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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霓裳 (七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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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說的不該說的說了一大堆,看看天色將晚,薛景仙向雲姨告辭,拖著疲憊的身子向自己的臨時居所走。

對方到底聽沒聽懂自己的暗示?薛景仙心裏其實半點兒把握都沒有。雲姨畢竟是個女人家,從沒在官場中打過滾,對眼下京師劍拔弩張的情況未必明了。而王洵距離長安城又實在太遠,想給他送一封信過去示警亦極不方便。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是,薛某人已經盡力了,無論將來結果如何,都對得起彼此之間朋友一場。這是他做事情的最後底限,也是做人的最後底限。

天空依舊是陰沈沈的,飄著零零星星的雪粒。被寒風一吹,打得人臉麻麻的疼。這樣的傍晚,路上當然不會有太多行人。偶爾三兩個巡城的差役列隊走過,也是將頭縮進衣領內,袖著手,行色匆匆。

“明年這個時候,不知道大唐還在不在了?”放眼四周一片淒清,薛景仙的心情也越來越頹喪。忍不住就把局勢往最壞處想。叛軍都快叩響潼關的大門了,朝廷裏幾派勢力依舊忙著互相傾軋。英明了半輩子的皇帝陛下臨老糊塗,除了以高力士為首的幾大太監之外,誰也不肯再相信。而那些太監們……

對上巧言令色,一味地阿諛奉承。對下則欺淩打壓,心黑手狠。從先秦到兩漢,帝王基業毀在太監手裏的先例還少麽?以薛景仙的見識,他根本不相信一個肢體殘缺的男性,會有正常人的思維。驃騎大將軍高力士也許是個特例,但驃騎大將軍高力士卻親手教導培養了一堆絕對不例外的親信爪牙。這些人,邊令誠也好、程元振也罷,還有眼下深受太子信任的魚朝恩、李輔國,隨便哪個拉出來交付有司審一審,所犯過的罪行都足夠五馬分屍好幾回。偏偏這些家夥們的地位穩固無比,連一代奸佞楊國忠,都不敢跟他們發生直接沖突。

如果不站在派系的立場,公允地說,薛景仙還是很同情楊國忠的。雖然後者崛起時所用的手段齷齪了些,才能和眼光也都不怎麽樣。可此子登上宰相之位後,的確在兢兢業業地履行宰相之責。這兩年,滯留在京師中,苦苦等待步入仕途的秀才、進士們,已經明顯減少。地方官員在任滿之後,只要考評不算太差,多數都能混個平級調任,不再像李林甫當政之時,還要跑到京師上下打點,即便花光身上最後一文錢積蓄,都未必能補上實缺。對待政敵,楊國忠通常將其趕出朝廷即罷,很少一路追殺到底。即便這些人過後不服,寫了文章來罵。楊國忠看到後,也努力忍住怒氣,表現得甚有宰相肚量。(註1,註2)

只可惜楊國忠沒有補天之才。在經歷了李林甫十餘年折騰之後,大唐帝國表面上繁華依舊,內在裏其實已經百孔千瘡。這個時候需要的是一個姚崇、宋璟這樣的治亂能臣,而不是楊國忠這種補鍋匠。平心而論,楊氏上任之後做的所有事情,幾乎都是在替其前任補鍋。包括眼下的安史之亂,如果沒有李林甫當年一味地包庇縱容,安祿山的勢力也不會變得尾大不掉。楊國忠看不到其潛在的隱患,自然也不會急於求成地著手“削藩”。

即使站在不同派系角度,薛景仙也不敢說楊氏對付安祿山完全是為了一己之私。後者連陳希烈這種隨時能威脅到自己的相位,並且曾經是李林甫死黨的人都能容得下,更何況一個文武殊途的安祿山?

只可惜老天不肯給大唐帝國更多的機會和時間。假使楊國忠能在宰相的位置上繼續執政五年,即便他再無能,也可以從容調整好對河北的布局;假使太子殿下能提前登位,提拔任用一批真正的能臣良將,恐怕安祿山根本沒膽子造反;假使皇帝陛下肯像當年信任安祿山一樣信任封常清,叛軍也許根本過不了黃河;假使楊國忠和太子能在這個危難時刻拋棄前嫌,攜手應對……

只可惜一切假設都不成立。現實是,太子忌憚楊國忠,更甚於安祿山。而眼下楊國忠那邊,恐怕最想鏟除的,也是太子李亨及其黨羽。包括薛某自己,呵呵,呵呵……信馬由韁的想著,他的人和思緒都漫無目的。一不小心,便從崇仁坊門口,逛到了東市之內。

往日熱鬧無比的東市,今天也顯得分外冷清。運河已經被徹底截斷,產自揚州、蘇州一帶的奢侈物品,要繞行山南,價格平漲數倍。而接二連三的壞消息,又使得京師裏邊人心惶惶。甭說各家店鋪酒樓生意一落千丈,就連平素一到傍晚人滿為患的青樓賭場,此刻都門庭冷落,只剩下替客人牽馬的小廝,一個個抱著膀子,對著空蕩蕩的街道翹首以盼。

“啪!”遠處傳來一聲爆桿聲,把胯下坐騎嚇得前蹄直豎。好在薛景仙在西域時,也曾跟王洵仔細討教一番控馬之道,才勉強沒從坐騎背上滾下來。

“誰他奶奶的這麽缺德!”做官久了,自然有了官威。安頓住坐騎之後,薛景仙立刻破口大罵。一直默默陪護在他身邊的四名隨從,也拔出刀來,沖著爆桿聲的方向怒目而視。

回答他的是更多的爆竿聲,一響接著一響。“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從道政坊一直延續至平宣坊,瞬間彌漫了半座京城。(註3)

有人在歡呼,但喊聲很亂,夾在爆桿聲裏。根本聽不清楚。有人在沿街的店鋪前跑動,操著滿嘴的長安官話,又快又急,身為外鄉人的薛景仙根本弄不懂。還有人在敲打鑼鼓,銅盆,盤子,木桶,一切能敲出響聲的東西,把長安城的傍晚吵成了一鍋粥。而差役們卻不知道都瘋到哪裏去了,居然不出面管一管。

“大人,今天好像是臘月二十三!”隨從四下檢視了半晌,也找不到罪魁禍首,只好靈機一動,指著臨街店鋪的窗花回稟。“長安這邊,好像有臘月二十三放爆桿祭祀竈王神的習俗。”

“胡扯!”薛景仙掐掐手指,低聲呵斥。“距離臘月二十三還有幾天呢,眼下放什麽爆桿,天子腳下,就不怕官差上門找麻煩麽?”

長安城中,天子腳下,百姓們當然不能隨便弄出些怪異響動。除非是在幾個特許的日子!但今天顯然不在“天子與庶民同樂”的日子之列,那眼下已經籠罩了整座城市的喧鬧,其原因就很難猜測了。

正驚疑間,只見路邊一座死氣沈沈的酒肆門口,突然挑出了兩盞耀眼的紅燈。緊跟著,臨街的所有店鋪館舍,都在一瞬間亮了起來。燈球、火把、油桐,還有平素根本舍不得使用的蜜蠟,都紛紛出現在窗口。整個東市瞬間覆蘇,宛若一個行將就木的老者,猛然吃了顆仙丹,重新變成了活蹦亂跳的少年。

“客官,裏邊請!今天本店的酒水免費,您盡管放開了量隨便喝!”有名酒店小二看到了薛景仙,興沖沖地跑上前,替自家店主拉生意。

“這位貴人,請移步怡紅院。姑娘們都梳洗打扮好了,等著您老垂青呢!”正對面的青樓夥計不甘示弱,也跑出門,攔在了薛景仙的馬前。

“您老到這邊,今晚頭三局,輸了算櫃上的。贏了您盡管帶走!”

“大人這邊請,本店雅間今晚打六折。裏邊有小張探花、高參軍的親筆墨寶。如今在威震西域的王大都督,也曾經是本店的常客!”

明顯僧多粥少,各家店鋪都使出的渾身解數搶客,把薛景仙及其隨從牢牢地堵在了街道正中央。受不了大夥的熱情,同時也被酒樓小二的話所吸引,薛景仙翻身下馬,沖著其中一人問道:“你剛才說,王都督是貴店的常客?這話屬實麽?”

“如果小人敢欺騙您,您盡管直接抓我去官府打板子!”不容自家信譽被質疑,店小二梗著脖頸回應。“不信大人您問問他們,當年高參軍、李謫仙和王都督,是不是在我們店裏喝過酒。也就是今天,換了旁的日子,您老人家提前兩個月訂座位,都得排隊!”

旁邊的競爭者們雖然不情願,卻也跟著紛紛點頭作證。薛景仙聽得有趣,笑了笑,一邊跟在小二身後往酒樓裏走,一邊追問:“今天跟平時有什麽不同麽?怎麽今天就有空位了?!”

“還不是安祿山那廝!”京城裏的人見識廣,連店小二也懂得些天下大事,“他忘恩負義造了反,弄得大夥提心吊膽,當然就沒心情吃飯喝酒了?!不過老天有眼,他這回總管是算遭到報應了!”

“報應?!”薛景仙一楞,旋即明白了四下裏熱鬧的起因,“他死了,還是剛剛吃了敗仗?!”

“大人您剛才沒聽見麽?!”小二回過頭,像看怪物一般看著薛景仙。“剛才那麽大的爆桿聲,還有嚷嚷聲,敢情大人您都沒註意!”

“爆桿聲太大了!害得我耳朵裏根本聽不見別的聲音!”雖然對方說話的語氣有些沖,薛景仙卻懶得跟其計較,笑了笑,低聲解釋。

“那大人您可聽好了!”小二一下子來了精神,手舞足蹈,“就在剛才,有信使快馬沿街報捷,常山太守顏杲卿顏大人,擒殺安祿山部將李欽湊,高邈、何千年,光覆河北十七郡!”

“天!”忽然而來的喜訊,令薛景仙頭腦發暈,雙腿發軟。接連踉蹌了好幾步,才勉強在隨從的攙扶下,站穩的身體。

天佑大唐!一瞬間,所有擔憂的煩惱都離他而去,心中剩下的,只有壓抑不住的狂喜。

“大人小心!”隨從們也高興異常,圍攏過來,攙扶住薛景仙的胳膊。

“太好了,太好了。安祿山的老巢丟了,長安沒事兒,沒事了。封帥有機會從西域調兵遣將了,王兄弟他也不用再……”薛景仙拉著隨從的手,語無倫次。兩行熱淚,順著他的眼角迤邐而下。

“大人您……”隨從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店小二也被貴客的怪異舉動,嚇得兩眼發傻。好一陣兒,薛景仙才從興奮中恢覆過心神,卻顧不上擦眼淚,一手扯住一個隨從,大聲招呼,“都進來,跟我一起進雅間。今天我請你們,咱們不醉不歸。不醉不歸!”

註1:唐代,秀才與後世的秀才不同。秀才是科舉項目之首,最為難考。考中之後,即有授正八品官員的資格。而進士通常只能授予從九品官職。

註2:根據史載,楊國忠上任之後,曾經努力提高朝廷效率,安置冗官,為此得到朝野間過短暫的好評。直到安史之亂爆發,才變成了罪魁禍首。

註3:爆桿,原始爆竹。將易燃物塞進竹節,然後扔到火堆中,燒炸。據說能驅鬼辟邪,帶來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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