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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秋聲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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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雷,還楞著幹什麽?還不趕緊打開車廂,看夫人傷到沒有?”關鍵時刻,刀叢後響起了一個從容不迫的聲音。王洵聞聲轉頭,看見秦國模,秦國楨兩兄弟聯袂而來,背後還跟著二十幾個精悍的家將。

那被喚作老雷的,便是剛才與王洵合力制住驚馬的彪形大漢。聽了秦氏兩兄弟的提醒,立刻快步走到馬車旁邊,沖車廂裏抱了抱拳,非常客氣地說道:“裏邊坐得不知是哪位夫人,可曾受了傷?雷某剛才急著拉住驚馬,所以行止莽撞了些,還請夫人原諒則個!”

“嗯,沒,剛才,剛才多謝壯士援手!”車廂裏先是傳來一聲嬌喘,緊接著傳出來女主人慵懶的聲音。雖然還帶著幾分驚惶意味,卻婉轉嫵媚,讓距離車廂最近的老雷頭皮猛然一緊,手和腳登時沒有了合適安置的地方。

“夫人?”王洵又被嚇了一跳。瞪圓了兩只眼睛細看,天,這哪裏是白銅裝潢的馬車?!那車廂和車轅,分明包的是足色白銀。八輛馬車,清一色雙馬拉載,白銀包體。整個長安城敢用這麽大排場招搖過市,並且被稱為夫人的,恐怕不會超過三位。而這三位當中隨便一個被碰掉跟汗毛,大夥恐怕都得在監牢裏過下半輩子!

想到這兒,他哪敢再怠慢分毫,趕緊上前數步,親手拉住已經變了形的車門,“夫人小心,車門壞了,我幫您拉開。您換一輛後邊的馬車吧,這輛車恐怕用不得了。我等三日之內,肯定賠您一輛新的來!”

“哼!”車廂裏的女人鼻孔裏發出一聲嬌哼,明顯對王洵提出的條件非常不滿。

“是虢國夫人嗎?秦氏國模,國楨兄弟,和幾個朋友在此嬉鬧,沒想到會驚擾了夫人的車駕。此刻天色已晚,不敢讓夫人在路上耽擱,改日我等定當上門請罪!”還是秦家兩兄弟見多識廣,清了清嗓子,上前朗聲致禮。

雖然已經到了天寶年間,胡國公秦叔寶的字號還是能派上些用場。車廂裏邊的女人輕輕笑了笑,柔聲回應道:“原來是國模和國楨啊。怪不得我聽聲音這麽熟悉。說什麽上門請罪的話來?誰家孩子還沒當街打過幾場架?嗯,這車廂怎麽了,真的撞扁了麽?外邊的那兩位壯士,麻煩你們再用點兒力!”

“謹遵夫人之命!”王洵大喜,手上稍微加了點力氣,就將變了形的車門扯了下來。怕驚擾到車中女眷,他趕緊後退半步,側開面孔。

這番彬彬有禮的動作,惹得虢國夫人吃吃而笑。笑夠了,先有一個綠衣少女從車廂中國跳出,彎下腰去,緩緩在車廂口撲下一塊猩紅色地氈。那少女年齡也就在十三四歲上下,身材卻玲瓏有致。屈膝彎腰之際,前後都凸出兩道圓潤的弧線。她的動作很慢,也極為優雅,白皙的手臂一擡一放,五根春蔥般的手指與猩紅色地氈相映成趣。手指末端,卻塗著一抹另類的嫣紅,被夕陽一照,登時勾走了無數視線。

王洵親生父母早喪,庶母雲姨雖然按照大戶人家的慣例早早地就給他安排了通房丫頭,但關系畢竟隔了一層,不能像親生母親一樣過問他的私生活。因此他雖然是個紈絝的頭,在男女之事方面卻比同齡人生澀許多。此刻突然見到了一個衣衫幾乎半透明狀態的絕代佳人,只覺得嘴唇發幹,嗓子發緊,肚子裏有股邪火一點點往上湧。再看宇文至,眼睛裏哪還有半分害怕,一眨不眨地盯著少女的所有動作,仿佛稍一轉頭,妖媚少女就會變作蝴蝶飛走了般。

“啪!”馬車前響起一記清脆的聲響。眾人都是一楞,靈臺瞬間恢覆了清明。目光所及,只見一只鑲了無數珍珠美玉的皮制小屐落在了車廂口的紅色地氈之上,緊跟著,又被放下了一只。車簾微動,再次跳下另外一名同樣嫵媚的妙齡少女,彎腰將一雙小屐在車廂口擺好,然後低聲說道:“夫人,地氈鋪好了。請夫人移步!”

“外邊的陽光還那麽毒麽?”在兩個美艷小婢的襯托下,車廂裏邊的聲音愈發充滿誘惑。盡管覺得有些失禮,宇文至和那些外鄉客人還是忍不住偷偷將目光探過去。只見五點豆蔻般的紅色慢慢從車廂口探出來,探出來,點燃空氣中的火焰。白玉般的足面,柔滑圓潤的腳踝,筆直而光滑的小腿。天,居然沒穿足衣,玉雕般的小腿上面僅僅覆著一層寶藍色的天竺紗!天啊,宇文至的腦袋嗡了一聲,頃刻間,外邊的所有事物都失去了顏色。

其他人的表現並不比他好多少。包括王洵,雖然號稱見過無數美女,但平素跟他打交道的那些歌姬、舞伎,平素接待的都是長安城有頭臉的客人,講究的是艷而不淫,色而不妖。沒有誰會像虢國夫人和她的兩個婢女這般,將臥室裏穿的衣服當做正裝穿,誘惑得徹頭徹尾,毫不做作。但同樣的衣服穿在虢國夫人身上,與那兩個小婢卻截然不同。先前那兩個小婢女給人的感覺只是嫵媚,誘惑,沖動,讓人想親近、撫摸,攬在懷裏細細把玩。而當虢國夫人的身形完全從馬車中走了出來,卻給人感覺像是佛寺裏彩繪的飛天,誘惑依然存在,隱隱地卻透出了幾分寶相莊嚴。

宇文至完全看傻了,渾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冥冥中,只覺得,天上落雨成花,八百羅漢一同吟唱。在莊嚴的誦經聲裏,卻有一個赤足,裸腰的飛天向自己緩緩走來,婉轉送上一雙紅唇。

“見過夫人!”夢境突然被打斷,宇文至愕然回首,卻見秦家兩兄弟帶頭,眾人正紛紛向馬車抱拳施禮。

“免了吧!”虢國夫人笑了笑,輕輕搖頭,滿臉慈愛。“你們兩個野小子啊,真不讓大人省心。下次打架,記得離官道遠一點兒。否則被你娘親聽到風聲,少不得又要拿家法制你。”

說罷,由兩個侍女攙扶著,施施然走向後排的一輛馬車。一邊走,一邊低聲沖著自家侍衛呵斥道:“亮刀子幹什麽?嚇壞了人怎麽辦?趕緊都給我收起來!把壞了的馬車拖回院子裏,別在這裏礙事。一群廢物,若不是人家舍命相救,我早就被驚馬拖到水裏邊去了!”

轉身之間,便是三副不同面孔。一副嫵媚,一副慈祥,一副寒冷如霜。不同人的看在眼裏,均於心中湧起股別樣滋味。那令大夥神魂顛倒的虢國夫人在侍女的攙扶下走入備用馬車,又慢慢探出頭來,像個長輩般笑著沖秦家兄弟叮囑,“待會兒玩累了,記得到去我的別院來一趟。我那裏新到了一批嶺南糖霜,你們拿幾壇回去,難得你娘親喜歡。是自家夥計專程送過來的,比外邊買的強許多。”

“多謝夫人!”秦氏兩兄弟拱手致謝。

虢國夫人,慢慢放下車簾。眾侍衛狠狠瞪了宇文至和岑七兩個一眼,將已經恢覆正常的兩匹驚馬拴在車隊後,連同馬車一並拖走。待車隊都在官道上消失了,大夥才堪堪緩過一口氣來。宇文至拍了拍胸口,長聲感嘆,“我死了,我真的死了。老天啊,我是死了,魂在到處飛麽?”

“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跟王洵幾乎打了個平手的那個外鄉人搖搖頭,大聲吟唱。

這兩句洛神賦引得倒也恰如其分,眾人無不搖頭而笑。只有先前被宇文至一磚頭拍暈了的高夫子,錯過了一場視覺盛宴,懵懵懂懂從遠處的地上爬起來,莫名其妙地喊道,“你們站在那邊幹什麽?架打完了麽?還是握手言和了?哎呀,誰這麽缺德,弄了我一腦門子血!”

“哈哈哈哈!”見到他暈暈乎乎的模樣,所有人都大笑了起來。笑罷了,互相看了看,心中都失去了將這場架再打下去的動力。

那兩拳砸倒兩匹驚馬的雷姓壯漢跟王洵原本就有些舊交,又不知道今日沖突的起因,見大夥臉色都有些尷尬,便主動向跟王洵戰了個平手的外鄉人搭訕道:“這位兄臺可曾在洛陽呆過,那幾式擒拿手雷某看起來熟悉得很,不知道兄臺跟丹丘老兒什麽關系?”

“雷大哥,理會他做什麽。就是這廝,今天帶人把常樂坊給挑了!”不待對方回應,宇文至沖到近前,揮拳便打。

“你不故意設局欺詐李某。李某還會主動上門招惹與你?!”外鄉人輕輕一揮手,將宇文至陀螺般推到了旁邊去畫圈兒,然後整了整身上衣衫,上落落大方地向雷姓壯漢還禮,“丹丘生乃李某知交。當年在嵩山腳下,曾經承蒙他指點了幾手。”

宇文至還想上前挑釁,卻被王洵單手搭住了肩膀,輕輕一按,立刻無法移動半步。那廂雷姓壯漢聽外鄉人曾經跟自己的故交丹丘生學藝,愈發動了替雙方說和的念頭,抱了抱拳,笑呵呵地問道:“丹丘老兒一直挾技自珍,沒想到居然肯傾囊相授!在下雷萬春,敢問兄臺尊姓大名?”

“可是昔年義救孤女,為了一顆雞蛋的酬勞追殺兇賊三千裏的大俠雷萬春?”聽壯漢自報家門,舉手投足間都帶著出塵之意的外鄉人悚然動容。“在下李白,久仰雷兄大名?”

“你是李白?鬥酒詩百篇的李白?”雷萬春臉上的驚詫,比對方只多不少,輕輕後退了半步,瞪圓了雙眼驚叫。

“正是在下。所謂鬥酒詩百篇,不過朋友的謬讚罷了。比起雷兄當年的義舉,李某只能算個會寫字的酒鬼耳!”李白笑了笑,搖首自謙。

“哈哈,哈哈,這仗打出樂子來了!以你李太白大名,想必也不會交那些主動上門滋事,砸人場子的鼠輩!”雷萬春哈哈大笑,先沖著李白和他身邊的幾個外鄉人團團作了個揖,然後又將頭轉向了王洵,“兄弟,今天就買我個薄面,你們兩家先前無論發生了什麽誤會,都一笑了之,如何?”

說罷,不看其餘人等,只是把目光炯炯地盯著王洵。

早在宇文至上前重新起釁之時,王洵已經覺察出今天的事情有點兒不大對勁兒。隨後聽聞跟自己打了平手的中年人是名滿天下的大詩人李白,更覺得這場仗打得蹊蹺。此刻既然有雷萬春出面做何事佬,他剛好借坡下驢?點了點頭,非常大氣地回答道:“既然雷大哥發了話,小弟怎豈有不應之理?只是你幾時來的京師,怎不提前跟兄弟們打個招呼?”

“我的事情,等待會兒有時間了再跟兄弟你細說!”雷萬春沖著他歉意地點點頭,隨即又將目光轉向李白等人,“不知名滿天下的李青蓮,可願賣我老雷一個薄面?”

“本來就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他們不再追殺,我等求之不得!”李白笑了笑,輕輕點頭。

“那好,今天的事情就這麽算了。一場誤會而已,誰也別記仇。改日我老雷做東,請大夥去城裏的臨風樓吃酒!”雷萬春笑著總結,“哈哈,看我這記性,臨風樓也是王兄弟名下的產業,大夥去了那裏,肯定不用擔心老雷我付不起賬!”

雷萬春是個有名的江湖豪客,當年在市井游俠中的影響力,不亞於李白在文人墨客之間。此刻雖然已經收斂鋒芒許久了,他的面子,大夥卻不能不給。當即笑著答應。秦國模,秦國楨也不是小肚雞腸之輩,雖然今天下午在鬥雞場中吃了點虧,此刻見雙方化敵為友,也就不打算再計較。反而主動沖著腦袋被一磚頭拍破了高夫子拱了拱手,關切地詢問道:“那外鄉漢子,你傷得重不重,要不要給你請個郎中來!”

“老夫剛才是……”高夫子皺著眉頭回憶,分明還沒完全緩過神來。忽然,他一抱腦袋,放聲大叫,“哎呀,老夫剛才居然被一頑童用板磚拍暈了。羞也,羞也,半世英名負之流水!哪裏還有面目向人討湯藥錢哉?”

“哈哈,哈哈,哈哈!”眾人愈發笑了個暢快。笑夠了,李白沖著秦氏兄弟做了一個揖,低聲說道:“剛才多虧了兩位機靈,才使得大夥逃過了一劫。我等無以為謝,這點湯藥錢,還是自己出了吧!”

“若是日後發覺有什麽不妥。可以到永嘉坊秦府找我們兄弟。只要說出今日之事,我們兄弟絕不會賴賬。”秦國楨笑了笑,以平輩之禮相還。

幾個外鄉人聽他說永嘉坊三個字,又見他兄弟二人敢作敢當,再聯系剛才他們兩兄弟跟虢國夫人的對話的情景。知道這二人並非什麽蠻不講理的惡少,因此也斷絕了報覆了念頭。笑了笑,紛紛說道:“不敢,不敢。些許小傷,犯不上鬧那麽大動靜!”

當下,雙方互通名姓。那腦袋上挨了宇文至一磚頭的中年人姓高,名適,原本是封丘縣尉,因為看不慣上司魚肉百姓憤而辭官,此刻在京師訪友。那提劍追殺宇文至的人喚作岑參,是天寶三年的進士,尚未被授予官職,暫時在京師閑住。剩下的幾個外鄉人,一個姓崔,一個姓王,也俱是小有名氣的才子。

“老天!好歹今天這場仗是在曲江池畔打的,沒多少人看見。若是被傳揚出去,我等可真要‘名載史冊’了!”聽聞幾個外鄉人的名姓,王洵心裏暗自吃驚。冷眼看向宇文至,只見對方目光躲躲閃閃,始終不肯與自己相接。

眾人又寒暄了幾句,約定了三日後在臨風樓吃酒的具體時間,然後拱手作別。不待李白等人走遠,秦氏兄弟和王洵已經一起圍住了雷萬春,七嘴八舌地追問:“雷大哥何時來的京師?怎麽不去家中住?”

“雷大哥你真是不仗義,若非今天這場糊塗仗,大哥說不定還躲著我等!”

被大夥圍在當中無法脫身,雷萬春只好拱手討饒,“不敢,不敢。幾位兄弟這麽說,不是打我老雷的耳刮子麽?我老雷又不是什麽大人物,豈會做出來了京師,卻三過家門而不入的事情?實在是沒來得及。我家大人回吏部述職,今天晌午剛住進驛站。我奉命去曲江坊將別人托我家大人帶的信送過去,差事還沒幹完呢,誰料先在半路碰上有人打架。你們也知道,我老雷不是個安分人,看見有人動武,難免就想多瞅兩眼……”

“好啊。看到我們跟人打架,也不上前幫忙。雷大哥真是胳膊肘往外拐!”宇文至撇了撇嘴,佯怒著責怪。

“王兄弟跟人單挑,哪輪得上我出手相幫?倒是你小子,越來越有出息了,都知道抄磚頭了!下次記得,往太陽穴上拍。一磚頭把對方拍死,我們借著探望你的機會,也能看看京師大牢是什麽風景!”雷萬春橫了他一眼,冷笑著回應。

“這家夥估計也是一時情急!”王洵將宇文至拉到身邊,防止他再次掃大夥的興。“小張探花也回京師了?真是難得。三日後之聚,雷大哥何不把他也叫上?”

“他當然會來!”雷萬春大咧咧地點頭,“甭看我家大人對別都是冷眼相待,跟幾位兄弟,卻是投緣得很。我今日還有幾封信要替他去送,就不打擾各位兄弟了。三日後,咱們臨風樓見!”

“雷大哥慢走!”看看太陽已經落到了西城墻的垛口下,王洵等人只好點頭放走雷萬春。秦氏兄弟被虢國夫人勒令過府走動,也不敢去得太晚。只有宇文至,不待秦氏兄弟的背影去遠,立刻翻身跳上馬背,“二郎你先忙著,我去鬥雞場裏看看,小的們……”

“你給我下來吧!”王洵三步並作兩步追上去,趕在宇文至揮動韁繩之前,老鷹捉小雞般將他扯離了馬鞍。“現在你還不肯說實話,你到底要蒙我到幾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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