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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身體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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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要變臉了?

周笙笙蹲在原地,大腦有兩秒鐘的空白,下一刻,她的眼神略略一沈。

行啊,要變就變吧!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像是一股力量油然而生,她心一狠,咬牙就扭頭跑回去,在那根電棍落到自己身上以前,一掌劈在保安脖子上。

保安以慢鏡頭的效果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砰地一聲,一動不動了。

她蹲下去拉地上的男人:“你怎麽樣?”

男人軟軟地擡起頭來看她,舌頭都有些捋不直:“你,你走吧……”

她頓了頓,感覺到那股熱流有蔓延下來的趨勢,卻仍然扶起他往外走:“要走一起走!”

她支撐著他的身體,一步一步朝外走,都走到店門口了,忽然又想起了什麽,一把奪過男人手裏的塑料袋,拿出裏面的三盒藥,看了眼標價。

一百三十七,全是兒童過敏藥。

她從包裏拿了張一百,拿了張五十,擺在櫃臺上,轉身扶著他出了門。男人一直看著她,默不作聲,眼裏微微一暗。

“這樣就不算偷了。”她輕聲說,沒有側頭去看他。

夜空陰雲密布,大雨將至,天色昏昏沈沈,空氣裏有一股莫名的壓抑感。

周笙笙把男人扶到自行車邊上:“能坐上去嗎?”

“你走你的,別管我了。”男人靠在墻邊,身體軟軟的,喘著粗氣。

她雙手扶著車把,直視前方,頭也不回地說:“上車,我沒時間了。”

“……”

“我說,上,車。”聲色俱厲。

男人倚著墻壁,慢慢地坐上了後座。

“抱緊了,別掉下去。”周笙笙叮囑兩句,然後開始不要命地蹬自行車。

這雨一直沒下下來,她的臉也就一直沒有變,只是頭頂的熱流久久不散,似乎隨時隨地都準備好了傾瀉而下。

她逆著夜風,看著沿街逝去的春聯和紅燈籠,一顆心無處安放,只一個勁往他住的地方騎。

她知道他就住在廢品站,所以拐了個彎,一路朝著坡上騎去。

幾乎就在抵達坡頂那一刻,她聽見天邊有雷聲響過,轟隆一聲,頗為可怖。而她回頭一看,遠處的一片地區已然下起雨來。

然而坡上沒有雨。

她所在的區域,不知為何沒有加入下雨的行列,依舊幹幹燥燥。

周笙笙呆呆地撐著自行車站在那裏,遲疑著,伸手摸了摸臉。

……沒有變。

坐在後座的男人慢慢地下了車,順著她的視線朝遠處望去,那是他們離開的地方。他頓了頓,以為她在好奇為什麽山坡下面在下雨,山坡上面卻沒有雨。

“東邊下雨西邊晴。”很奇怪,他這麽一個拾荒者還能念出一兩句詩詞。

周笙笙卻沒有功夫去想他為什麽會念詩詞,只是楞楞地站在那裏,看著遠處的一場大雨。

如果,她是說如果,如果在她離開陸嘉川以前,知道了會有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而又事先查到了附近沒有雨水的地區,是否就可以先行離開,去到那個沒有雨的地方?

如果她能夠成功避開那一場雨。

如果她能夠留下那一張已被他熟識的臉。

……

周笙笙像是被相機定格下來的人影,一動不動站在原地,心臟卻仿佛一只被捂在懷裏的雛鳥,一下一下撲騰著、掙紮著,蠢蠢欲動,眼看著就要跳出心口。

為什麽從前沒有想到?

拾荒的男人看著她的側影,躊躇不定,下一秒卻忽然見她哈哈大笑起來。

他嚇一大跳,站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

偏這個幫了她的便利店女店員還越笑越大聲,像是中了五百萬頭彩,笑完之後又開始哇哇大叫,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她猛然間側過頭來望著他,眼睛亮得像是黑夜裏的星辰。

她說:“你知道嗎?我發現了一個驚天秘密!”

“我可以不用跑了!”

“我以後都可以留下來了!”

漸漸地,那雙充滿喜悅的眼睛裏又被淚水充盈得滿滿當當。她站在黑夜裏,背景是遠處的雨幕,近處的路燈,頭頂是變幻萬千的夜空,腳下是斜斜的坡地。可她的表情卻給人一種錯覺,仿佛她站在多麽輝煌的舞臺上,眼裏有超越一切的動人光芒。

她終於安靜下來,一邊流淚,一邊低頭看著自己的腳。

她說:“我想回去。”

可是那張臉已經沒有了,我該怎麽回去?

*-*

周笙笙隨男人一同進了那間小棚屋,屋子裏充滿了他收來的破銅爛鐵,可是地上一塵不染,墻壁也貼滿了幹凈的報紙。

他的小男孩安安靜靜躺在小床上,床上有兩只枕頭,顯然他們每晚都睡在一處。

周笙笙低聲問他:“你孫子?”

男人慢慢地搖搖頭。

“那,你兒子?”她有些遲疑。

回應她的依然是搖頭。

周笙笙走近了些,看見小男孩睡得很不安穩,面色潮紅,額頭上還在出汗,面頰上有豆大的皰疹。

“……花生過敏。”男人低聲說,面上一片愧疚之色,“我沒有註意到那瓶牛奶裏有花生碎粒,就給他喝了,結果……”

周笙笙頓了頓,頭也不回地問:“偷之前就該確認好口味。”

“……”他似乎有些遲疑,因為她居然知道他偷牛奶的事。

她從塑料袋裏拿出藥膏,仔細看了看說明書,然後替小男孩抹上。小男孩迷迷糊糊轉醒了,盯著她也不怕生,只是揉揉眼睛又去看她身後的男人,然後笑著張開手:“叔叔——”

叔叔?

周笙笙又一次看見了他的第六只小指頭。

男人走到床邊,抱起小男孩,明明是個粗魯骯臟的人,卻不知道為何對待這個孩子時就化身為天使,一派慈祥。

他輕聲說:“浩浩,謝謝這位大嬸。”

“為什麽說謝謝?”叫浩浩的小男孩瞪著圓溜溜的眼睛望著他,又望望周笙笙。

男人答不上來,只是又重覆一遍:“先說謝謝。”

浩浩很聽他的話,點點頭,又沖周笙笙甜甜一笑:“謝謝大嬸。”

周笙笙站在原地,看男人把他又哄睡著了,然後帶著她走出小棚屋。

她知道,他是故意讓她看見浩浩的。

他不希望她認為他是個道德敗壞的偷竊者。

夜空下,她與他站在這破舊的小棚屋前頭,遠處是萬家燈火,是仍在下的雨幕。近處是這破敗的區域,廢品站臟兮兮的,小棚屋歪歪斜斜,不少附近的民居都已經搬空,這一片顯然是要拆遷整改的地區。

男人站了片刻,輕聲說:“我不是故意要偷東西的。”

“你只是養不起浩浩。”

“……”他微微一頓,點頭,“是,我養不起他。我省吃儉用撿破爛,收廢品,最終能把他送去幼兒園念書,可是別的我什麽都給不了。”

“你還沒說你們到底是什麽關系。”

片刻的沈默,她聽見男人說:“我們沒有關系。”

“……”

“他八個月大的時候,我在天橋下面的垃圾桶裏找廢品,結果聽見他的哭聲。才發現有個孩子被人扔在橋下面的一只紙箱子裏,穿戴都很好,不知道為什麽被人遺棄。”

“後來想著,把他扔在那裏一定會有危險,那麽冷的天,他還那麽小,根本熬不了多久。我就把他帶回家了,想著等到天亮以後,把他送到派出所去。”

“可是他那麽乖巧地望著我,一見到我就不哭了,我沒有牛奶,家裏面也沒有給孩子的吃的。我熬了點米湯給他喝,他咕嚕咕嚕全部喝光了,還抱著我的指頭咯咯笑。”

男人的聲音帶著些許笑意,卻又潮濕而低落:“那一刻我才發現,他,他和我一樣……”

他朝周笙笙伸出手來,殘缺的小指那樣明顯。

“我覺得他是老天爺送到我身邊的禮物。我少的那根指頭長在了他的手上。”

——而他,長在了我的心上。

後來他就遲疑了,想多留他一天,可是一天過了,又想再多留一天。就這樣一天又一天,等到他意識到自己舍不得浩浩離開的時候,浩浩也已經離不開他。

他們到底是誰救了誰,連他自己也說不清。

“從前我總覺得這樣一無所有地活著,能活多久是多久,哪天要是死了,那就死了好了,反正活著也沒比死了好多少。可是後來有了他,我又覺得人生有了盼頭。”

“我想看著他長大,想看他好好念書,想跟他一起活,一起好好活。”

男人從墻邊的那只竹筐裏拿了本書出來,是一本破破爛爛的《唐詩三百首》。他說:“我開始學看書,教他看書。我開始去收一些還可以讀的舊書。我原本不會認字的,就跟著他一起學拼音,學寫字……”

他前言不搭後語,順序也有些混亂,可是這樣說著,他那張老臉上也泛起了奇異的微笑。

周笙笙低聲問他:“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不能給他最好的生活,對他來說最好的解決方法其實是進福利院?”

“我怎麽沒想過?我舍不得。我根本舍不得!”他激動起來,一把將書扔進竹筐裏,雙手握拳,“他會哭,他叫我不要丟掉他……”

周笙笙看著他,看著他眼裏晶瑩的淚光,沈默了。

也許不是沒有嘗試過做出對彼此都好的選擇,可是到底有了感情,割舍不斷。

半晌,男人又平息下來,從懷裏拿出一張皺皺巴巴的報紙。周笙笙接了過來,看見上面的尋人啟事,有一對老人在尋找自己失散三十八個月的孫子,特征是……六指。

報紙是半年前的,尋人啟事說常年有效,必有重金酬謝。

看得出,兩位老人家境是不錯的。

周笙笙默默地看著那張報紙,又默默地把報紙還給了他。

大抵就是兒女發現孩子有殘疾,年紀太輕,不明事理,就把孩子給遺棄了。可是老兩口舍不得,所以又出來尋找孫子。諸如此類的事情,社會新聞播出得太多太多。

夜空下,周笙笙想了很久,側頭對男人說:“你有沒有想過,有的時候真正愛一個人,最好的方法不是強留,而是給他更好的可能性,讓他擁有更廣闊的人生?”

“說起來總是容易。”男人的話裏有些嘲諷的意味。

周笙笙頓了頓,輕聲說:“我不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人,我親身經歷過。”

無數次。

她回頭看了眼棚屋裏的浩浩,斟酌片刻,一字一頓:“他視你為榜樣,你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他都會模仿。所以今天你偷,明天他也能偷。今天你搶,明天他也能搶。我雖然幫了你一把,但我知道自己其實是在做錯誤的事,人這一輩子永遠不能打著愛的旗號去做一些違背良心違背道德的事情。”

“他病了,你要去偷藥。他如果餓了,你是不是還要去偷吃的?如果將來付不起學費了,又該去偷什麽?那麽多突發狀況,你如果沒有能力解決,難道偷可以解決所有問題?”

“生活必需品,你尚且能夠滿足他。可是靈魂需要的養分,以你的現狀……”

周笙笙沒有說完,只是看他片刻,轉身欲走。她有自己的人生,自己都還沒過好,哪裏有本事插手別人的人生?

走了幾步,她隱約聽見身後傳來低低的兩個字:“多謝。”

她沒有回頭,一路走到山坡下,然後才回頭望去。高處有一只小棚屋,沒有風雨沒有月光,沒有財富沒有輝煌,卻有一個拾荒者對一個陌生孩童的愛。

人這一生會經歷許多感情,她相信,他對浩浩的愛並不比自己對鄭尋和陸嘉川的愛淺薄。

所以,大概這世上真的沒有絕對的善惡之分,好人壞人,天堂地獄,其實就是一念之差罷了。那個男人在灰色地帶,在她不知該如何界定的區域。

回過頭來,周笙笙深吸一口氣,再想想她自己呢?要贏回醫生的愛,真他媽任重而道遠。

特別是,目前還頂著這張四十來歲黃臉婆的老臉。

可是怎麽辦?當她想起那個可愛的醫生,就連這張醜陋的老臉上,也禁不住泛起了少女的微笑。算了算了,再艱難也是要做的。

畢竟,她還有一個未完的春.夢必須身體力行做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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