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多少事，過去了就不會再被提起？

真相隱藏在歷史中漸漸消散，活著的人會淡忘已經發生的事，死去的人卻被永遠留在了死亡的那一刻。

記憶如同埋在地底的大樹，所有的細枝末節都連在一起，只要拔出其中一個枝幹，其餘的部分總會漸漸被挖出來。

“只是你忘記了而已。”

梅馥白說這話的時候，似乎帶了些指責的意味，莫承卿一言不發地看著對面女子咬唇攥拳激動不已的樣子，眼前忽然閃過那年在火爐旁淚水都被蒸幹的那張小臉，他眼神一凜，薄唇微張，緩緩吐出幾個字。

“如果可以，我並不想忘記。”

八歲的孩子，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獨自一人被帶回家，他不記得父母的去處，更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知道向來就很熱鬧的家裏一下子湧進來好多人，每個人都要在他面前走一遭，搖頭嘆息地感慨著什麽。

然後他的家變成了姑姑的家，他從武林盟主的兒子變成了武林盟主的徒弟，不過那些都不重要了。

“莫公子，莫大俠到底是被誰害死了？”

“小賤種！到底是誰害死了我哥！是不是你娘！你說！”

他不知道，為什麽要問他？都來問他的話，他要去找誰問呢？爹和娘是怎麽死的，為什麽沒有人知道，又為什麽他自己完全沒有了記憶？又有誰……知道他的仇人是誰？

梅馥白。

會註意到這個女人，其實是在他踏入平江城以前。十年來他雖然嘴上不說，但一直在暗中查訪父母的蹤跡，查到梅馥白身上純屬偶然，只是因為曾經無意中聽到她說過的一句話。

“被俠義之名束縛的人，最終卻死於所謂俠義之手，如此看來，做大俠倒不如做個魔頭來得痛快。”

那是一個江湖前輩的出殯日，他代表師傅仇正言出席，在途中一家酒館吃飯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這麽說，他忍不住轉頭，透過隔壁雅間的縫隙，恰好看到紅衣女子獨自斟酒的場景。

“你以為你這些歪理會有人聽？”對面的白衣男子一臉嫌棄地端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不過我也比較喜歡孟大魔頭這個叫法，比孟大俠好聽多了，你想，江湖上是個人都能當大俠了，可這大魔頭卻不是人人都能當得的。”

“就是這麽個理……姓孟的，你拿了我的酒。”紅衣女子皺眉嘀咕出聲，“不過說起大俠，你有敬仰的大俠嗎？”

“‘俠’之一字寫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我孟羽陽在世間十八載，只服過一個人，那人擔得起這個字，可我又覺得，那人不該待在那邊。”

“怎麽說？”女子拎起酒杯晃了晃，對面的孟羽陽忽然大笑起來。

“你難道不覺得，真正的大俠最後走入魔教，才是最有趣的結局嗎？”

“你在說你自己嗎？”紅衣女子嫌棄地看著他，孟羽陽搖頭神秘地笑了笑。

“梅大小姐，我可從沒說過我是好人。”

“哦？聞名江湖的無量谷少谷主竟然說自己不是好人……那你剛才說的人又是誰？”梅馥白搖搖頭努力讓自己清醒些，聽到孟羽陽意有所指的聲音。

“一笑傾城……”

“孟傾城……”梅馥白打了個酒嗝，傻乎乎地笑了，“嘻嘻，我今天瞧見他了，比小時候還要好看哪……”

聞言，孟羽陽驚訝地放下正要去拿酒杯的手，挑眉看著癱倒在桌上的女人：“之前就有點奇怪了，你認識他？”

“才不……他都不記得我了，我憑什麽要記得他？又不是傻……”

就是這不經意的一次目睹，讓他開始註意到這個女人。雖然最初的時候曾經懷疑過是孟羽陽聯合她想要拉他下水，但越是接觸越是發現了記憶深處殘留的痕跡。關於他的父母以及記憶中那個紅團子，記起來的東西越來越多，即便毫無那場事變相關的消息，他也漸漸拼湊出了事情的始末。

再不願接受也不得不承認的始末。

“即便是痛苦的回憶也比什麽都不記得要好，不過就算你不說，我也大概猜得到他們是為什麽而死了。”

幾乎很少一口氣說這麽多話，莫承卿面無表情地說完便轉身離開了，看著黑衣劍客一言不發的背影，孟羽陽摸出折扇在眼前晃了晃。

“莫兄弟真不愧是我唯一看得起的人，這背影就是瀟灑，僅僅看著他我就能想象到莫兄弟經歷了多少苦難才有今天……”

“……就你話多。”陸紅焰轉頭嫌棄地瞥了他一眼，“你跟上他，我懷疑他要去找仇正言。”

“那不正好達到咱們的目的嗎？”孟羽陽雙手枕在腦後一臉隨意，陸紅焰嚴肅地皺眉。

“現在不一樣了。”陸紅焰看了一眼梅馥白，後者正固執地看著莫承卿離開的方向一言不發，不知在想些什麽，臉上的表情也是難得凝重認真。

“她心疼了。”

“那我就活該跑腿？怎麽就沒人心疼心疼我啊……”孟羽陽忍不住哀怨地擡高了聲音，陸紅焰直接轉身跟上了莫承卿的方向，那意思很明顯“你不去我去”，他急忙伸手把她扯了回來。

“哎別別，我說笑的，你倆去老地方等著，我去把莫老弟叫回來。”

******

“是莫大俠嗎？”

是那天在茶館遇到的酒鬼，記得是湖澤的前掌門，名字應該是……胡武兵。

原本擦肩而過的老人忽然回頭這樣喊出聲，莫承卿站在五澤街道的一個巷子內皺起眉。他現在心情並不好，也沒有想要安撫老人的意思，擡腳兀自前行，那老人的身手卻很靈活，整個人閃身到他面前，擡起頭正對上莫承卿微微斂眉的模樣，醉鬼向來混沌的雙眼頓時閃爍著驚喜的光。

“真的是莫大俠！你回來了！”不待莫承卿反駁，那老人雙手並用拉住他的手，“當初你和夫人從五澤經過，交給小老兒的東西我一直都有好好保管呢，可是你到底去哪了，怎麽這麽久才回來……”

醉酒的人似乎陷入癲狂，說的話卻並不像是胡言亂語，莫承卿停住要掙脫老人的動作。

“什麽東西？”

“當然是……”醉鬼似乎清醒了些，聲音驀地頓住，轉過頭小心地察看了一下四周，隨即湊上前小聲道，“莫大俠，跟我來。”

眼看這人說完兀自轉身就走，腳步紮實有力，絲毫不見醉酒的樣子，莫承卿狐疑地跟了上去，跟著這人七拐八拐穿越了好幾個巷口，最終在一扇小門前停了下來。

“到了，莫少俠，這裏就是我住的地方了。”

這人叫他莫少俠……“你並沒有認錯人。”

“呵呵，小老兒貪杯，但眼可沒瞎，莫少俠的樣子和當年的莫夫人很像，一眼就瞧出來了。”老頭樂呵呵地倒了杯茶放到桌上，示意莫承卿坐下，後者卻站在原地兀自皺眉，老頭意有所指地開口，“莫少俠小時候可不是這麽謹慎的人哪。”

“……我爹當年，帶我來找過你？”

“當年莫大俠有事路過五澤，確實是帶著夫人和莫少俠你一起……哦對，還有個穿著一身紅色衣服的小丫頭，小丫頭能吃得很，我記得很清楚。”似乎一點也沒在意莫承卿的眼神，老頭兀自一股腦地說著，“莫大俠說有個恩怨需要解決，原本是把你和那丫頭一起都寄放在小老兒這裏的，可是我貪杯一個沒註意，你們兩個都跑出去了……”

“小老兒趕緊派人出去找，只聽說你們兩個偷偷出城去了，手下也沒找到人……我原想等莫大俠回來只能以死謝罪了……”說到最後又感傷起來，老頭端起眼前的茶仰頭猛地灌了下去，茶味略苦，沖淡了一絲醉意，聲音卻似乎更低了。

“莫大俠自那以後就再沒來過了……”

然後他就聽說了，莫雲飛夫婦雙雙亡故，唯一的兒子受到驚嚇失去記憶的消息。

“前輩為何裝醉？”莫承卿皺眉打斷眼前傷感的氣氛，坦白說，因為不記得父母的大多數事情，他連他們的死也都漸漸變得習慣了。

“江湖不太平，小老兒還想過個安穩的萬年哪。”老頭無奈地嘆了口氣，看向莫承卿的眼神卻帶著幾分欣慰，“我倒是想問問莫少俠，之所以隱藏武功，寧可丟了莫大俠的臉，是因為修習的武功不是出自離火山莊麽？”

“……瞞不過前輩。”莫承卿意外坦誠地點了點頭，“離火山莊現存離火心法只是一小部分，承卿這些年在莊內待得少。”

言下之意他承認在外面其實另有師傅，仇正言反而沒教過什麽東西。

“小老兒能知道莫少俠師承何處嗎？”胡武兵關懷地問，莫承卿微微皺起眉。

“倒也不是說不得……只是師傅幾乎從不過問江湖事，就算報出名字前輩大概也不知道。”想起那人的怪毛病，就算淡漠如莫承卿也忍不住露出遲疑的神色，隱約還帶著幾分……尷尬？

“他說自己明明自報家門玉面飛龍，但是江湖人總是叫他……”

——“阿嚏！”

五澤城的不二客棧，說書人今日終於說膩了孟羽陽叛入魔教的故事，無端說起了江湖上的另一段傳說。

“說起這鬼面炎君，有傳言其容貌十分俊美，也有人認為他其實貌醜無比，因為此人不論何時出現都帶著奇怪的鬼怪面具，不僅如此，鬼面炎君正邪不明又風流好色，素有見到美人就走不動路的傳說，在江湖上也是非常令人詬病的人物，但是不可否認，鬼面炎君的武功就算在當今也是無人出其右……”

放屁，老子都快打不過自己的徒弟了。

坐在二樓雅間扮演安靜美男子的鬼面炎……玉面飛龍，今天也是臉上看不出絲毫皺紋，一想到自家的小兔崽子徒弟剛踏進江湖沒幾天就拐到了魔教大美女，他現在心情不太好。

尤其在看到不遠處有個不長眼的家夥正在調戲他的未來徒媳，他的心情就更差了。

武林盟主有幾個兒子啊？他能先弄死這個麽？

作者有話要說： 總之，除了男主會裝正經，其他都是逗比吧【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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