小腹。

當初在應天大肉居後門,彭素王和宮夢弼鬥劍,以及昨天的兩場較量,雙方都是先對峙稍傾,這才你來我往地廝殺。這次卻不同,宮夢弼看牟玄聖才接過龍泉劍來,就搶先進攻,牟玄聖也奮力相還。兩人都是一流的劍術高手,連鬥數十招,不分勝負。

淩沖定睛細看時,就見宮夢弼還是一樣的祖傳快劍,牟玄聖的劍法卻奇詭無比,幾乎每招都從不可能的方向刺出來,和中原劍術大相徑庭。兩人以快打快,都是一派進手招術,很少防守,分明都把進攻當成了最好的防禦。原來兩人都知對方用劍甚快,自己的招術如果攻守參半,難免喪失先機,因此都著著搶攻,殺得人眼花繚亂。

宮夢弼昨天和盧揚鬥劍,牟玄聖都看在眼裏,而宮夢弼所知的,不過是其父宮秉藩轉述牟玄聖三十年前的劍法。因此一個熟悉,一個陌生,鬥到五十招以上,宮夢弼就漸漸落在了下風。

只聽“嗤”的一聲,宮夢弼左袖被牟玄聖斬下一片。本來高手較量,這樣就算已經分出了勝負,可以各自罷手跳開了,但宮夢弼卻毫無認輸之意,一招“上步七星”,疾點牟玄聖身前七處要穴。

牟玄聖的前一劍,本來要斬宮夢弼左臂的,對方縮得快,只截下了他一片衣袖,劍勢因此稍緩。此刻看敵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刺來,急忙一個拗步擰身,反劍再斬宮夢弼右臂。宮夢弼不等劍招用老,又換成“荊軻刺秦”,指向敵人小腹,扳回了先手。

淩沖在一旁看得矯舌不下,此番惡戰,比昨日的兩場激鬥更加令人膽戰心驚,目不暇接。就見兩人再鬥七八合,牟玄聖漸漸處於劣勢。

牟玄聖一招仿佛是“倒履相迎”,按中原常見的招術,本該刺人左腿,他卻反其道而行之,刺向宮夢弼右肩。宮夢弼揮劍將龍泉蕩開,隨即一招“挑燈看劍”,反刺敵方右肩。此時兩人距離已經拉得很近,牟玄聖劍在外圍,突然向內一圈,割向宮夢弼肋下,分明是昨日彭素王破盧揚的路數!

淩沖驚呼一聲,只見宮夢弼腳下一個踉蹌,堪堪避過敵招,隨即一劍向牟玄聖胸口膻中穴刺下,又分明是盧揚曾反覆使用過的、石室中記載的那招魔劍!牟玄聖“阿也”一聲,敵劍已到自己胸口。他伸左手食指一彈,“當”的一聲,蕩開宮夢弼的青鋼長劍,然後“噔噔噔”連退三步,把右手長劍拋在地下,以手撫胸,似乎難受之極。

宮夢弼一楞,就此停步,才待喝問。牟玄聖喘著氣道:“你……你……也學會了……”眾人驚愕之中,突然牟玄聖一個空翻,直向淩沖撲來。史計都站得距離淩沖最近,急忙一鞭打去,被牟玄聖矮身躲過,一個滑步,已到淩沖面前。

淩沖本在專心看鬥,根本猝不及防,百忙中一掌打出,卻被牟玄聖右手一刁他的手腕,身形微晃,左手已經扳住了他的肩頭。淩沖只覺得半邊身子酸軟,掌力吐了一半,就此停滯。

宮夢弼挺劍疾刺牟玄聖的胸口,史計都也揮鞭打向牟玄聖頭頂。牟玄聖卻把淩沖的身體在自己前面一橫,笑道:“你們來。我略一吐力,這小子便要殘廢哩!”

兩人急忙硬生生收回出招。這才知道牟玄聖故意引誘宮夢弼使出那招魔劍--雖說是魔劍,天生愛劍之人見了,豈有不念茲在茲,一得著機會相符,便使出來的道理?但宮秉藩那一劍,只有其形,卻無其神,根本傷不得對方三焦脈。牟玄聖卻拚著胸口被刺,故意裝作三焦脈為劍氣所損的樣子,踉蹌後退,趁眾人驚愕間,又抓了淩沖作為人質。此人巧詐機變,端的是個勁敵。

當下只見牟玄聖左手按在淩沖肩頭,扣住他的穴道,右手撫著自己胸口--隱隱有鮮血從他指縫裏滲出來,但想來傷勢並不算重。彭素王冷笑道:“算你贏了,放下淩兄弟,這便去罷。”

牟玄聖笑道:“此刻淩沖性命在我手裏,你講話怎還這般大喇喇的,好不恨人。我這便要擒了他去往大都報功哩,你們若追來,我便‘喀’的一聲,擰斷了他脖子。”淩沖忙道:“彭前輩,捉了這個賊,剮了他為我報仇便是,休要顧忌!”

彭素王雙眉一立,怒目圓睜:“放你走便了,這廝怎敢得寸進尺!當我投鼠忌器,不敢斃了你麽?!”說著,衣袖一振,就是一劈空掌向牟玄聖當胸打來。

這一掌來得好快,牟玄聖急忙松開捂著胸口的右手,擰腕相迎。“嘭”的一聲,他踉蹌退了一步,面色大變。只見他恨恨地道:“好,算你狠便是。”一把把淩沖向距離自己最近的史計都推去,同時幾個後翻,跳出籬笆,眨眼間便蹤影杳然了。

※※※

史計都接住淩沖,關切地問道:“兄弟,你可受了傷麽?”淩沖苦笑著搖搖頭。宮夢弼挺著劍還想追去,卻被彭素王一揮衣袖,攔住了:“放他去罷,定追不上。哼,此人如此詭詐,倒的是勁敵。”說著話,轉過頭來向盧揚深深一揖:“咱們領了這個人來,給盧兄添了許多麻煩,實實的慚愧無地也。”

盧揚笑道:“我有甚麽麻煩?這些客套話何必多講。來來,各位且進屋中來坐,茶已沸了,正好吃哩。”

說著,把眾人讓進屋中。宮夢弼慢慢坐下來,皺著眉頭,低首沈思。彭素王笑道:“此人招術詭奇,若論真實劍術,並不在宮莊主之下,何必耿耿於懷哩。”盧揚端上茶來,眾人喝了幾口,彭素王問道:“心魔已除,盧兄今後有何打算?”

盧揚搖頭笑道:“須甚麽打算。這裏恐住不得了,另尋個山清水秀之處,琴劍自娛罷了。”淩沖急忙建議說:“西吳王禮敬天下賢士,對盧先生也是仰慕很久的了,不如隨我們往應天去見西吳王,如何?”盧揚閉目撚須道:“山野之人,何益於世?罷了,在下並無出仕之念哩。”

淩沖繼續勸說,但盧揚卻堅決不允。宮夢弼對彭素王使個眼色:“彭先生,且借一步講話。”彭素王站起身來,跟著他走到門外。淩沖望著他們,只見宮夢弼說了些甚麽,彭素王搖搖頭,臉上隱含怒氣。

過了一會兒,兩人重新走回桌邊。彭素王換了一副神色,笑對盧揚說:“今日已晚了,少不得多攪擾一夜。明晨咱們也要離去,另有要事處理。”宮夢弼面色不豫,象要說些甚麽,卻終於咽了回去。

※※※

當天晚上,眾人就打了地鋪,在盧揚家裏安歇。淩沖被安排在門邊,睡到半夜,突然發覺有人從自己身邊跨過去,朦朧睜眼一望,原來是彭素王。他只當彭素王要去起夜,也不理會,重新閉上眼睛,卻突然聽到對方在自己耳邊輕聲說道:“醒來了麽?出來一趟,我有話問你。”

淩沖披衣坐起,走出門外。只見涼風輕拂,繁星在天,今晚格外的寂靜清冷。彭素王披著長衣,背手站在院中。淩沖輕輕地走到他的背後,他也不回頭,只是輕聲問道:“你離開應天時,西吳王可曾吩咐過,若盧揚不肯前往輔佐於他,不如幹脆殺了?”

淩沖吃了一驚,這才恍然大悟,白天宮夢弼拉彭素王出去,兩人低聲商議的原來是這件事。西吳王確實曾經那樣吩咐過,但若非彭素王提醒,他自己都根本想不起來了。

彭素王不等淩沖回答,就冷哼一聲:“此人心腸好毒。”淩沖才想為朱元璋辯解幾句,彭素王卻繼續說道:“你回去轉告西吳王,盧揚只是江湖散人,不會與他為敵,便留他性命,打甚麽不緊?哼,我此時卻不想去見朱元璋了哩。咱們渡過黃河,那便分手罷,我要往湖廣尋那姓簡的女子去。”

淩沖知道彭素王所說的“姓簡的女子”,就是和他爭奪丹楓九霞閣繼承權的簡若顰了。他想一想,有些尷尬地為朱元璋分辯說:“西吳王不知此間情勢,只怕盧揚武藝超群,倘是助了韃子呵……在下回去備細稟告,料西吳王……”彭素王慢慢轉過身來,搖搖頭:“你只說我堅持不肯動手便了。哼,你為他分辨怎的?他不知此間情勢,便可起心殺人麽?”

他想了想,又對淩沖說道:“不能為我所用,那便不如除之,梟雄大抵如此。只是此人看來過於猜忌,退思你須小心了。從來伴君,仿如伴虎。”

淩沖有些不以為然,心說你一直保著張士誠的,那家夥為人懦弱,拿他來比朱元璋,當然顯得朱元璋忌刻一些。但他也不想就這個問題和彭素王起沖突,並且內心深處,也隱約覺得朱元璋的這道命令有些無理,於是只說:“忒可惜也,本想與前輩同回應天的。”

彭素王笑笑:“終有再見一日,可惜甚麽。過了黃河,我還有一宗大禮予你,幫我獻於西吳王,算我不背昔日信諾,為說不得張士誠賠罪。”淩沖問他甚麽大禮,他卻並不回答,只說:“到時便知。”

第二天一早,四人告別了盧揚,跨馬起程,仍舊從孟津渡過黃河。於路聽到兩個重大消息,一是四川夏主明玉珍去世,其子明昇繼位,二是擴廓帖木兒已經發兵進入陜西,與張良弼等人對戰。“雖是為了反元大業,然煽動此兩家火並,不知損傷多少關西百姓呵,”彭素王嘆一口氣,“我之罪也。”

史計都和淩沖反覆安慰他,宮夢弼卻並不說話。當晚,眾人在孟津城中住宿,客棧夥計來報:“有一位關中來的彭官人可在麽?有人尋哩。”

彭素王出門少傾,提了一個布包進來。他在眾人面前解開布包,只見裏面是一方楠木匣子。“這個便是明教聖物‘勝使神矛’了。”彭素王此言一出,眾人都探過頭來,仔細打量這木匣。

彭素王對淩沖說:“據傳此間隱藏著一個大寶藏,但以日帝之能,十數年解他不得。你且獻與西吳王去,他麾下智計之士甚多,料必能解開這個謎團。我明日便與史大叔往湖廣去,你與宮莊主前往應天,與路小心。此物我已答允了西域奧米茲的使者,三年後便送予他,以為對抗察合臺後王之用,若那時還尋不得寶藏啊,也只索罷了。”

淩沖點頭答應,彭素王又關照說:“退思,你有宮莊主相伴,料不會出甚麽岔子。但那牟玄聖已盯上了你,異日孤身一人往北地公幹時,須千萬謹慎。那‘沛若神功’,好生習練,他日或可救你性命哩。”淩沖心裏感動,點點頭,卻說不出話來。

第二天,四人就於城外分手。淩沖和宮夢弼一路南下應天。才到蕭縣郊外,就聽說徐達統兵圍攻徐州,徐、宿兩城的守將陸聚已經自縛請降了。這樣一來,張士誠江北的各處領地,已經大半都落到了朱元璋的手裏。

宮夢弼送淩沖來到應天城外,堅持不肯進城,而要轉頭回家鄉曹州去。他說:“已到應天,退思你一人前往稟報大王罷。我未能說動彭素王殺了盧揚,何面目往見大王?便那盧揚終不為我之敵,牟玄聖卻覬覦在測,我要回去苦思破他之法。”淩沖知道他愛劍成癡,此次北行,連續敗在彭素王和盧揚的手裏,和牟玄聖對戰,又中了對方詭計,以他的性格,肯定會花相當的時間和精力去苦練劍法,因此表示理解地笑笑,就於應天城外分手。

看看天色已經不早了,他不回大肉居,先進城來向朱元璋稟報。報名進入王府書房,就看朱元璋正拿著一本《漢書》,在專心閱讀。朱元璋原本是個大老粗,不識得幾個字,帶兵以後,卻手不釋卷,每天都給自己規定了要閱讀多少書籍,寫多少大字,這種刻苦學習的精神,淩沖一向是極敬佩的。因此也不敢打擾,端立在書桌邊,靜靜等待。

直等了一盞茶時分,朱元璋才慢慢合上書本,仰頭想了一想,然後揉揉眼眉,望向淩沖:“退思歸來了也。於路還平安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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