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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忽見真龍起濠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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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子興治理濠州,施法寬厚,孫德崖雖然為人粗魯暴躁一些,但只掌管軍事,民政上也不愛多搭理,因此紅巾軍占領濠州不過一年多,城裏城外就又恢覆了往日繁榮熙攘的景象。雖然元軍還屢次前來騷擾,但自從脫脫北還以後,淮上的元軍基本處於守勢。大規模的軍事行動既然已經基本停止,生命力頑強的老百姓們,就又紛紛從隱蔽處鉆了出來。

春天是個重要季節,不趁春天耕作播種,秋後就只好餓肚子——雖然對於普通百姓來說,春天再怎樣努力勞作,秋冬兩季仍然經常免不了要餓肚子。此時田野中一片繁忙景象,犁地的、播種的,場面頗為熱鬧。可惜耕牛所剩無幾,到處都是滿頭大汗的精瘦漢子勉強拉著犁鏵,讓人看著好不淒涼。

但是杞人和冷謙,別說觀賞春日美景,連慨嘆世道離亂的興致都沒有。兩人一個垂頭看地,一個仰頭觀天,沿著道路走了好久,卻都一句話也不說。

“‘丹楓九霞閣’,倒好名字,卻不知究竟是甚麽,”許久,冷謙終於開了口,“看似只有韓邦道與彭素王兩個知曉哩,可他兩個都嚇得丟了魂魄一般。韓邦道不肯講還則罷了,總不好用刑逼供——那彭素王倒溜滑得緊,一眨眼便影蹤不見了也。”

他笑一笑:“此事真個了結了麽?石心見了那借券,竟然無話可說,自回潛光院去了也,忒煞奇怪。宮夢弼與班定侯也不肯留,來匆匆而去匆匆,恁般無聊……”

杞人低著頭走路,依舊一句話也不說。“餵餵,”冷謙快步攔到他的身前,“你又怎的了?怎麽屁也不放一個?”

“你要我講些甚麽?”杞人沒好氣地回答,“你也不曉得,我也不曉得,卻何從猜測,有甚麽可講?”冷謙歪著頭去觀察他的臉色:“甚麽事恁想不開?韓邦道未必定死的,你休一副哭喪面孔,他又不是你親老子。”

“你倒放得好多屁!少死呀活的不吉利,”杞人瞪他一眼,“且教教我將那個郭漢傑怎生處置?”

“怎生處置?收了他做徒弟呀,”冷謙面對杞人,倒退著走路,“你將小虎都交付他照料了,還想一腳踹了他麽?此人在我看來,倒頗為忠厚,又對你脾氣,你又正好未有徒弟……”

“我幾時想過要收徒弟?”杞人嘆口氣,“可又不知怎的拒絕他——他倒好誠懇哩。唉,真是左右為難……”說著話,停下腳步,雙手抱頭,蹲在了地上。

“哎呦,”冷謙背後沒長眼睛,又正在說話,差點撞到路邊的一株柳樹上,急忙也停住腳步,“有甚麽左右為難?一路向前,休顧左右,便不為難了也。你看那宮夢弼本領如何?”

杞人一楞,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談起宮夢弼來,當下隨口答道:“好本領,再過個三五年,怕不在乃父之下哩。”“是也,”冷謙說道,“宮秉藩這呆鳥有恁般好兒子,你又無有兒哩,徒弟再不收一個,這滿身藝業,待傳了與哪個好?總不成叫他絕了……”

杞人白他一眼:“你也無有徒弟,倒來說我。”冷謙笑道:“我與你不同的。我資質聰明,英才天縱,收個徒弟也須智謀過人的,卻哪裏去尋?你木訥人收木訥人為徒,好不容易遇到了一個,怎好撇開不理?餵,你今後可有甚打算麽?”

“待韓邦道的傷勢平穩了,我想還是回沈丘去,”杞人回答,“要麽另外尋個太平所在,依舊做我的廚子去罷。”

“太平所在,哪裏尋去?”冷謙笑笑,“好,便算你尋著了,再做了廚子,也須得個徒弟幫襯呀。這個郭漢傑……對了,你一個人還須教養小虎哩,無有幫手怎麽行?”

正說著話,突然遠處傳來幾聲驚呼。杞人急忙站起身來,和冷謙一起轉頭望去,只見田中的百姓們紛紛丟了農具,倉惶奔躥。“餵,出甚麽事了?”冷謙揪住一個跑過身邊的農夫,大聲問道。

“韃子,韃子兵啊!”那農夫慌慌張張地甩脫了冷謙的手,“見人便殺,搶東西,且快走罷!”說著話,匆忙逃走,鉆入了大呼小叫的人流中。

“韃子兵?”杞人奇道,“這裏怎生又有韃子兵?”“西北宿州,東南滁州,聽聞都有惡戰哩,怕是敗逃下來的韃子,”冷謙問道,“怎樣,是且躲了他,還是迎上前去?”杞人還沒來得及回答,忽聽馬蹄聲響處,五騎元兵從田地裏躥出來,已經到了面前。

那五個元兵,全都衣甲不整,滿身血汙,兩個高舉著鐵蒺藜,三個揮舞著彎刀,見人就殺,然後用刀尖挑開死人衣襟,搜尋財物,身手熟練敏捷,倒象是搶劫的老手。

田中都是貧苦農夫,身上哪有甚麽財物?只有一個送飯的農婦,抱著個瓦罐子逃跑,被名元兵追上,腦後一刀砍死,隨即就在馬上一彎腰,用刀尖挑起瓦罐上系的麻繩,端到鼻子前面,聞一聞,啐了一口,“呯”地摔碎在地上,流了一地的野菜薄湯。他才擡頭,突然看見冷謙穿著還算光鮮,心中大喜,便招呼同伴,向杞人和冷謙站立的地方沖了過來。

冷謙本來已經看得胸中火起,目眥盡裂,偏偏這些蒙古兵還不知死活,向他沖過來,最前面的一個舉起鐵蒺藜當頭砸下。冷謙微一錯步,讓過了鐵蒺藜,那蒙古兵一錘打空,重心不穩,身體向前一傾,冷謙趁機一把抓住錘柄,借力一拽,沒用甚麽力氣,那蒙古兵就一頭撞下馬來。

這蒙古兵摔在地上,當下松手棄了鐵蒺藜,一個打滾跳起來,提起醋缽大的拳頭,直打冷謙面門。冷謙冷笑一聲,左手一探,已經捉住了那蒙古兵的腕子,饒是對方如何用力,拳頭再休想前進一分一寸。同時冷謙右手五指彎曲呈虎爪狀,對準蒙古兵的肋下要害,就欲痛下殺手。他這招才蓄勢待發,突然斜刺裏伸出一腳來,正踹在蒙古兵脛骨上,“撲”的一聲,把他踢了一個大跟頭。

“算了,且饒他一命罷。”原來出腳的卻是杞人。只見他一個縱躍,撲向另一名沖到近前的蒙古兵,空中飛起雙腿,狠狠地把對方踹落馬下。接著他一只腳踩住那蒙古兵,伸手從對方手裏搶過彎刀,掉過刀背來,又狠狠砸在另一個使鐵蒺藜的蒙古騎兵的後腰上。那蒙古兵慘叫了一聲,扔了鐵蒺藜,也一個跟頭栽倒在馬下。

這時候,冷謙也已經打倒了另外兩個蒙古兵。五個蒙古兵爬起身來,發一聲喊,連兵器也不敢撿回,雙手抱頭,就沒命地往田地裏逃躥了下去。“咦?”冷謙奇道,“我少年時也曾與韃子鬥過幾仗,都端的悍頑,不要命地連番撲上,再不肯退的。這幾個卻怎恁地膽怯,一招便走?”

“這是吃了敗仗的潰卒,”杞人答道,“早便嚇破了膽,見著手無寸鐵的百姓才敢揚威施虐,見了比他狠的,自然逃去了。”“我看韃子果然氣數已盡,這般弱兵……”冷謙突然轉過頭來對杞人道,“你適才講說尋個太平所在做廚子去,看這光景,再等個十年,庶幾可矣。”

杞人嘆了口氣,不再說話。冷謙把兩匹還在附近逡巡的無主戰馬牽了過來,看著滿田野的屍體,搖搖頭,問杞人道:“韃子如此殘虐,怎麽你反護著他們,不肯取他們的性命?”

“他們是蒙古人,當了兵吃了敗仗,是以殘虐,若非這般境況,怕不都是草原上良善的牧人?”杞人嘆道,“便這幾個卒子,又能害得了幾人?我總在想,一人為善為惡,未必便在一念之間……”

冷謙皺皺眉頭:“你是想說,都是時勢造就了人的心性?”“或許罷,”杞人道,“百年前,漢人有多麽痛恨女真,評話講岳武穆事跡,都說兀術等如何暴虐。但在滅契丹前,焉知他們不是打獵種地的良善百姓?”說著話,上前去解開那兩匹戰馬的籠套。

“滅契丹前?說不定兀術那廝還在繈褓裏吃奶哩,哪個曉得他良善與否?”冷謙笑起來了,“你這榆木腦瓜,整日價胡思亂想。若依你恁般說來,這世上便無該殺之人哩!”

杞人幫戰馬解開籠套,伸手在它們臀部上各拍了一掌,遠遠趕開:“你們為人拉車、馱物,做腳力,怎麽不好,為甚麽幫了打仗——這便自在地去罷。”說完轉向冷謙:“我也不曉得怎生有這般奇怪念頭,只是有無有該殺之人——卻為甚麽偏要殺人?”

“有些人不得不殺,”冷謙回答道,“若不取了他們狗命,便要害了無辜百姓。”杞人點頭:“是也有理,你且去殺罷。我卻不曉得為何,偏生下不得手去。”“婦人之仁,婦人之仁,”冷謙搖頭,“天下怎麽會有你這般呆子!”

他拍拍杞人的肩膀:“算了,且趕路罷。唉,我難道歡喜殺人麽?可遇上這般世道,若要救人,先必殺人,這也是無可奈何啊。”“卻又未必總關世道哩,”杞人嘆道,“古往今來,甚麽世道不是如此?”

冷謙裝出副很欽佩的神態望著杞人,雙手合什:“活菩薩呀,你為甚麽不出家當和尚、道士,證大道去?”然後一邊不住搖頭,一邊轉身走路:“似這般古怪人,今世倒也絕無僅有……”

※※※

兩人是從韓家莊裏出來的,一路向南走,又走了一裏多路,突然看見郭漢傑低了頭,跪在路邊迎候。“這是做甚麽?”杞人上前去扶他起來,“在這裏等了許久麽?”

郭漢傑看到杞人,高興得臉上的刀疤都似乎在放光:“師父在韓家莊上住著,有要事辦理,著徒弟在這裏等候師父,徒弟便每日在此恭迎哩。天幸師父終於來了!”說完這些,突然收斂了笑容:“師父有位老友,正在我那裏……”

“老友?”杞人奇道,“是甚麽人?”“師父且隨徒弟去,一看便知,”郭漢傑一邊向冷謙抱拳行禮,一邊說,“幸是師父今日到了,若遲得一兩日,怕是不得見最後一面哩。”

杞人心裏“咯噔”一下,連聲問道:“究竟是甚麽人?怎麽叫不得見最後一面?”郭漢傑扯著他的袖子:“徒弟笨嘴拙舌,不曉得從哪裏講起才好。師父見了便知。”

三人轉個彎,又向西走了一程,這裏有個殘破的村子,村民多姓馮,因此叫做馮家村,郭漢傑和淩小虎就暫時寄住在這裏。才進村子,冷謙突然停住腳步。“怎的了?”杞人問道。冷謙擺擺手,閉上眼睛,少頃,皺眉道:“有殺氣!”

“甚麽?殺氣?”郭漢傑按捺不住心中的驚恐焦急,撇開杞人,徑自向前奔去。杞人和冷謙急忙跟上,果然聽到前面兵刃交擊和呼喝之聲大作。揣摸方位,正是郭漢傑落腳的民家附近。

冷謙一邊跑著,一邊側耳傾聽:“七八個庸手……咦,還真得個高手在彼。”說著話,已經奔到近前,只見果然有九個人正“叮叮當當”地混戰在一起。

當先四條大漢,一刀、一斧,一個揮動鐵鞭,一個舞開紅纓長槍,圍住個高大番僧,正在惡鬥。另有一人使得好鐵叉,堵在郭漢傑寄住的茅屋門前,攔住三名蒙古軍官,不放他們沖進去。

郭漢傑看那四人對抗番僧,配合默契,尚能長久支持,那使叉的雖然進退頗有法度,但雙拳不敵四手,已經漸漸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了。他急忙一個箭步沖上前去,揮拳接下了一名蒙古軍官的攻擊。

那使叉的漢子見他空著手與敵人交戰,心中頗過意不去,叫道:“多謝好漢相助。這幾個韃子小可尚能料理,請好漢去保護屋中的人如何?”

郭漢傑“啊呦”一聲,心說怎麽把屋裏的人給忘記了,急忙連環三拳逼退了當面的蒙古軍官,一個錯步,從那使叉的漢子身邊擠了進去。

杞人剛打過一架,實在心中煩躁,看那使叉的漢子一時還不會失手,也便不著急上前幫忙,轉頭去細看另外一邊格鬥的場面。但見那番僧手中好大一柄銅錘,武藝高強,以一敵四,兀自進攻多,遮攔少。那使刀、斧、鞭、槍的四人招術雖也不俗,卻都畏懼他力氣大,不敢和錘頭硬碰。四人似乎心意相通,每每以三般兵器牽制敵招,另一樣兵器就趁機往內圈搶進,來來往往,倒也殺得好看。

杞人看那番僧,滿頭紅發,只覺相貌好生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這邊冷謙可按捺不住了,笑一聲:“先進屋看你老友去。”一雙肉掌就直往圍攻那使叉漢子的三名蒙古軍官當中插下。

這些蒙古軍官看他長得瘦小,又哪放在眼裏,卻不料聲隨掌到,三人幾乎同時眼前一黑,面門上都中了重重的一掌,被打得頭昏眼花,鼻血長流。使叉的漢子毫不猶豫,撲上去一招“青龍獻爪”,把一名蒙古軍官捅了個透心涼。冷謙飛起腳來,狠狠踹在另一名蒙古軍官的腰子上,踹得他一溜跟鬥,就此去見了閻王。最後一名蒙古軍官滿臉是血,面目猙獰,舞著彎刀還想搶上,又被冷謙當胸用力一拳,也打倒在地,使叉的漢子補上一叉,結果了他的性命。

“卻又何必,”杞人搖頭嘆道,“何必定要傷他們性命……”“這些可並非小卒子,”冷謙笑道,“殺也殺了,難不成你還請和尚為他們誦經超度麽?”嘴裏說著話,早已經一個閃身,進了屋子:“阿也,才講到和尚——原來這裏正躺了個半死的和尚哩!”

※※※

“和尚?”杞人才在想自己有甚麽和尚朋友,那邊紅發番僧看勢頭不妙,賣個破綻,擺脫四條大漢的糾纏,急忙逃走了。那四人也不追趕,徑自和使鐵叉的漢子走進屋裏去。

杞人心裏只想著郭漢傑的話:“若遲得一兩日,怕是不得見最後一面哩。”難道才在擔心韓邦道,就又有一個朋友要死麽?腳下如同栓著千斤鐵鏈,只是一味地沈吟,卻不敢邁前一步。

忽然屋裏傳出來一個沙啞的聲音:“陳師傅麽?怎的不肯進來……”杞人聞聽此人聲音,仿佛天上猛然打了個霹靂,腳下卻登時甩脫了鐵鏈,風一般沖了進去:“彭大師,怎麽是你!你……你怎的了?”

只見天完國師彭瑩玉躺在草席上,胸前好大一灘已經凝結了的血跡,兩眼無神,雙頰凹陷,顯然陽壽已將盡了。他朝向杞人勉強笑一笑:“想不到……想不到還有你來幫灑家送終哩……一向可好麽?”

“怎的一樁事?”杞人急忙問道,“你怎生變成這般模樣?”彭瑩玉苦笑一聲,緩緩舉起手來,指指站在床邊的那個使斧子的大漢:“這是我師侄湯和,幸是他來救得及時,我的性命,才能捱到這一刻哩……”轉頭問湯和道:“這幾位朋友是……”

湯和深深一揖,指著那使刀的大漢:“這是小侄同鄉好友朱重八朱大哥……嗯,現下改名喚作朱元璋了。他在濠州郭元帥帳下做個百夫長,下六合去招兵……”這大漢好醜的一張馬臉,聞言躬身抱拳,向彭瑩玉行禮。

湯和又指那使槍的大漢:“鄧愈鄧大哥。”指指使鞭的大漢:“吳良吳大哥。”末了指使叉的漢子:“此是郭興兄弟——還有個吳禎兄弟、郭英兄弟,領著招來的數百人先回濠州去了。咱們幾個落在後面,卻不料在此處遇著師伯。”

“彭大師是今年年初在瑞州戰敗,負了重傷,被這番僧一路趕到此地,”郭漢傑向杞人解釋道,“徒弟見著彭大師時,只道已將那番僧甩脫了,藏身在這荒村中再無虞的,卻三不知那狗賊又尋將上來。”

“幸得你這好徒弟,昔日性命相搏,今日竟救我一命,世間緣法,原是奇妙……咳咳,”彭瑩玉咳嗽了兩聲,喘著氣說道,“灑家自知命不久長,卻不料你我還有緣再見一面,呵呵,這又是甚麽緣分?”

杞人聽郭漢傑一口一個“師父”、“徒弟”,現在連彭瑩玉也說甚麽“你這好徒弟”,心說沒辦法,這個傻徒弟看起來是收定了啦。他怕彭瑩玉再說甚麽死啊活的,徒增傷心,急忙岔開話題:“那番僧倒好厲害,朱將軍四人都拾掇不下。”

“師父,這個番僧你見過的,”郭漢傑道,“還記得那日在淮水邊假冒李****坐囚車,壞了鄭琰性命的渥爾溫麽?便是那個唆督的師弟。”杞人恍然大悟:“原來是他,怪到如此了得。”

“你們且先出去罷,”彭瑩玉低聲道,“我有話與陳師傅講。”眾人聞言,都作個揖,陸陸續續走出茅屋去了。彭瑩玉望望杞人,長嘆一聲:“我要死了也!”

“休得亂講……”杞人也不知道該怎麽解勸才好。彭瑩玉卻突然微微一笑:“人生莫不有死,我自身還不曉得自身傷勢如何麽?又何必諱言……你,你打算在濠州長住麽?請替我照料湯和這孩子。這孩子為人忠厚,又有大志……”

杞人點頭,只聽彭瑩玉又道:“我看那個朱元璋不似等閑人物……咳咳,我雖行走江湖恁麽多年,看人卻也未必準了……那徐壽輝……”

“他只不過相貌堂堂,堂堂而已,其實卻是個庸才,”他苦笑一聲,“倪文俊、陳友諒都是一時梟雄,我今一死,他如何控馭得住?”

“算了,且講這些做甚麽,‘死去元知萬事空’,可還有甚麽放不下的……”他又長嘆一口氣,“我請他們都出去,我只想安安靜靜地就死……死便死罷,有些遺憾也好……現今我倒羨慕你哩,無求無欲,是故無憂無慮……”

杞人苦笑:“你怎知我無憂無慮?”“好,好!”彭瑩玉突然提高了聲音,大笑起來,“做人哪有全無憂慮的?講得是!”他突然掙紮著微側過頭:“小虎,躲在床後做甚麽?過來,過來。”

小虎抹著眼睛從床後鉆出來,趴在床邊:“和尚伯伯,你莫死啊!”彭瑩玉笑著伸出手來,撫mo著小虎的頭,對杞人道:“這孩子倒恁乖巧,可憐做了孤兒。你何不認他做了義子?”

杞人看他精神亢奮,知道已經是回光返照了,於是強作歡顏,點了點頭:“彭大師的吩咐,敢不從命?”“甚好,”彭瑩玉把小虎拉到杞人身邊,“還不叩頭?快叫義父。”小虎照著做了。

“這般就死,卻從未曾料到哩,”彭瑩玉一邊咳嗽一邊大笑道,“似我一生,殺人無算,竟能安安靜靜,死於床簀。造化忒煞弄人也!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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