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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鬼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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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套五禽戲練了三遍之後,太陽下山了,稀泥也冷卻了。白姬用勺子將稀泥盛在一個荷葉形的玉盤中,稀泥黢黑中帶著深紫色,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腥味。

白姬對乞丐道:“今夜月朗風清,就在長廊解咒吧。”

乞丐點頭。

元曜點燃了兩盞油燈,用燈罩罩了,放在長廊中。

乞丐跪坐在地上,白姬跪坐在他對面。乞丐有些忐忑不安,緊張得抓緊了衣角。白姬伸手挑起乞丐的下巴,將稀泥糊在他的臉上。白姬糊得很仔細,很均勻。乞丐似乎有些不舒服,咬住了嘴唇。

元曜有些擔心,問道:“這東西塗在臉上,不會毀容吧?”

白姬道,“他都沒有容了,還怕什麽毀容?”

“咿呀——”乞丐吱了一聲,以示反對。

白姬正塗得起勁,早上來過的那只烏鴉又來了,“報喪——報喪——”

白姬笑道,“魘,你怎麽又來報喪?鬼王死了嗎?”

魘站在草地上,高呼了一聲,“鬼王陛下壽與天齊,永生不滅——”,然後才道:“白姬大人,吉時已到,您還沒有準備好麽?”

白姬一邊給乞丐塗稀泥,一邊問道,“準備好什麽?”

魘垂首道:“準備好嫁給鬼王。月上中天時,您和鬼王的婚禮就要開始了……”

元曜和離奴面面相覷,將疑惑的目光投向白姬。

白姬也是一頭霧水,“誰和鬼王的婚禮?”

魘道:“您和鬼王的婚禮。”

白姬笑了,道:“鬼王糊塗了吧?我什麽時候答應和他舉行婚禮了?”

魘道:“難道您想毀約?昨晚,您來福地向鬼王陛下求親,說願意帶著縹緲閣做嫁妝,嫁給鬼王陛下。鬼王陛下見您態度誠懇,就答應了。鬼王陛下以他褪下的皮為聘禮,您以縹緲閣作嫁妝,約定今晚子時成親。鬼王陛下今天一天都很感慨,說您和他做了幾千年的敵人,沒想到您竟一直偷偷地愛慕他。身為鬼王,太過英俊,太過有魅力,果然是一種罪過……”

白姬嘴角抽搐,道:“我昨晚沒有去過餓鬼道,也沒有見過鬼王,更沒有向那具僵屍求什麽親……”

魘一驚,道:“聘禮都收了,您怎麽能悔婚?長安城中的惡鬼都已經齊聚福地,等著喝喜酒呢。”

白姬道:“鬼王褪下的皮我是拿了,但我不記得昨晚有過成親的約定。”

離奴撇嘴道:“這分明又是鬼王的詭計,想打縹緲閣的主意。就鬼王那模樣,比書呆子還醜,主人哪會去向他求親?他根本是在造謠生事,敗壞主人的名譽,以報這些年的積怨。”

元曜不高興地道:“離奴老弟,小生哪裏醜了?”

離奴道:“從頭到腳都醜。”

元曜剛要反駁,白姬覺得離奴說的有理,已經發怒了,對烏鴉吼道,“你叫鬼王去死吧。”

“呱呱——”烏鴉驚恐地飛走了。

白姬繼續往乞丐的臉上塗稀泥,一層又一層。

離奴見白姬臉上有怒氣,趁機道:“主人,離奴覺得應該去狠狠地教訓鬼王一頓,免得他下次又鬼話連篇,破壞您的名譽。”

白姬讚同,“離奴言之有理。”

元曜小心翼翼地道:“小生覺得這烏鴉不像是在說謊……”

白姬挑眉,道,“它沒說謊?那軒之的意思,就是我在說謊?”

元曜道:“這當然也不太可能……你要是真去向鬼王求親了,不可能不承認……”

白姬道:“當然不可能。嫁給鬼王,還不如嫁給軒之。”

元曜的臉唰地紅了。

“我只是隨口打一個比方,軒之不必臉紅……”

“小生沒有臉紅……”元曜的臉更紅了。

月亮滑出雲層,為大地灑下一片清輝。烏鴉撲棱著翅膀又飛來了,掉了一地的黑羽毛,呱呱地叫:“報喪——報喪——”

烏鴉停在白姬面前,道:“鬼王陛下很憤怒,正在捉赴宴的妖鬼吃,發洩怒火。他說,他就知道您是在捉弄他,騙他褪下的皮。您讓他顏面盡失,他可以忍耐;您不嫁給他,他謝天謝地;但是,縹緲閣您必須如約給他,否則他不會與你善罷幹休。還有,您讓他去死,他說他已經死過一次了,沒辦法……”

白姬打斷烏鴉的話,“你讓他再去死一次。”

離奴生氣地道,“鬼王想要縹緲閣,做他的春秋大夢去!”

烏鴉撲棱翅膀,又飛去傳信了。

元曜望著烏鴉飛遠,道:“白姬,小生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你昨晚確實夜游去了吧?你真的沒有去向鬼王騙親?”

“騙親?”白姬不高興了,道:“軒之,在非人的世界中,語言也是一種‘因果’。說出的話,如果做不到,或者毀諾,都會受到報應,得到惡果。即使我想要鬼王的皮,也不會拿縹緲閣和自己去開玩笑。直接扒了鬼王的皮,才是最省事的辦法。”

元曜冷汗,以這條龍妖的性格,確實會選擇扒鬼王的皮這種最省事的辦法。但是,他覺得鬼王和烏鴉也不像在說謊。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乞丐的臉上塗滿了稀泥,黑糊糊一片。白姬望了一眼天邊的弦月,讓乞丐躺在院子裏,把臉對著月光。

白姬道:“可能會有一些疼,忍耐過去了,就好了。”

乞丐點頭。

乞丐閉上眼睛,睡在月光中,他臉上的稀泥帶著一抹幽藍的光澤。

白姬在水井邊洗了手,走到回廊,坐在元曜身邊。秋月,秋螢,秋草,秋燈,一切顯得那麽安謐而靜美。

“夜色真美。”白姬笑道。

“嗯。”元曜點頭。

白姬望著元曜,提議道:“軒之作一首詩吧。”

元曜道,“好。讓小生醞釀一下情緒。”

元曜剛醞釀好一句“秋色染秋藤”,思緒就被離奴的吵嚷聲打斷,“死狐貍,你來縹緲閣幹什麽?”

“某是來向白姬傳話的。臭貓妖,讓開,不要擋某的路!”

“居然敢罵爺?爺吃了你這只死狐貍!”

“臭貓妖,臭貓妖,某罵你了又怎樣?”

一只黑貓,一只火狐貍吵吵鬧鬧地走到後院。

白姬、元曜回頭一看,原來是胡十三郎。

白姬笑道,“離奴,不許無禮。十三郎,今晚怎麽有空來縹緲閣玩?”

小狐貍坐在白姬面前,禮貌地道:“某不是來玩的。家父讓某來向白姬道歉……”

白姬感到奇怪,“老狐王向我道什麽歉?”

小狐貍揉臉,似乎有些不好開口,但終於還是開口了,“昨晚,您來翠華山,說您在長安孤苦無依,希望嫁入九尾狐族。家父很高興,同意了。你走之後,家父思量狐家的男丁中栗的年紀最大,且沒有成親,就決定讓栗來娶你。栗聽到這個消息,連夜收拾細軟逃跑了……家父大怒,已經派人去抓栗了。家父說,‘栗是太害羞了,所以才逃走,請白姬不要見怪,抓回來之後,一定好好教訓這個不聽話的逆子。’”

元曜道:“栗逃走恐怕不是害羞,而是害怕……白姬,你怎麽又去向九尾狐求親了?”

離奴望了一眼白姬,道:“主人,離奴和那群狐貍八字不合,離奴不讚成這門親事。”

白姬嘴角抽搐,道,“沒有……我昨晚沒有去過翠華山,更沒有求什麽親……十三郎,你是不是弄錯了?”

小狐貍揉臉,“怎麽會弄錯?家父還能不認識您嗎?昨晚,某也還和您說了幾句話呢。”

白姬篤定地道,“不可能,昨晚我沒有去過翠華山。”

小狐貍睜大了眼睛,“那,昨晚去翠華山的是誰?”

白姬陷入了沈思。

突然,一只花喜鵲飛入了縹緲閣,停在白姬面前。它嘰嘰喳喳地叫道:“良辰美景,花好月圓。報喜——報喜——”

白姬道:“這不是吉嗎?有什麽喜事?”

吉是給長安城中的千妖百鬼傳播喜事的花喜鵲,因為一年到頭喜事也不多,它又兼做媒人糊口。

花喜鵲飛上半空,一揮翅膀,撒下一大堆桃花瓣,落英繽紛。桃花花瓣落地,變作一大堆紅色紙貼。

花喜鵲道:“不知道為什麽,今天特別多要求將生辰八字送來給白姬的人呢。喏,這是佘夫人的長子的生辰八字,這是玄武的侄子的生辰八字,這是東城的海公子的生辰八字,這是西城的鷹虎君的生辰八字……但不知,白姬您打算挑誰做夫婿?”

白姬的臉色漸漸地黑了,道,“吉,把這些生辰八字全都送回去……”

“這些人您都不滿意麽?”吉為難地道,“我是喜鵲,只報喜事,不報煩憂。再說,我已經預收了送帖子的錢,不好意思再送回去……”看見白姬的臉越來越黑了,吉眼珠一轉,急忙開溜,“哈哈,我還得去別處報喜,您想送回這些帖子,就讓離奴去吧,反正它是黑貓,不討喜。”

“你才不討喜!”離奴很生氣,縱身去撲吉。吉反應奇快,已經振翅飛走了,離奴撲了一個空。

“哈哈,良辰美景,花好月圓。報喜——報喜——”花喜鵲在月光中漸漸飛遠。

元曜望著一堆八字貼,問白姬,“為什麽突然這麽多人來向你提親?”

“非常……不對勁……”白姬神色凝重,對離奴道:“離奴,你出去打聽一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是。主人。”離奴領命而去。

胡十三郎見事情不對勁,準備告辭了,“雖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但某先回翠華山了。等找回了栗,再來向白姬請罪。”

白姬道:“昨晚的事情,恐怕是一個誤會,等我查清楚了,再去向老狐王解釋。至於栗,如果找回了,請轉告老狐王,務必替我抽它二十鞭。”

“好。”小狐貍歡快地答應了。

小狐貍踏著月色離開了。

白姬、元曜坐在回廊下,望著夜空中的上弦月。

元曜望了一眼白姬,道:“小生有一個疑問。”

白姬道:“軒之問吧。”

元曜道:“你曾說妖鬼也有婚喪嫁娶,那你在人間這麽多年,為什麽一直獨身一人?”

白姬喝了一口桂花酒,認真地考慮了一會兒,道:“或許,我在等軒之吧。”

元曜的臉騰地紅了,心中浮起了莫名的情愫。

白姬見元曜臉紅了,笑道:“玩笑而已,軒之怎麽又臉紅了。”

元曜很生氣,“請不要隨意拿小生開玩笑。”

白姬道:“軒之,你生氣了嗎?”

元曜不理會白姬,把頭歪向了一邊。

白姬望著上弦月,道,“除了神佛,世間的生靈中,以天龍的壽命最長。也許是因為生命太過漫長,天龍無法體會七情六欲,無法體會人類的情感。即使我在人間徘徊了許多年,收集了許多‘因果’,也還是無法體會。可能,等我收集了更多的因果之後,才能體會人類的情感吧。”

白姬的側影看上去很孤寂,元曜的心中又湧起一陣奇異的情感,他想如果他靠近她一些,擁抱她,她的身影會不會就不那麽孤寂了?

元曜慢慢地靠近白姬,在他的手離她的肩膀只有三寸時,躺在院子裏曬月亮的乞丐突然“啊——”“啊啊——”地大叫起來,痛苦地在地上翻滾。

元曜嚇了一跳,縮回了手。

白姬驀地站起來,“軒之,去打一桶井水。”

“好。”元曜應道。

白姬疾步走向乞丐,對他說了一句什麽,並且按住了他,免得他在蜷縮身體時,臉部離開月光。

月光下,乞丐臉上的黑泥一層一層化開,變作了赤紅色。稀泥冒著氣泡,如同巖漿般沸騰。乞丐非常痛苦,但卻咬牙強忍著,不讓臉部離開月光,也不用手去摸臉。

元曜提著一桶井水過來,他看見乞丐臉上像是戴了一張火焰面具。乞丐在火焰中扭動,呻吟,痛苦得直抽搐。他臉上的貓毛被火焰灼燒殆盡,露出了光潔的皮膚。

白姬眼看乞丐的臉已經恢覆人面,但火焰還在燃燒,對元曜道:“軒之,澆水。”

“嘩啦——”元曜急忙把井水潑向乞丐的臉上。

“嗤嗤——”一陣火焰被水澆熄的聲音傳來,空氣中彌漫著焦糊的味道。

乞丐坐在地上,雙手掩著臉,肩膀抽搐。

元曜心中忐忑,難道他澆水太慢了,以至於乞丐的臉被燒糊了?

“兄臺,你的臉……沒事吧?”元曜試探著問道。

乞丐擡起頭,松開了手。

乞丐的臉沒有被燒糊,他恢覆了人臉。他的容貌不醜,甚至還十分英俊,但是元曜看見這張臉,卻嚇得大呼小叫,“蘇諒?!怎麽會是蘇諒?!!”

白姬望著乞丐,似乎明白了什麽,“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乞丐張開口,因為剛破除咒術,恢覆聲音,嗓子很幹澀,“我……才是……蘇諒……現在的蘇諒,是我養的一只貍貓。”

白姬道:“我知道它是貍貓,但你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蘇諒聞言,流下了兩行熱淚,無限傷心,“我真的很喜歡小蘇,它卻這樣對我……”

蘇諒走到回廊坐下,喝了一杯桂花酒潤喉之後,緩緩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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