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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笳鼓 (九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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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王洵的過去的人生經歷,一間裝潢華麗的青樓,絕對是繁榮與富庶的象征。然而這處他無比熟悉的場所,卻出現於以野蠻和荒涼著稱的天方教控制地,就無法不令他在親切的同時,倍感荒謬和震驚了。

我不是在做夢?!他迅速握了握腰間的刀柄,在冰冷的刺激下,恢覆心神。然後目光沿著青樓附近的街道緩緩掃視,朱漆的門窗、天青色的屋瓦,還有表面鎏著銅粉的梁畫。雖然店鋪的主人為了避免自家成為亂軍搶劫的目標,臨時用泥水和煙灰將正對街道的門臉塗抹得骯臟不堪,卻依舊難以掩飾其內在的奢華。

這一切簡直都和王洵對天方教治下的印象背道而馳。無論是在當年安西軍老兵,還是後來的小拙、小麥姐妹所描述裏,天方教都是極其野蠻、殘暴的一夥。他們像蝗蟲一樣,毀滅經過的一座又一座城市。他們掠走牛羊,燒毀房屋和農田。他們將異族的男人和女人,統統都視為牲口。他們將佛經、火經和其他文章典籍,統統當做幹柴。他們嚴禁青樓和酒肆的存在,甚至不準進行任何娛樂活動。他們暴行罄竹難書,傾海未洗……

而王洵過去一年多的眼見耳聞,也陸續證明了這些描述並非隨意誣陷。雕敝的城市,荒蕪的鄉野,簡陋寒磣的建築物,野蠻且狹隘的人群。對比於大唐的強盛和包容,那個號稱橫亙東西,方圓近萬裏的大食國,根本就是如假包換的蠻夷。在他們治下的土地上,看不到任何亮色,也感受不到任何活力。

但眼前這個新歸降的城市,卻迅速瓦解了王洵的固有看法。幹凈、整齊,雖然規模小了些,卻不失精致。在幾座商鋪的遮掩下,王洵甚至找到了一座酒肆!那是另一處,據他所知天方教徒們無法容忍的場所。卻真實地出現在了他視線之內,出現在了印象中原本不該出現的地方。

“這座城中,有講經人麽?怎麽沒見他出來?”帶著幾分困惑,王洵向替自己領路的馬寶玉詢問。按照他的理解,講經人是天方教控制城市的重要職位,也是一切罪惡之源。每一座城市幾乎都有一名講經人存在,他們將手腳伸向任何位置,橫征暴斂,慢慢將原本繁華的城市,掏成一具具空殼。

“大都督明鑒,阿裏本就是忽倫城和怛沒兩城的講經人,同時也兼任忽倫城主!”馬寶玉以為王洵在挑刺,趕緊低聲解釋。“所以馬某才敢像大人保證,能說服這兩個城市向大人投降。”

“噢!”王洵輕輕點頭。這個解釋勉強過得去,卻無法說明自己看到的景色為何與其他城市不同。

在王洵看來,柘折城和俱戰提都很蕭條。拔漢那稍好一些,其繁華程度,也與中原的任何一座郡城都無法比肩。在大宛都督府廢除了白沙爾等講經人規定的那些嚴苛的政令之後,幾座城市的生機略有恢覆,但依舊與中原地區相差甚遠。

偏偏同樣是在講經人控制下的小城,忽倫的市井與其他幾座城市截然不同。幾乎處處都透著繁華,處處都透著富庶,看得王洵都開始懷疑自己,到底該不該接受對方的主動請降?如果以強攻的手段將其拿下來,也許“征集”到的軍資會更豐厚許多!

類似的念頭只是在他心中一閃,便悄然而逝。作為開國侯之後,他平素雖然讀書不多,卻日日受仁義禮教熏陶,實在拉不下臉來為了蠅頭小利,毀了大唐王師的名聲,也不敢讓自己的家族因為自己的惡行而蒙羞。

但心中的困惑卻越來越盛,令他忍不住就想刨根究底,“像阿裏本城主這樣的講經人,在你們大食國很多麽?我是說,像他這樣對治下百姓不怎麽嚴苛的?”

雖然他問得很委婉,但一涉及到本國尊嚴,降將馬寶玉立刻變得極為敏感。當即回過頭來,冷笑著反問道:“大人是不是一直認為,我們大食國像突厥一樣,除了搶劫之外,其他什麽都不會幹?”

“大膽!竟然如此對大人說話!”王十三立刻大怒,伸手便探向腰間的橫刀。手指卻探了個空。這才想起來,自己的佩刀先前借給了降將馬寶玉,至今還沒討還回來。

馬寶玉卻不是個怕死之輩,主動將橫刀連鞘捧起,雙手遞給了王十三,“我只是陳述一個事實。你不喜歡聽,盡管殺掉我。不過,事實卻無法用人血掩蓋!”

說罷,直著脖頸看著王洵,壓根兒不想為言語的沖撞懺悔。聽到背後的異常動靜,走在隊伍最前方的阿裏本也趕緊回過頭來,三步兩步搶回到馬寶玉身邊,與後者並肩而立,“你這是幹什麽?大人不是說,不會亂殺城中任何人麽?”

“他對大人無禮!”王十三怒氣沖沖的指控。伸手去抓橫刀。整個隊伍立刻為之停滯。走在前邊的諸侯存心看熱鬧,拉住馬韁繩不動。後邊的諸侯們誰也弄不清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亂哄哄擠做一團。

“十三,退下!”王洵皺了皺眉頭,斥退忠心護主的侍衛統領。其實他一直不怎麽瞧得起那些天方教徒,對大食國亦沒什麽好印象。只是不想折辱對方過甚,特別是在城市剛剛歸降,內部人心尚未安穩之時。“拿出點兒的風度來,不要逞口舌之利!”

“諾!”王十三不敢抗命,搶回自己的兵器,悻然閃到一邊。

王洵笑著向身後的諸侯揮揮手,示意大夥繼續前進。然後很耐心地對馬寶玉和阿裏本兩個解釋道:“馬將軍誤會了。本都督只是覺得,阿裏本城主治理城市的方式,與其他人,比如說柘折城的大相白沙爾很不相同。至於貴國什麽樣子,我只看到了附近一小部分!目前不敢妄下結論。”

“每個講經人,對經文都有自己的理解。每個講經人,對征服之地,也有不同的處理方式。”阿裏本雖然沒參與剛才的爭論,卻能猜到王洵的真實想法,也搖了搖頭,低聲辯駁,“幾十年之前,大唐西征時,對待被征服的西域各國,不也是一樣麽?”

“我們大唐……”涉及到本族形象,王洵與對方一樣敏感。立即想開口替唐軍辯護。但看到對方臉上那了然於心的表情,又迅速將已經到了嘴邊的話頭收了回去。

阿裏本說得一點都沒錯。對於如何處置被征服者,大唐內部也是分為懷柔和鐵腕兩派。如名相杜如晦,就主張將所有被征服者視為大唐的子民,以比中原百姓更優渥的條件待之,慢慢收攏其心。另外一個貞觀名臣魏征,則主張犁庭掃穴,永絕其患。

而與杜如晦和魏征同時代的將領,則有的敢於為俘虜請命。有的則動輒坑殺降人數萬。朝廷方面,對此也是稀裏糊塗,懶於深究。一直到李林甫主政,才完全以懷柔代替了殺戮。

用同樣的標準來看待大食人在藥剎水沿岸的作為,則先前所有困惑都迎刃而解。白沙爾也好,阿裏本也罷,各自背後都站著其國內的一個流派。懷柔也罷,鐵血也罷,都是一種征服手段。對大食人自己來說,沒什麽差別。只是對於被征服者而言,則是人間和地獄的差別了。

“大唐當年在西域開疆的事情,本都督不太清楚!”王洵沒心思為被征服者的命運哀嘆。男人們沒本事保護自己的家園和孩子,怨不得別人殘暴。“但至少本都督盡力約束了軍紀,並且對當地人和自己的弟兄一視同仁!”

“從來沒有一個國家,可以完全憑借戰馬和彎刀,屹立數百年而不倒。你們大唐如此,我們大食也是如此。”見王洵主動避讓,馬寶玉也趕緊見好就收。扯了扯阿裏本,然後低聲補充。“我從老師嘴中得知,大唐和大食這兩個國家,都是當世強者。彼此之間,高下其實沒太大差距。”

前半句話,聽得周圍人暗自點頭。後半句,卻令王洵身後的所有唐將眉頭倒豎。你大食算什麽東西,也敢跟大唐相提並論?!區區一個降將,大人是念在你獻城有功的分上,不跟你計較。你還真敢給幾分顏色就開染坊。

當即,沙千裏向前帶了帶坐騎,冷笑著嘲諷:“這話不太準確吧!據沙某所知,大食國剛剛被亂臣所竊。前國王早就被趕到不知什麽旮旯去了!”

他在西域縱橫日久,知道的掌故遠比別的唐軍將領多。大食國前幾年剛剛經歷了一場改朝換代亂,阿拔斯驅逐老王自立,血洗整個都城。現在的大食,根本不是當年的那個大食,所以其國已經屹立數百年之說根本不能成立。

這個質問非常刁鉆,阿裏本立刻被問得面紅耳赤。馬寶玉卻只是輕輕嘆了口氣,低聲答道:“我的大唐老師杜回說,你們家鄉有為智者曾經講過,‘殺那個殘暴的君主,如同殺掉一個獨夫惡棍,不算叛亂’。所以,前幾年,阿巴斯將軍是吊民伐罪,不是叛亂!亡的也是伍麥葉一家一姓,不是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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