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指一揮，四年已過，又是秋天，金陵城內，繁花似錦，左府小院，菊花飄香。今天是她十六歲的生辰，左青告訴她，今天要帶她到西街新開張的玉苑樓吃飯。

自從來到左府，這是她第四次過生日，頭幾次都是在家裏吃，一碗長壽面，兩個雞蛋。今年不同，是她的及笄之年。

左青吃過早飯請來了街坊張大嬸，讓她幫韓蕊梳頭。張大嬸樂呵呵地用桃木梳輕輕梳理韓蕊烏黑秀美的頭發，輕松地來了個雙丫髻，拍了拍她紅潤的臉頰，說道：“閨女大了，左府的門檻往後怕是要被踏破了。”

韓蕊拂面咯咯直笑，左青連連道謝，送走了張大嬸，左青對韓蕊說道：“現在時辰還早，你先練會兒功夫我們再出去。”

韓蕊撅著嘴撒嬌道：“左叔叔，今天是我的生辰，能不能就算了？我好想去逛街！”

左青的臉一下子黑了，神情嚴肅道：“不可，蕊兒，別忘了你師父和爺爺的囑咐，要好好練功。”

韓蕊接茬道：“將來要將師門發揚光大！”

左青說道：“你知道就好，還不快去！”

韓蕊轉身往院子裏走，嘴裏嘀咕道：“年年歲歲天天說，耳朵都快磨出老繭子來了，為什麽師門要找我來發揚光大呢？”

左青問：“你說什麽？”

韓蕊搖頭說道：“沒說什麽，左叔叔，我說我要加緊練功。”左青不再理她，提了把刀在院子裏飛舞起來。

韓蕊飛身越上屋檐，得意洋洋道：“左叔叔，我這招馬踏飛燕如何？”

左青不耐煩道：“你快下來，我教你那麽多武功，你怎麽就只學了個輕功呢？”

韓蕊俏皮地說道：“那是因為你的輕功最好呀，‘燕子左青’的徒弟自然也不會差到哪裏去！”

左青繼續舞刀，說道：“哪那麽多廢話，趕緊下來練功吧，一個輕功，都學了四年了，才學了一點皮毛，就會上個房頂，花拳繡腿，頂什麽用？”

韓蕊搖頭說道：“能上房頂多好呀，我每晚都能看星星，視野開闊，無人打擾，嘻嘻！”

左青吃驚地問：“什麽，你每天晚上不睡覺，偷偷跑到房頂上玩？看我不打斷你的腿！”左青飛身一躍，跳上屋檐上前來抓韓蕊，韓蕊一見左青追來，慌忙告饒，腳下卻不含糊，只見她一身紅妝，如桃花夭夭，腳步輕盈，如踏水漣漪。

左青提起真氣如惡鷂撲雞，韓蕊雖然害怕，但船小好調頭，左青好幾次眼見要抓住她，都被她逃脫了。兩人如貓抓老鼠般鬥了一會兒，左青跳下屋檐，憤然指著韓蕊罵道：“有本事你今天別下來！”

韓蕊對左青的脾氣摸得一清二楚，雖然因她不喜歡練功，左青十有九天會給她黑臉看，不過每次罵完依然對她很好。她武功、心法一直學得很爛，讓左青十分苦惱，唯有輕功出人意料，竟練到讓左青抓不著，她不禁暗自得意，以後再也不怕被左青抓了。

左青大概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不再理會韓蕊，獨自走到院角，彎腰撿起地上的刀準備離開。

韓蕊看見左青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心裏很委屈，站在屋檐上沖著左青的背影大聲喊道：“為什麽，你為什麽老逼我做不喜歡的事？為什麽我要承擔不想負的責任？”

左青緩緩地轉過身，直直地盯著韓蕊，一字一句說道：“你以為只有你有不想做而又不得不做，不得不承擔的事？我也一樣，你娘和我訂了親，她卻和別人生了你，四年前我收養你，難道也是我心甘情願的嗎？還不是一樣把你養了這麽大！”

韓蕊臉色煞白，頓時氣焰全無。左青看也不看她一眼，生氣地走進房間，重重地關上房門。一行淚從韓蕊臉上悄無聲息地墜落。原來如此！難怪他對自己忽冷忽熱，原來他把自己當累贅。被父親拋棄，被母親拋棄，被所有人拋棄，現在連叔叔也不想要自己了，一股絕望湧上韓蕊心頭。

韓蕊跳下屋檐，在原地站了一小會兒，看著左青緊閉的房門，心裏堵得慌，終於下定決心離家出走。她不知道該到哪裏去，她甚至都不知道出去後該怎麽辦，可是她知道她不能留在左府了，她是他的累贅！

韓蕊走到自己房門口的時候停下來觀望了一眼，四年了，這個曾經帶給她孤獨、壓抑和少許歡樂的地方，她終於要向它說再見了。

左青關上門有些後悔，剛才的話說的太重了，那只是些氣話，並非他心中所想，可是，韓蕊如此頑劣，如何明白他的苦心呢？

他隱約看到韓蕊的身影在門口停駐，過了一會兒又走開了。左青跳上床用被子蒙住頭，猜想她是去練武了，就不想理她。過了一會兒，終於有些不忍，起身站到門口隔著門側耳聽外面的動靜，又不像是在練武。左青打開門，院內無人，走到韓蕊屋外，見房門緊閉，上前拍門喊道：“蕊兒，出去吃飯了！”

裏面無人應答，左青又拍著門大喊，依然無人回應。左青推開門，裏面空無一人。左青轉身回到院子，邊跑邊喊：“小蕊，小蕊！你在哪裏？”

左青跑到前面的豆腐坊，韓蕊也不在，左青把所有的房門打開，找遍屋裏的每一個角落，沒有韓蕊！

左青的頭一下子大了起來，韓蕊生他的氣了！他今天口無遮攔，對韓蕊說他不想養她，天地可鑒，他心裏並不是那樣想的，可是他竟然對她說了！如果韓蕊就這樣不見了，就算韓溪、韓慧不怪他，他又怎麽能原諒自己？

左青懊惱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頭，蹲到地上。

沈秋風拿起桌子上的木偶，拉扯了兩下，不耐煩地扔到一邊，說道：“這個不好玩！”管家王船笑呵呵地遞過來一個面具說道：“少閣主，試試這個，這個是金陵城今年最流行的面具了，差不多人人都買了。”

沈秋風拿起面具看了一眼，扔到地上踩了兩腳說道：“人人都有的東西，我幹嘛要稀罕？”

王船連忙撿起面具，面具已經破了一角，王船覺得有些可惜，又不好多說，便拿著那個破面具站在一旁。

沈秋風眼珠一轉，說道：“王叔叔，不如你帶我下山去玩玩如何，我保證聽你的話，不到處亂跑，真的！”

王船哭笑不得，說道：“哎呀，我的小祖宗，你就死了這條心吧，這要是讓閣主知道了可不得了！”

沈秋風嬉皮笑臉地湊上來，拉著王船的胳膊扭捏著央求道：“好叔叔，親叔叔，帶我出去吧，我都在這碧劍閣生活了十六年，一天都沒在外面待過，我都快瘋掉了。”

王船反問道：“你怎麽沒出去過？每個月你都到你二叔家去玩，少則三五日多則十天半月的，你怎麽叫沒出去過，你沒出去，金陵城裏那幫子狐朋狗友怎麽認識的？我的少爺，您就安分點吧，上周您出去和一幫朋友喝酒砸了黃四爺的賭場，那可是知府的小舅子，一般人躲還來不及。要不是閣主出面，黃四爺會放你們哥幾個走？你惹得閣主不高興，閣主特地叮囑過，要關你十天，以示懲戒。這才第七天，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等你十天禁閉滿了，你要上哪兒玩再作打算。”

沈秋風嘀咕道：“那是黃四手下的人抽老千，害得我們只玩了一盤就輸光了，我們玩得不痛快當然要打人，打廢他一只手算是便宜他了！”

王船道：“人家那是新來的夥計，哪裏認得你們，再說了人家賭場不抽老千靠什麽賺錢，輸了錢就輸了唄，給我說聲，我就帶錢去了，哪裏用得著讓少爺您動手，小心傷了您的身子！”

沈秋風一笑說道：“自己動手才痛快，你沒看見黃四對我的客氣樣子。”

王船搖搖頭說：“那是因為閣主後來給黃四爺送了一百兩銀子做安撫，不然你以為你還能去賭場玩？”

沈秋風滿不在乎地說道：“不去就不去，金陵城好玩的地方多了去了，也不在乎他一家。王叔叔你就帶我下山去吧，你帶著我還安全點，要不然我自己下了山，你想想看哪種後果更嚴重？”

王船聽到這話有些猶豫，閣主交代過，他的任務就是看好少閣主，保證他的人身安全，與其讓他自己偷偷跑出去還不如自己帶著他出去，將來就算閣主怪罪，可只要少爺平安回來，頂多再多關他幾天禁閉而已。想到這兒，王船說道：“要我帶你下山也可以，我要寸步不離地跟著你，你可不能到處亂跑！”

沈秋風討好地說道：“那是，寸步不離是必須的，怎麽能讓王叔叔您替我操心呢？”

出了碧劍閣的山門，兩人騎上快馬飛奔下山。進了城門，兩人牽著馬沒走幾步路，沈秋風突然捂著肚子“哎呦哎呦”叫起來，王船問：“怎麽啦少爺？”

沈秋風皺著眉頭齜著牙說道：“沒什麽，可能是昨晚睡覺踢了被子，著了涼，現在肚子疼。”

王船著急地說道：“那怎麽辦，要不要找個大夫看看？”

沈秋風搖搖頭說道：“不用，哎呀，我來不及了，你在這裏等我，我隨便找個地方方便方便。”說完將手中韁繩塞給王船，自己一溜煙跑了。

擺脫了王船，來到市集，沈秋風放慢腳步尋思著四處逛逛，看看有沒有什麽好玩的。正四處張望，突然看見一個身穿桃紅色衣裙，皮膚白皙，面容嬌俏的姑娘迎面走來，停到他身邊挑選東西。沈秋風也假裝買東西，一面挑挑揀揀，一面偷偷看她。

韓蕊走了兩步，拿起貨攤上的糖人看了看，又繼續朝前走，沈秋風見她落落寡歡，與他往日見到的那些胭脂俗粉大不相同，不禁對她來了幾分興致，跟在她身後走。

韓蕊記得左青曾說過要帶她來一家新開的酒樓吃飯，她不太記得酒樓的名字，只依稀記得好像是在西街，便朝西街走來，不知不覺來到一條巷子口，猶豫了一下，走了進去。

沈秋風看了暗自好笑，再往前走就是他們家的玉淵閣，且看這姑娘到底要幹什麽。

韓蕊來到玉淵閣，這是一座兩層的酒樓，朱紅的大柱，顏體的墨字金匾，甚是氣派。裏面亦是酒樓格局，只是桌椅擺設都透著幾分不尋常的華貴。韓蕊有一絲猶豫，不知道面前這家酒樓是否就是左青所說的那一家。

正躊躇，沈秋風已經走上前來，在她身後高聲念道：“玉淵閣，好一個喝酒品茶，聚會交友的好去處。”

韓蕊聽到有人說話，回頭一看，是一個衣冠綾羅，風度翩翩的少年公子，又覺得自己這樣看他有些唐突，不禁臉頰微紅，趕緊扭過頭。

沈秋風上前搭訕道：“這位姑娘，不知芳名是什麽，為何來到酒樓門前又不進去呢，難道是在等心上人？”

韓蕊平時和左青說話直來直去慣了，竟然沒有聽出沈秋風的話裏有調笑之意，一時楞住，不知如何作答。

沈秋風一笑，說道：“姑娘初次來這家酒樓，有些不熟吧，我帶你進去如何？”

沈秋風原本長相俊美，此刻又是一臉笑意，韓蕊不免對他有些好感，說道：“謝謝公子，在下韓蕊，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沈秋風見她天真爛漫，有些不谙世事，心中竊喜，隨口胡謅道：“在下沈風，秋天裏的一陣風，你喚我風哥就好。這家酒樓我很熟，做菜十分地道，頗有盛名，韓姑娘請！”

韓蕊沖他微微一笑，擡腳走了進去，走了幾步，心裏有些納悶，怎麽到了吃飯的時辰，這家酒樓卻如此安靜，沒有一個客人？她看了一眼沈秋風，挑了張臨街的桌子坐下，沈秋風跟過來，坐她斜角的另一張桌子旁。

立刻有夥計上來，韓蕊詢問菜譜，點了一個茭白炒肉，一個清蒸魚。沈秋風聽她點菜外行，忍不住插嘴說道：“韓姑娘有所不知，這家店的招牌菜遠近遐邇，這玉淵閣的廚子還被請到宰相府為聖駕做過菜，如此手藝，姑娘不想品嘗一二？”

韓蕊臉一紅，道：“是嗎？我確實不知！”

沈秋風一笑，對夥計說道：“給這位姑娘再加一道烤鴨和炒蟹黃，賬記在我這桌上。”夥計點頭退下。

韓蕊連聲說道：“不用，謝謝公子的好意，這麽多我也吃不完，還是不用加菜了。”

沈秋風走到韓蕊桌前說道：“在下有個主意，倒不如我們一起同吃，既不浪費又品嘗了這裏的美味如何？”不等韓蕊回答坐到她對面笑盈盈望著她。

韓蕊見狀只得點頭同意。韓蕊低頭吃飯，沈秋風頻頻替她夾菜，韓蕊客氣地向他道謝。兩人吃完飯，韓蕊準備結賬，沈秋風道：“韓姑娘，剛才說好的，都記在我賬上，你就不要和我爭了！再說，出門在外，哪有讓女孩子花錢的？” 回頭大聲道：“小二，我的賬記下了嗎？”

小二連聲道：“記下來了，記下來了！”。韓蕊只得再次向他表示感謝。

沈秋風微微一笑，問：“韓姑娘打算要到哪裏去，不如我陪你去？”

韓蕊搖頭拒絕。沈秋風沒有強求，拱手和她告別，怡然倚在大門口看她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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