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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匪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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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道長,沈英雄,沈大人,你當真把自己當做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了嗎?”

夏日炎炎,道阻且長,只不過,路上行人全無,一片死寂之意。

沈約卻聽見身後傳來略顯輕佻的聲響。

緊接著的是啪啪的腳步聲,像是小孩子邁著大步,趿著木屐甩在平整的青石板路上。

聞聲知人,哪怕他與他萍水相逢,相識不過一刻之間。

他想起了那張清冷的臉,哪怕相識十年,他對自己那位素來威嚴的師父,都不知深淺。

他腳步不歇,要知,自悅來客棧前往李宅的路途不算多遠,幼時的沈約與有德曾經半個時辰,便將整個小城跑了遍。

但如今走來,卻步步沈重,似是一條走不完的黑暗甬道。

他不得不逼著自己不停步,不斷地往前。

只是身後的人,卻越來越近。

沈約不由得回過頭去,不遠處的客棧之中,鄉親們都有些瑟縮畏懼地探出頭,望向正亦步亦趨前往李宅的兩人。

是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

所有人都將希望交付於他,從前的他覺得理所應當,只是如今,卻像是一個沈重的負累一般,壓得他喘不過氣。

沈約不由得握緊了手中的佩劍。

也許是從繼承了這把平平無奇的長劍開始吧?

他怔怔地想。

從丹羽老道的手中,接過這柄被他吹得神乎其技的丹羽劍開始,他便被逼著成熟,被逼著仗劍伏魔,被逼著以手中之劍替本門掙得榮光。

十歲之前,他不過是個對法術見獵心起的稚童。

他可以在別人的羽翼庇護下,安穩地渡過每一天。

嚴厲的師父,雖是揍起他來,從不手軟,但卻徐徐對他說道:“你出師而去,為師已是替你備了一張琴,日後,也算有個生計了。”

他拍手叫好,卻扯動傷口,疼得直吸冷氣。

咯咯直笑的龍四看著他被玳瑁戒尺打得高脹的手掌,仍是會偷偷塞給他藥膏靈藥,替他悄悄去找龍君求情。

他曾以為,自己會在這樣平靜的生活裏,渡過這一生。

卻不曾想,生逢亂世。

十歲之後,陰差陽錯,獨上靈山。

他的師父功力盡失,只會飲酒,不定期還會發狂,抱著那時還無知的沈約對月痛哭。

道門的鬥爭,雖無腥風血雨,卻更有暗湧流動。

更何況,他的身份是那般敏感。

龍主之徒,上代太清閣首徒唯一的弟子。

耀眼而璀璨,將他壓得喘不過氣來。

若是他再像往日一般,人後恐怕便聽得一句:“太清神閣,三代天師?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

“沈道長,你不要走那麽快啊。”

一只手搭在了沈約的肩頭,他側過臉去,一張嬉笑的臉龐出現在了他的眼底。

“道長,你別像我那個死鬼老爹一樣,丟下我不管。”

那頂逍遙巾歪歪斜斜地戴在他的頭頂,倒是露出幾縷白發來。

他剛才與那幫子老老小小一陣唇槍舌戰,有幾個不開眼的後生推推搡搡,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卻也硬氣。

若不是沈約剛才一句輕飄飄的“我去。”

定了千斤。

他恐怕現在還在裏頭挨揍。

“是你走得太慢了,就你這樣,等到李宅都不知猴年馬月了。”沈約聊賴地說道。

“道長,降妖除魔有什麽意思,明擺著那幾個妖怪占了理,咱們何必去討人嫌?”李練兒生得高大,從身材來看,倒是與龍君長得相仿。

比沈約都要高出小半個頭來。

如今斜斜地倚在他的身上,狀似親昵。

沈約想到他是個斷袖,慌張地一抖肩膀,說道:“你倒是站在哪一邊的?你那個死鬼老爹拍拍屁股走了一十六年,你娘含辛茹苦養你到這麽大,

你怎麽便一顆心就向著妖怪?”

沈約眉頭一皺,像是想到了什麽,輕聲說道:“不過說來白狐?白狐可是個稀罕物,至少株洲一帶,我還不曾聽過有此,若是有人目擊到,恐怕便是你那個父親罷?十有八九,錯不了。”

李練兒點著唇,似有幾分躊躇,但仍是說道:“道長,別提我那個死鬼父親了,我這人那,是誰對我好,我便親他一些;

我娘對我極好,可石家人卻對我避之不及,就差拿個掃帚打我,趕我出門,欺我,罵我,辱我,辱我也就罷了,還辱及我的母親;我如何不生厭?”

他目光炯炯,直視著沈約,繼續說道:“至於我那些個便宜老爹,雖是妖物對我不聞不問,已有十來年,但他們到底不曾折辱於我,也不曾想要加害我,

於情於理,到底對他們我還是稍稍觀感好些,道長,你說是與不是?”

沈約搖了搖頭,這番歪理,像極了五六歲的稚童。

他輕聲說道:“那你為何還要去找你父親,相忘山林,你找個歡喜的男人或是女人平淡地過完你李大公子的一生,豈不是更好?”

李練兒訕笑一聲:“我嘛,若不是我母親臨終前有所心願,要讓我‘認祖歸宗’,什麽白狐貍,還有妖怪同胞,我才不在乎呢。

不過,因著這事兒,倒是讓我遇上了道長你,只能說,姻緣這事兒早早攥在月老的手心裏,

道長你可是逃不脫的了。”

沈約一時語塞,想要說些大道理,卻發覺這些話,李練兒早已自己說過一個軲轆,現下恐怕統統免疫了。

李練兒轉過臉來,他的一雙異色瞳像是有神奇的魔力,早已瞧破了他的心思,笑著說道:“不過,道長,漫漫十年,我受盡白眼,再大的爭執風浪,我都曾見過,

你卻是第一個為我說話的人。”

沈約神情默默,只是筆直往前走去。

他在他背後大聲說道:“道長,世上若還有人可親,我倒是願意說一句,乃是‘沈道君’吶。”

沈約回過頭去,望向似是面色有幾分期待的少年人。

輕聲說道:“趕路吧。”

李練兒臉一癟,但仍是邁開步子追了上去,一邊還絮絮叨叨地說道:“道長,我聽我娘說過,若是,兩人得不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卻兩情相悅,便只餘下拋下一切,私奔一途了。道長,你若是不嫌棄,我拼著石家少爺的身份與萬貫的家業不做,倒是願意與道長共赴仙途,如何?”

沈約的長睫毛振了振,將“私奔”二字在口中把玩了幾遍,旋即神色暗淡了下來。

他倒是樂得放下什麽勞什子“碧水神君”的名號,只不過,卻不是為了這個聒噪的少年。

她,

汐水林中的神女,

與她共游四海。

只是,她如何放得下孟章君的婚約。

於公於私,都不可能。

私奔?不過是癡人說夢罷了。

沈約搖了搖頭,輕聲說道:“這世上蕓蕓眾生,你才見過多少,就要喊著什麽‘私奔’,說什麽‘共赴仙途’?

你可知道,我們道門之中,自有人結成道侶,生生世世,糾纏不清,但追求天道之路,十有九折,

兩兩共度,看似比獨求天道來得容易,但一旦一人夭折,你可知代表的是什麽?”

李練兒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茫然。

沈約卻笑著說道:“‘你已故去,我如何獨活?’這句話,就刻在我們太清閣的一座山嶺石碑之上。生死與共,在道侶之間是最為尋常不過的事情,你可敢,可說?

往往渡盡劫波,距離與天同壽,不過一步之遙了,幾世的輪回,多少年的修煉。”

沈約擺了擺手,說道:“李公子,你終會明白感情之事,只不過,此事並不是應在我身上,走罷,待得此地事情了結,你我便分開行路罷。”

李練兒一楞,有些郁郁得望著沈約,問道:“道長,此言當真?”

沈約輕聲說道:“自然當真。”

說罷,他的身影往前方走去,不帶絲毫猶豫。

……

十多年前的李家,乃是方圓三十餘裏,出了名的積善之家。

李家的當家李員外,樂善好施,他的李氏米鋪價格低廉,童叟無欺。

如遇上土地歉收,李員外還會開了自家糧倉,賑濟四方災民,此等善舉,就連遠在株洲城的瀟湘氏族都有所耳聞。

就連他那員外之名,都是來自瀟湘府的舉薦,兩者關系可見一斑。

可十年之前,一場浩劫,卻起於李氏米鋪之內。

李員外蓄謀已久,勾結太平道的李家與瀟湘閣一支,造成了連同甘州城在內的多座小鎮,大量百姓死於毒糧之下,一時之間,甘城附近,十室九空。

無數饑民湧入甘城與株洲城,也自此開啟了席卷大陳朝各地的亂世之始。

最後,哪怕剿滅了李家,整座李宅被夷為平地,但慘案已然發生,無力挽回。

被拐走的孩童不知去向,食用了毒米的百姓在地上掙命,奄奄一息,茍延殘喘。

不久,便化作一具死屍,無數蒼蠅和惡蟲汲汲營營,在屍堆裏庸庸碌碌。

此時,沈約與李練兒,站在名為李家山的小山丘下,往山上看去。

原本被滾滾邪氣汙染了的土地,經過十年的恢覆,已經生出了綠草。

但山坡之上,卻好似有一張血盆大口一般,有一道巨大的裂縫,橫亙在了山路之間。

看上去更是深不見底。

裏頭像是孕育了一枚兇胎,哪怕沈約知道,他早已沈寂,卻冥冥之中,讓曾經見識過這妖物恐怖的沈約,覺得這怪獸隨時都會覆蘇過來。

他仍然記得,那天,血藤魔樹大殺四方的模樣。

就連今日看來,都多少有些心有餘悸。

他拾階而上,臺階上如今已是生了些青苔,不知多久無人踏足了。

自李宅被打碎之後,也早已成了如同銅牛鎮一般的禁地。

也無怪乎,當時,李宅之戰,百鬼夜行,邪道之人放出法器,遮天蔽日,到處都是陰風陣陣,無處沒有鬼哭神嚎。

李練兒緊跟其後,一邊東張西望了起來。

他擡頭望見山丘頂上那若隱若現的建築,輕聲嘀咕道:“這家宅子比我家都要來得大了,怎麽這麽大手筆?”

沈約頭也不回地說道:“李家與瀟湘府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如此說,你明白了嗎?”

李練兒聽聞此言,臉上頓時露出了釋然的表情。

“是楚家的走狗?那就難怪了,沈道長你對此地很熟悉嘛,你以前常來此地?這個大坑是什麽?”

沈約一時沈默,忽然好似想起了什麽,繼續說道:“來過一次,這坑裏原本是東瀛荒島上土生土長的怪物,血藤魔樹,

以人血灌養的,見人就行撲殺,被他樹枝絞纏住,天大的本事都使不上,片刻便被吸幹,成為一具幹屍。

就連《紫府雲笈》上都提過一筆,說是極為嗜血的魔物,當時太清閣攻上李宅,便是被這妖物所阻,平白損了好些人命。不過現在已經死了,不妨事。”

說罷,他一馬當先,越過了大坑,穩穩地落在了另一頭。

李練兒也有樣學樣,縱身一躍,卻是落地一個趔趄,沈約趕忙伸手一把拉住他,將他從邊沿拉到了身邊。

“小心些,血藤魔樹根須深入地底三十丈,掉下去不消說摔個半死,恐怕就連施救都成了難。”

他語氣平淡,一步步往山上行去。

耳旁卻聽得泉水叮咚,他側過臉,一道飛流而下的瀑流出現在了他的眼底。

故地重游,已是十年之後。

而那時同去同歸的人,如今又在何處?

他沒來由地一陣心亂,似是回憶起了什麽不堪的往事。

長眠佳夢關的發小,即將遠嫁西海的少女,如今形同陌路的豪門公子。

泉水仍然,一無變故。

他忽然望向前方,白衣的書生已是快步往大宅走去,此時天邊卻好似漆黑如潑墨一般,原本還烈日炎炎。

他望向山下,只見得不知何時,竟是起了一陣輕霧。

他遙遙地看見不遠處,卻是烈日當空,絲毫沒有一絲陰雨之息。

他轉過身去,面前的白衣少年輕快地望著他,說道:“你說,當真有妖魔在這裏嗎?我看這裏就是一個……”

他話音未落,卻看到沈約一個箭步已是沖上前來。

“道長,你怎麽這麽猴急?”他倉促之間,還來得及開個玩笑,卻見得沈約探出一只手對著他迎面劈來!

他嚇得一縮脖子。

只聽一聲可怖的嚎叫從他的身後傳來。

一滴滴溫熱的液體,飛濺到了他的臉上。

沈約飛起一腳踢在正一臉茫然的少年背脊之上,將他踢了個跟頭,雪白的長衫上,頓時沾上了霧氣凝結的水滴,與斑斑泥土。

沈約面色凝重,還未來得及拔劍,那個籠罩在黑霧之中的身影,散發出陣陣惡臭,像是人類的屍體腐爛變質的味道,

突然,從那道黑影身上,倏忽間,竟是伸出一雙枯如鳥爪的怪手,“撕拉”一下正劃拉在沈約衣衫上,憑空劃破了一個口子。

沈約擡起一掌,一個飛身已是到了怪物跟前,猛地拍在了他的身上。

可沈約卻覺得奇怪,入手之處輕飄飄的,這怪物不知是何等的玄虛。

可眼見這個黑影便好似一只斷線了的風箏一般,直直地向庭院之內飛了出去。

重物落地發出沈悶的聲響,一時之間,竟是只餘下沈約粗重的喘息聲。

他擡起頭來,本來內傷未愈,倉促之間,又動用了秘法,雖是擊退了對手,但自己猶是不好受。

可就當他看向那個詭異的身影之時,眼神中,竟是多了幾分慌亂。

沈約生硬地扭過頭來,有些難以置信地看了一眼,還蹲坐在地上的李練兒,又看了看,那團倒在地上的黑影。

一時之間,說不出半句話來。

李練兒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麽。

他從地上連滾帶爬地站了起來,他趕到那道大門之前,順著沈約的目光緩緩看去。

在大門之內,正靜靜地躺著一具渾身上下腐爛的肉身,而在這具不知死去多久的屍體上,

趴著一只通體雪白的獸類,他的唇角流出鮮血,緊緊閉著雙眼。

他的胸口被一個深深地掌印撕開,能夠清晰地看見,心臟與內腑被震得四分五裂。

眼看,已是不活了。

沈約神色茫然地看著自己顫抖的雙手,又扭過頭,看了一眼李練兒。

他看著這個剛才還風姿綽約,談笑風生的半妖少年,忽然“啊!!!!!!”地一聲跪倒在地,仰天大哭了起來。

漆黑如墨的烏雲,隱隱有雷鳴傳來,卻無片縷風聲。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沒有人問,但是我一定要說一下本文真的是甜文甜文!祝各位點收藏的小仙女,八月順順利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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