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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英魂 (七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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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覺岑參臉色越來越灰敗,王十三心中也漸生警惕。笑著捶了對方一拳,低聲道:“怎麽老岑你看起來像心裏有事一般。怎麽了,最近日子不好過?!不好過就別熬了,幹脆跟著我家都督走,憑著這幾年的交情,你還愁沒個參軍做麽?”

“哈!”岑參本能地向外躲了躲,連聲苦笑,“老毛病了,每年春天我都不太舒服。比不得你們,練武練出來的身體!”

“你們這些讀書人,就是身子骨差勁!”見岑參不肯接自己的後半句話頭,王十三又笑著補充了一句,“不過我們大宛那邊,氣候其實比疏勒還強些。雖然春天來的稍晚,風卻小得很多。雨水也比這邊足!你要去了,日子肯定過得比這邊舒坦。”

他本意是想替王洵拉個文職幕僚,充實一下隊伍。畢竟岑參曾經在封常清帳下做過判官,能力有目共睹。誰料此話聽在岑參耳朵裏,卻完全變成了另外一番味道。‘身子骨差,是說岑某文人無骨麽?封帥去後,若不是岑某在這裏竭力周旋,安西鎮說不定早就分崩離析了!你等在大宛哪會過得這般輕松,此番回援,又到哪去尋找沿途補給……?’

心中委屈萬分,岑某卻無法出言自辯。只好又笑了笑,苦著臉道:“我倒是想去。可現在哪裏脫得開身?說實話,岑某還真羨慕你們,幾百人出蔥嶺,轉眼之間便打出了一片廣闊的天地來!若是當年岑某也狠狠心跟了去,也不至於到現在還是一身綠袍了!(註1),唉,不說這些!後悔藥向來無處可買。你們最初那幾場仗,到底是怎麽打的?岑某在這邊只見到過戰報,知道的不詳細。每次用米籌重新推演,都覺得你們幾乎都是絕處逢生,贏得驚險到極點,也漂亮到了極點……”

“還不是被逼出來的!”提到當初奪取大宛的那一系列戰鬥,王十三立刻眉飛色舞。“當時我們只有六百多人,周圍情況兩眼一抹黑。大夥除了把命都豁出去外,根本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好在咱們王都督……”

主動亮出旗幟,借安西軍兵威震懾藥剎水諸侯;正面硬撼三千馬賊,收殘匪為己用。以疑兵之計迷惑俱車鼻施,巧奪大宛城;重整安西軍舊部,奇襲俱戰提。幾件事,大夥做得一件比一件漂亮,一件比一件過癮。也難怪王十三一提起來,就忘乎所以。

岑參在旁邊聽得也是心潮翻湧,當真有些後悔自己沒有一道跟了過去。以當時封帥對自己的信任,只要自己提出與王洵一道出征,在隊伍中的地位必然不在宇文至和宋武兩個之下。幾場大仗挺過來,未必能積攢起封侯之資,至少能搏個大宛都督府長史來做。總好過在疏勒這邊,處處看別人的臉色!

可如今,想這些還有什麽用呢?機會已經錯過,安西也已經不是原來的安西!只能暫且走一步算一步,平平安安熬過這場磨難罷了!

“你家王都督,本事真是沒的挑!”聽王十三說得熱鬧,幾名陪同岑參一起前來迎接王洵的底層小吏,也悄悄地湊上前,挑起大拇指。“在疏勒,每次聽說大宛那邊又打了勝仗,弟兄們都會到外邊小酌一番。雖然自己沒份去撈那份功名,但心裏想想,也覺得好生過癮!”

“是封帥教得好!”萬俟玉薤順勢接過話頭,再度提起封常清的名字。“當年是他硬把王都督塞進了白馬堡大營,又力排眾議提拔了宇文副都督!我等這兩年之所以在大宛敢於如此折騰,就是因為相信,封帥就站在我等背後,絕不會任我等陷入絕境而置之不理!”

“啊,是,是,是這樣啊,是,是這樣的啊!!”就同被萬俟玉薤的高大身軀嚇到了一般,幾個小吏慌不及待地往旁邊躲,“幾位大人忙,我去看看館驛那邊整理幹凈沒有!”

“我也去!”“我也去!”

頃刻間,眾人就逃了個幹幹凈凈。萬俟玉薤氣得火冒三丈,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吐沫,低聲罵道:“什麽玩意兒!莫非封帥落了難,就不能提他的名字了?!這疏勒城中的一草一木,哪個能跟封帥他老人家脫了幹系。即便你朝廷不提,老百姓心裏也會記得!況且眼下封帥只是奪職,又不是發配嶺南,永不敘用?!說不定,哪天他老人家還能否極泰來,重新回到安西。到那時,看這幫家夥的臉往哪擱!”

“唉,幾個末流小吏知道些什麽?!萬俟將軍別跟他們一般見識!”岑參抱了抱拳,代替屬下向萬俟玉薤賠禮,“他們只是怕給自己招惹麻煩而已。其實,在這邊,誰都知道封帥是被冤枉的。只是人微言輕,沒本事替封帥辯解罷了!”

“哼!”萬俟玉薤撇了撇嘴,餘怒難消。“沒能力做,和沒心思做,肯定不一樣。委曲求全,和見風使舵,也是兩碼子事情!我就不信,整個安西,找不出一個能替封帥喊冤的人來!”

“慚愧,慚愧!”岑參抱在一起的雙拳放也不是,繼續舉著也不是,臉色好生尷尬。念在當年曾經同僚的分上,王十三主動替他解圍,“你別理這傻大個兒!他就這臭脾氣。整個大宛都督府裏,沒人不知道。也就是我家都督大度,念在他忠心耿耿的分上,不願處置他。若是換了別人,早奪了官職,亂棍打出軍營了!”

“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只要有心去做,哪怕朝中再有奸臣使壞,也肯定能把封帥的冤屈直達天聽。否則,皇宮前的登聞鼓用來做什麽的?”(註2)

“你又不在疏勒,怎知道這邊的難處?!不準再多嘴,否則,休怪我對你不客氣!”王十三吹胡子瞪眼,開始以官威壓人。喝住了萬俟玉薤,轉頭又去安撫岑參,“你別跟他計較!他這人,最喜歡胡攪蠻纏!”

“萬俟將軍是快人快語。岑某怎會真的跟他計較!”岑參被擠兌得難受萬分,恨不得自己能立刻病死掉,省得受這番侮辱。

好在疏勒城不大,說話間,節度使衙門也就到了。早有人打開了正門,吹響了鼓樂。紅氈子從門口一直鋪到了大街上。留守官員分作兩列,按照品級高低順序,肅立於紅氈旁恭迎采訪使大人到任。

王洵雖然是少年得志,卻不敢過分托大。趕緊快走幾步,搶先拱手跟大夥見禮。眾官吏連忙側身閃避,口稱不敢,然後又一個長揖還了過來。等鬧哄哄把整個過場走完了,雙腿也就邁進了府衙之內。屯田使張素又主動上前,逐一向王洵介紹一眾同僚。

“這位是宣威將軍馮治,當年曾經追隨哥舒翰大將軍左右。半年前從河西調過來充任身演渡州都督,聞聽采訪使大人蒞臨,特意從任上趕了回來!馮將軍,這位就是威震西域的王將軍,鐵錘王!”(註3)

“見過采訪使大人!”有個臉色焦黃,身穿正四品武將常服的官員,上前向王洵作揖。

“見過馮將軍!王某亦早聞將軍之名!”雖然王洵官職和爵位都高出對方甚多,他還是側身避了避,然後以平級之禮相還。

“這位是忠武將軍吳賢,曾經是北庭都督府程大人的臂膀。也是半年前調過來的。吳將軍,你不是總恨無緣跟采訪使大人碰面麽,哈哈,這回可是心滿意足了吧!”

“見過采訪使大人!”被屯田使張素第二個點到的是個絡腮胡子,說話時中氣十足,一聽就是戰場上打過滾的老手。

“這位是疏勒城鎮守使蘇壽,老夫的副手。精於墾殖,每到一地,百姓都多受其惠。老夫奉命調任安西的時候,就把他也給帶了過來。蘇大人,這位就是……”

……

“來來來,這位是……”

……

一圈介紹下來,王洵頭大如鬥。都是些陌生面孔,他原本所熟悉李元欽、段秀實、周嘯風等人都不在。就連平素跟他沒什麽往來的李嗣業、田珍、白孝德等,也全不見了蹤影。這使得他感覺很別扭,仿佛置身於一個完全陌生的場所,而不是自己所熟悉的安西軍。一時間,竟然下意識繃緊了手臂,仿佛隨時都可以拔刀出鞘。

眾文武心裏也非常不舒服。無論資歷還是年齡,他們都遠遠高於眼前這個後起之秀。可此人卻爬到了大夥頭頂上,不由得大夥不對他畢恭畢敬!要是此人真的有什麽不得了的背景也罷,沖著其後臺的面子,大夥也對他高看一眼。偏偏此人的後臺又早倒掉了,根本不可能再為其提供任何有力支持!你今天跟他套了交情,明天說不定,他也就丟官罷職。非但撈不到半分好處,平白還要吃一番掛落!何苦來,何苦來哉!

註1:唐代官員袍服顏色有嚴格的等級限制,三品以上紫袍,佩金魚袋;五品以上緋袍,佩銀魚袋;六品以下綠袍,無魚袋。

註2:登聞鼓,專門給百姓告禦狀的大鼓。自周朝起設立,鼓聲敲響,則必須由皇帝親自過問,任何人不得瞞報。三國,魏晉、唐宋和明,都沿用了這種制度。清代則認為百姓不得以下犯上,凡告禦狀者,先打三十杖。登聞鼓制度遂廢!

註3:演渡州在疏勒南三十裏左右。戰時可與疏勒互為犄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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