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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福爾摩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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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家沒有靈魂,縱欲者沒有心肝,一個廢物幻想著自己已達到前所未有的文明程度——這是資本主義發展到最終階段的社會景象,當然,目前來說還只處於預言之中,但毫無疑問,回顧一下每一次經濟危機之前的社會風氣,‘專家沒有靈魂,縱欲者沒有心肝’,這是一句生動無匹的形象,標普的專家,華爾街的縱欲者,所有人都活在巨大的騙局裏,用騙來的錢狂歡——這就是兩年前的事。”

喬韻沒有說話,但青哥面露怯生生的不解,傅展換了個角度,通俗易懂地對他解釋,“知道什麽叫拉動內需嗎?人民群眾要改善生活,釋放市場的內在需求,就是說不再規定什麽樣的生活對大部分人來說是足夠好的,把這部分需求釋放出去,帶動社會經濟的發展——這條路走過頭就是消費主義。我給你打個比方,iPhone4出來了,你原來用的是諾基亞,現在換iPhone,這叫拉動內需,但如果你用的是iPhone3GS,半年時間後出了新,你又換了個iPhone4,這就叫消費主義。”

青哥上學時候肯定不是什麽好學生,他聽得還是有點迷惑,沒說話,但疑問擺在臉上:這和【韻】有什麽關系?“就算人家換,那也是因為人家有錢樂意啊……這消費主義,好像不是什麽好詞吧?”

“這種追新癥正當化的現象,就是消費主義思潮的表現,‘女人一生總要有個好包’,‘一雙好鞋能解決所有感情問題’——所有這些把感情、尊嚴和人格同消費品關系在一起的輿論,都是消費主義的詭計。”傅展的語氣很中性,“我把書上的一些觀點介紹給你聽:典型的消費主義往往和寬松的經濟政策、高速發展的經濟結合在一起,中產階級的壯大也伴隨著消費主義的盛行。簡單說,暴富者越多的社會,炫耀心就越強烈,消費主義也就越流行,而消費主義的流行也往往和女性地位的弱化緊密相關,越是消費主義盛行的時代,對女性在審美上的要求也就越來越單一和嚴苛,女性身為消費品和消費者的一面被強調……我說得再簡單點,聽說過四萬億嗎?”

“聽說過。”

“這是不是寬松的經濟政策,或者說直白點,量化寬松?”

“是……吧?”

“從2000年到現在,我們國家的經濟是不是正在飛速發展?”

“是吧?”

“去掉‘吧’,”傅展平靜地糾正,沒有表現出對青哥的鄙視,“從喬小姐在美國節目上公然炫富開始,這個國家的經濟正在飛速發展就已經是事實了。四萬億大多進入房市,房產會再猛漲幾輪,是不是造就了許多新興的百萬富翁?房價越來越高,拆遷價位也在猛漲,基建大拆,是不是造就了許許多多的暴發戶?他們的炫耀心是不是很強烈?”

“是,”青哥也漸漸明白過來了,“這都能和書上對得上是吧?也就是說,未來幾年,消費主義……”

他有些費力地咀嚼著這個簡單又陌生的詞兒,“消費主義,會成為社會上的主流思潮?”

“你覺得不對嗎?”

“是有點……”青哥明顯被搞懵了:野蠻生長的後遺癥,太忙於實務,充電的時間過少。“咱們國家傳統不是艱苦樸素嗎?要不淘寶那麽火熱呢,就似乎因為都想買便宜貨——”

他揚揚手機,“我剛看了下,消費主義不是比起性價比和使用觀感,更看重商標、價格和附加的社會屬性嗎?”

“你有多久沒聽到‘艱苦樸素’的口號了?”傅展反問他,“這和拉動內需不矛盾嗎?”

青哥被問得無言,傅展依然沒失去耐心,“社會思潮的發展總是有滯後性的,但一旦成型以後發展速度又會很快,而且幾乎無法被扭轉,這是受經濟形勢和國家政策滋生的社會心理,它體現的方式當然很隱蔽。不會有人告訴你,‘我就是消費主義,我就是要鼓舞你們去提前消費、預知消費,把大量的金錢消耗在無用的儀式感和被創造出的需求上’,消費主義的陷阱是很隱蔽的,‘你看一個男人多愛你,就看他願不願意為你花錢’,‘結婚想要個一克拉的鉆戒,過分嗎?一生一次,不想虧待自己’,‘曬曬親愛的送我的包,最近很辛苦,婆婆病了,忙前忙後,從醫院出來他二話不說把我帶到專賣店,拿下這個鉑金,28萬的禮物我會一直銘記,謝謝親愛的,感恩我們擁有的愛’——把愛和錢、鉆戒、鉑金包掛鉤,你可以說這是現實,我們都是俗人,愛不用這些庸俗的東西來體現,用什麽?但在商家的角度,這種價值觀就是我們最喜歡的消費主義價值觀,這樣的客戶就是我們會瘋搶的豬仔。”

他隨手打開論壇,摘取了一兩段對話朗誦,青哥聽得欲罷不能,簡直有點打開新世界大門的感覺,“沒從這個角度想過啊,這都是營銷貼嗎?背後都是誰在營銷呢?”

“這就是社會思潮的有趣之處了,沒有人會意識到自己正在墜入消費主義的陷阱,也不會有人覺得自己在傳播某種主義,很多人都只是在真誠地分享自己的生活,但人的自由意志在社會大潮跟前根本無足輕重,大多數人都是極容易被影響的動物,就比如說‘好女不過百’,‘要麽瘦,要麽死’、‘美貌才是硬道理’,‘美女的人生和一般人註定不會一樣’,這些論調全都是把女性的自我價值和外表綁定——但你真的就會看到太多人因為這些話去自虐減肥,瘦到不健康的程度。說‘要麽瘦,要麽死’的女明星也是在分享自己的人生經驗,她真的認定自己是因此才獲得成功的,維多利亞的秘密也不是為了推廣消費主義才擇定那些腰臀比誇張到讓芭比娃娃相形失色的模特,她們不會去管這個年代的‘正常身材’標準是否高得可怕,商家和消費者,都是無意識的一枚棋子,她們互相促進:女性的自我價值和外表綁定,女人會更喜歡讓她們閃閃發亮的東西,配件首飾、化妝品市場因此蓬勃發展,強調品牌和商標,奢侈品攫取走巨額利潤,一個小羊皮包的成本價不過零頭,消費者多付出的數千美元就是在購買商標。”

“‘做個小女人太幸福了’,‘出嫁是女人第二次出生’,‘家庭主婦怎麽了?家庭主婦就一定很慘嗎?我結婚後就做家庭主婦,平時在家除了買買買什麽也不做,老公工資卡上繳,每個月都買包包’,這些會成為下個時代女性成功的表現,到那時候,群眾回想不起十年前成功女性的標志。”青哥聽得目眩神迷,傅展介紹得卻很愉快,他好像覺得這些現象很好玩,嘴角不禁上勾,“這對於女權來說也許是倒退——到那時也許會有其餘的政策來促進這樣的倒退,不過,對我們這些奢侈品商家來說,卻是個千載難逢的發展機會。”

“就像是【韻】,一直以來我們采取的營銷手法,就是非常消費主義的——‘網紅’所象征的那種生活方式,就是消費主義的極致,從長相到身材都符合‘精致、纖瘦、柔美’這些標準的年輕女孩,手拿花式翻新的名貴坤包,身穿當季最新服飾,出入豪奢場合,她渾身上下滴落的每一點元素都和‘需要’無關,撥動著人們‘想要’的心弦。可以說這個行業的命運是被經濟政策決定的,她們就是消費主義的晴雨表。從將來一段時間的經濟形勢來看,網紅的發展速度也許會比今天還要誇張,它會真真正正成為一種社會現象。而【韻】作為在網紅發展早期就已經深度介入的品牌,也就隨之趕上了攫取紅利的收獲期。”

這是實話,在座三人都清楚如今【韻】在網紅圈子裏的地位——Coco妖妖穿【韻】,這是因為她能從中得到最多好處,豆豆穿【韻】是因為CY大把大把地撒錢,但很多新入行的網紅呢?她們是沒拿到一分錢廣告費的,她們一樣也穿【韻】,她們在談論【韻】時候的口吻,和談論Coco妖妖、豆豆身上穿戴的其餘大品牌是一樣的,這是一個奇妙的倒因為果的過程,大網紅都穿這個,所以這必定是好的,必定是能吸引到眼球的。甚至比起一線大牌,她們還更喜歡買【韻】,每次推出新品都自帶搶購話題,能買到至少會有人來問怎麽搶的,而且價錢也相對便宜,常常換新亦換得起。一來二去,【韻】在她們嘴裏的感覺,倒是和一線大牌不相上下,甚至在審美上猶有過之了。

“往常來說,國產奢侈品總是難免背負上中國制造的歷史包袱,但【韻】已經通過幾年的營銷跨過了這道坎,甚至成功地捆綁上了網紅最愛的其餘一線大牌,取得了相似的品牌認知——但我們的定價依舊低於這些大牌,這就讓我們很容易地成為‘第一件奢侈品’,每個人的消費都是有連續性的。一個人不會在轉身間就完全進入消費主義,都是由儉入奢,一步一步。【韻】的大衣和一個Neverfull的包一樣,性價比高,總價不貴,很適合作為整個生活奢侈化的第一步,”傅展的語調很輕快,“而我們在去年推出的直播促銷,從這個角度來看,更是模範式的消費主義,直播主完全消滅了自己的人格,成為一個完美的芭比娃娃,在極其豐沛的物資中展示這些‘非必需品’。去年我們沒有大秀,也沒有新增的廣告投入,但業績依舊上漲,也許理由就在於此,而今年的銷量增速,則是這種迎合了時代潮流的營銷取得的效果,只是這種成果有一定的延時性,而且在新款上架以前,我們的商城整修了兩周,被壓抑的需求在新款上架後爆發,才造成了這看似讓人瞠目結舌的結果。”

這的確是好事,如果按這理論的話,市場上水越多,印鈔機開越快,奢侈品消費就會越來越蓬勃,而【韻】將成為國產品牌中唯一分享到這份紅利的一個,青哥咂摸了半天,有點懂了,但還不無猶疑,他試探性說,“那……是不是說,我們之後的營銷,可以進一步往這個消費主義上靠。比如說……嗯,下一次搞直播,更淡化官方色彩,就說這些衣服是她自己買的?再搞一櫃一櫃的其他奢侈品,什麽紅底鞋、雙C包什麽的給搭配。進一步強調她個人的財富,就是……那話怎麽說來著?——就是光用錢來判斷一個人……那叫什麽?”

“金錢在價值觀上的唯一化。”

“對對對,之後也可以在推新網紅的時候這樣搞,就是有錢,就拿有錢做賣點。然後玩什麽‘霸道總裁’,還有那什麽‘土豪’範兒,比如現在微博不是漸漸在火嗎,毫無理由抽人轉發得現金,這樣聚攏來的人氣肯定都是什麽拜金主義、消費主義的,一下就瞄準目標受眾。”青哥不是不聰明,只是沒什麽文化,傅展一解釋明白他立刻就舉一反三,思路一條接一條,溜溜的,“再讓這種博主做營銷,不要那種廣告味道很明顯的,就是和傅總你說的一樣,做價值觀營銷,帶上品牌,‘博主,我的男朋友不肯給我買【韻】的T怎麽辦,也不是很貴,正在打折,就幾百塊,我自己也能買得起。他非不幹,說我已經有很多衣服了,可我就這個愛好啊,他說不節儉的媳婦不能要,大家怎麽看’——不是說消費主義反女權嗎?反而可以把這倆綁在一起,下面回覆肯定都是讚成買買買的。”

“或者讓男朋友來根據衣服猜價格,營造一種女孩子有幾百件衣服很正常的氛圍。只要帶起這個風氣就行了,之後【韻】自然會出鏡的。關鍵就是要讓觀眾不斷地接收到這方面的信息,大眾都特容易被洗腦,衣服的流行不就是這樣傳開的。”

“還有,一款衣服ALL圖案、ALL顏色,這很正常,這種價值觀也得給傳遞出去,反正【韻】已經占有優勢地位,只要消費主義越來越盛行,水漲船高,我們肯定受益。”

他做網紅營銷是太在行了,搞服裝的,天生就是要誘惑女性心中的物欲,和節儉的理念做鬥爭,信手拈來都是金點子,傅展也點頭肯定,會議氣氛更融洽,但青哥說著說著,反而自己有點不肯定了,“……這聽起來確實都挺好,但……這些錢都流入我們奢侈品行業了,別的行業該怎麽辦啊?”

這話,他問得也怯生生的,好像吃驚於自己的主人翁精神,但傅展倒不吃驚,他很寬容地笑笑,語調溫和地說,“這就是消費主義的終點——周期性的經濟危機,還記得嗎?‘專家沒有靈魂,縱欲者沒有心肝,一個廢物幻想著自己已達到前所未有的文明程度’,你猜,這些縱欲者的結果會是如何?”

屋內一下陷入了一片寂靜,青哥訥訥的,像是被嚇住,欲語又無言,傅展寬慰他,“每個人都要根據自己的身份做事,不要有太強的負罪感,既然大勢不是我們能決定的,最明智的做法,當然是經濟上行時攫取到足夠的資本,等到經濟下行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去開拓新的國外市場了。”

他對青哥綻放出溫暖人心的笑,“所有大品牌都是這樣一步步地開拓市場的,我們也不過是在覆制前輩們的軌跡而已,沒什麽可擔心的,多的是前例可以照抄。”

“那如果全球經濟都不行了呢?”喬韻一直沒有說話,只是冷眼旁觀,她突然有點挑戰地問,“如果全球經濟都不行,去哪裏開拓新市場?”

“如果發生全球性大蕭條,恐怕大家都只能苦熬著等戰爭了,”傅展知道她這是在找茬,回答得依然從容不迫,“到那時候,問題就已經不是一個行業倒閉,甚至一個國家的滅亡能解決了——不過,當然,必須承認的是,到了那一步,奢侈品行業一定是先被擠掉的泡沫。但這並不妨礙我們在經濟上行周期贏得大量利潤,或者更應該說,既然社會思潮是由經濟周期決定,個人的意志根本無足重輕,我們才應該在上行周期多掙點錢才對——畢竟,會對這種營銷手段感到不安,已說明我們還有點社會責任感。”

他像是看透了青哥的不安和喬韻的沈默,貼心地說,“社會財富集中在我們這樣的人手裏,至少比集中給那些無良的同行好吧?再怎麽說,被我們賺走,錢還是留在了國內,給跨國企業拿走,利潤可就回流本土了。”

這還玩上民族主義了,自己在美國節目上的那一套,現在被傅展調轉過頭對付自己,喬韻也有點啼笑皆非,她可以想到這對話前進的方向——她會說這種價值觀營銷會讓大量經濟實力根本配不上這種消費層次的年輕人受到影響,甚至毀掉她們的一生,如果她能提起裸貸就好了,那些女孩子的裸照裏就有無數價值觀營銷帶來的重重陰影,而傅展則會笑著告訴她,愚蠢是最大的惡——他本來也就是這樣認為的,這些所有營銷本意都是為那些有消費能力的人準備的,就好像美妝博主、服裝博主也只是在給和她們經濟實力相近的同階層分享心得,絕不是在鼓吹什麽,要怪只能怪她們蠢到無法認清這點,只能怪網絡打破了不同階層交流的藩籬。營銷活動本身怎麽能因此感到罪惡呢?我們並沒有特意營銷給你啊。連YSL都買不起,還上什麽微博呢?還不趕快去搬磚?蠢成這樣,又怎麽能怪別人毀了你的一生呢?

這話也不無道理——資本總是很有道理的,喬韻本意也並沒有要在道德上把他批判一番的想法,她正是缺乏這樣的立場,才在傅展對未來做出精準預測時,雖然滿是不舒服,卻只能全盤啞口無言。當然,從這種思潮中受益,和拼命去宣揚這種思想,這是兩種不同的感覺,青哥的猶豫和她一樣,後者仿佛跨越了一條至關重要的底線——哪怕它只是一種虛無縹緲的錯覺。畢竟,事實擺在眼前,【韻】的發展,或者說任何奢侈品的發展,都依托於消費主義,整個服飾工業都建築在人性的虛榮之上,反消費主義、反虛榮對於服飾設計師來說根本是個偽命題,哪怕僅就現在的局勢來說,就算是不去鼓吹消費主義,【韻】的I地位難道會因此發生什麽改變嗎?一樣會有無數女孩節衣縮食甚至是走上歪路,就為了去博那一件對她們來說過分昂貴的大衣。是否順應風潮進行營銷,區別只在賺多賺少,對大局能有什麽影響?

這就是傅展成竹在胸的原因吧?如果說他還有什麽不確定,那也只是對自己判斷的猶豫,在2010年,缺少足夠的論據和細致的調研,誰也說不清消費主義究竟是會大行其道,還是隨著中國(已被預言了二十年)的崩潰而一並墜入深淵,他關心的並非是那些因這種風潮而陷入窘境的家庭,而是自己的判斷是否準確,他的品牌,能否在上行周期獲取到應有的利潤。

她掃過傅展的微笑,明悟忽然湧上心底:傅展和她、青哥最大的不同,就在於他並不存在底線這種東西。也許,在他心底,他們的這條底線,也是矯情和愚蠢的表現。

“聽起來是挺美啊。”沒有任何猶豫,喬韻在頃刻間就下了判斷,“但這樣,和我創立這品牌的初衷就不符了呀,【韻】是給擁有足夠經濟實力的女人設計的品牌,我想要的也是有質感的營銷,這樣的鬧劇我不需要。”

什麽鬧劇?【韻】自己之前準備的營銷難道就很有質感嗎?這分明只是個借口,青哥卻明顯松了口氣:看得出來,雖然沒有任何理由,但傅展之前提出的思路,也讓他本能地有所掙紮。

傅展的眼神掃過青哥,停留片刻,又移到喬韻身上,和她對視片刻,喬韻擡起下巴,理直氣壯分毫不讓,他斂了斂眸,睫毛低垂下一瞬間,又擡起時,眼裏又蘊上了笑。

“喬小姐說得對。”他從善如流,帶有如歷史車輪般厚重的泰然,在充滿了心照不宣的氛圍中,退讓地說,“這也是我私人的一點想法,如果因此部署品牌政策,當然是不夠慎重,就當是沒事閑聊。”

不部署又怎麽樣?這根本只是一時矯情意氣,不忍也只是自我欺騙、婦人之仁,就按往日的步調走,【韻】也還會是大贏家。他退讓了這場爭鬥,贏的卻是這整個大勢,又何必爭一時之氣?別看現在讓步的是他,但贏的人卻未必是喬韻。

青哥明顯就是這樣感覺的,而且他也因為自己的不專業很羞愧,就像是每個還有點理想的人在現實跟前的表現一樣,不太敢繼續留在戰鬥現場,會議既然已經進入尾聲,找了個借口就匆匆溜走,留下喬韻和傅展單獨放對。傅展也不以為忤,結束了這個話題,又和喬韻說海外的事,“陳靛英文不行,海外營銷應該提拔個專員負責,或者是對外招聘?以如今美國那邊的銷量來說,也應該適當地增加專門美國業務的員工了……”

“這個你定好了。”喬韻卻不像青哥掩耳盜鈴,她知道自己也許是矯情,但那又如何?她做事,不需要任何理由,也沒什麽好掙紮的,僅僅是因為想,這個原因就夠了。“關於剛才說的價值觀營銷,我要先告訴你——你也許是對的,但我並不讚同。”

傅展擡起眼看她一會,視線又集中到屏幕上,他和緩地說,“哦?”

“所以我會對此做出一些反應,這些反應,未必有利於公司的發展——這一點得先告訴你,征求你的意見。”喬韻往後一靠,盤著手逼視他,說到這裏,她哈地一笑,刻意傲慢,“——其實你反對也沒用,青哥是一定會支持我的。”

“……哦。”傅展波瀾不驚,拿下眼鏡,取出眼鏡布開始擦拭,“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告訴我,可以直接去做。”

又是這樣,每一次她的直球,都被他無聲無息地消解,喬韻承認自己有引狼入室的感覺——甚至連最開始引他加入公司,都不是她的本意。越熟悉傅展,他就越讓人懼怕,他對未來的猜測,準到幾乎算是預言,這樣的雙商,這樣的忍耐,他加入【韻】,怎麽都不走,撕破臉了都不走,他是想做什麽,想得到什麽?

再一次試探受挫的憤怒和不耐煙消雲散,喬韻忽然又冷靜下來,重新充滿了耐心,她心平氣和地說,“CY那邊,欠你三分之一的股份。”

這話題的跳躍讓人摸不著頭腦,傅展接得卻還是一樣波瀾不驚——在紐約那次驟然的爆發後,他很快又找到了應付這份瘋狂的新辦法,總是這樣,善於應變。“所以?”

“我應該給你的,我也知道你想要。”喬韻雙手撐在桌上,看進他琥珀色——在陽光下更靠近橙黃色的瞳仁,慢慢地說,“但我不會就這樣給你。”

“那你要怎麽樣才能給我?”傅展從善如流地問,對她寸寸的逼近,看似沒有任何反應,他的雙手依然平穩地捏著眼鏡腿。

“今天很好,你分享了一番見解,這是你很少和我們共享的東西,”喬韻說,她把自己的武器之一——精致的美貌,武器之二——無法無天的銳利和瘋狂都肆意揮揚出來,在空氣中播散,越靠越近,越靠越近,“但這樣還不夠,你告訴我的還不夠。”

傅展睜大眼,這是在距離逐漸靠近後要維持對視的本能反應,但除此之外,他的回應依然堅硬得沒有一絲顫抖。“你還想知道什麽?”

“你一清二楚。”再靠近,就真要有肢體接觸了,喬韻從上到下,把他快速掃視一遍,笑了笑後撤開:這試探,又失敗了。

但沒關系,態度表達過就好,至少傅展已經知道她不會再受他的糊弄。她直起身揮揮手,轉身走出辦公室,幾秒鐘時間就把他忘掉:他也許想用這份神秘吸引別人琢磨他,但她可不會踏入陷阱。

不過,喬韻亦不能否認,在回到自己辦公室的一路上,她都在想消費主義這檔事——她雖然比他多了幾年經歷,但的確是在傅展的一番話之後,才從這個角度開始看待問題。不管她認不認可這種價值觀,是不是在想著對這種價值觀做出自己的回應,但,她也始終都在考慮著傅展的智慧。

這讓她亦多了點惱怒,歸根到底,傅展所代表的一切都讓她很不喜歡,尤其是他的泰然——市場不可能被個人意志影響,消費主義的興起是大勢所趨,誰也改變不了,言下之意,當然是她就算反感,但卻也什麽都做不了。

他是對的,就是這一點最讓人不喜歡,喬韻確實做不了什麽,任性地開秀是一回事,在營銷上和潮流對著幹是一回事,服裝業本來就是消費主義的產物,該怎麽反主義?難道直接結束品牌運營?那其實也不是戰勝,而應該算是一種逃避。品牌從產生的那一瞬間就真的不再屬於自己,它自有運行的規律,喬韻從未這麽深刻地認識到這一點,【韻】在一方面浸透了她的痕跡,但在另一方面又早已超脫了她的控制,擁有了獨立的命運。

但難道真要對傅展讓步?難道,真就沒有別的辦法了?這件事現在似是變成了她和傅展的又一次對決,她的沈默和品牌的成功,都將變成他勝利的籌碼,讓他成為那個無形的贏家。

傅展一直說自己想要幫助有才華的設計師建立品牌,這是他加入的原因,他也一直扮演著一個優秀的‘忠臣’角色,從品牌的角度來講,喬韻對他的付出不是一無所覺,也有感激之情,但另一方面,她越來越覺得這個幾乎從不違逆、從不強硬的隱形助手也是個強敵,是潛伏在肘腋間亦敵亦友的對手。他們間的棋局也許在她不知情時就已開始,對弈的賭註包含了【韻】,但又不僅僅只有【韻】,還有許多許多別的什麽。這是一局她毫無信心的對決,每一步都似乎可能成為最後失敗的伏筆,而她在較量中全方位落後,社會關系、智慧、忍耐,傅展什麽都比她強,她所能憑借的,只有自己的癡與狂。

而她一向是最不喜歡輸的。

這麽危險,她的腎上腺素熊熊燃燒,可又要強行保持冷靜,這種矛盾的感覺讓她走來走去,這天晚上,喬韻在辦公室待到很晚,對策還沒想好,倒是誤打誤撞,先做好了下一季設計的幾張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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