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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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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泉烈士陵園在城市西郊,群山之下。山上生長的都是落葉喬木,唯獨冷泉烈士陵園中遍植松柏。四季輪回,群山之上秋葉斑斕冬木雕零,唯獨陵園是一抹永遠不變的蒼翠。

冷泉烈士陵園是對公眾開放的。方遲打車趕到時,陵園門口已經聚集了很多人,其中有相當大部分都是媒體記者。他們同前來吊唁的其他人一樣,胳膊上都圍了黑紗,胸口佩戴白花。身穿黑色作戰服、頭戴墨鏡的特警警衛四處可見,筆直地站立。

沒有人大聲喧嘩,整個陵園中,彌漫著沈重的氣氛。

方遲繞開了人群。葬禮很快就要開始了,她在附近的山坡上,選擇了一個視野好的位置,遠遠地觀望。

早春的風還很大,卷起她細軟漆黑的長發,纏卷在身邊的側柏布滿鱗片的枝葉上。她粗暴地把頭發扯回來,塞進了風衣的領子裏。

距離葬禮現場的距離,剛剛好。她戴上一個無線耳機,打開開關,耳中立即傳來雜亂的噪音。她耐心地調節,耳機中傳導過來的聲音漸漸清晰了起來。

“手機都關了吧?”

“放心。來的路上就已經關了。這種場合,我也不希望受到打擾。

是她的母親谷鷹和繼父何心毅。

幹得很好。這樣寧大夫發現她跑了,想要打給何心毅,何心毅也接不到了。

昨天何心毅給她進行ptsd治療後,她送了他一個黑色的領帶夾。領帶夾設計簡潔,鑲嵌著兩道鉑金斜紋,沈穩大氣,很適合佩戴在黑色的領帶上。

作為給何心毅的生日禮物,這樣一個小小配飾毫不過分。因為很不喜歡那個從小就愛喚她“小貓”的繼父,所以她不喜歡欠他的人情。她的生日,何心毅的禮物總是別出心裁,那麽送給可惡的繼父的生日禮物,也必然不會缺席。

何心毅收到這個禮物,自然高興。這代表著方遲的情緒狀態有所好轉。

但領帶夾中裝著一個微型近場竊聽器。

何心毅是一個很註重儀表風度的人。春天風大,他一般會用領帶夾。她註意過,他過去的領帶夾,總是和各種其他顏色和條紋的領帶所搭配。

但參加葬禮,他必然會穿純黑的西服,戴黑色的領帶。

那麽送他一個和黑色領帶相搭配的領帶夾,就很合適了。

“她不會從醫院逃出來吧?”

母親果然問了。母親很少提起自己的名字,總是只用一個“她”替代。

可能母親比較忌諱自己的名字吧。這個名字是母親取的,母親從來沒有解釋過這個名字的意義,但方遲心裏很明白,“遲”,是她來晚了,都沒有見上親生父親一面。

或許在母親心中,父親的選擇從來沒有錯。父親的犧牲也是宿命。只是她,來晚了。

“我都安排好了,小貓應該沒有什麽機會能逃走。”

“確定萬無一失?她很狡猾。”

呵。真是知女莫若母。

她聽見何心毅在苦笑。他說:“為什麽一定不讓她來呢?她有知情權。就算她不來,後面在媒體上她也能看到。十九局這次獵狐行動犧牲一名警員,一名臥底,一無所獲,是成立七年以來最為失敗的一次行動。十九局向來都是爭議最大的一個組織,媒體的報道不會少的,恐怕還少不了有深度文章。”

“她和盛琰本就不應該開始。”母親谷鷹冷漠地說,“現在既然盛琰都去世了,他們就應該徹底結束。盛琰的父母都來參加葬禮,我不希望他們相見。”

“你對小貓的要求太苛刻了。人都是有感情的。小貓現在的癥狀,除了器質性傷害之外,情感上的壓抑也是很大一方面。”

“她是生來就有使命的人。她要替代她父親活下去,她註定要承受更多。”

“谷鷹!你對小貓的教育,是我最不能茍同的地方。”

“這麽多年了,您還要和我爭辯這個問題嗎?”

“……”

他們的對話,最後總是會回到這個原點上。方遲不能明白,何心毅這麽完美的一個男人,究竟是怎麽會喜歡上母親這樣一個偏執的女人的。

或許每個人都在尋求一個能夠彌合自己所沒有的部分的人吧。

葬禮開始了。

剛才打車過來,路過一個天文儀器店的時候她買了一個望遠鏡。

碧綠的草坪中,站滿了穿著黑色衣服的人。黑色臂紗,白色花朵。十九局的人都在,她都認識。人是物非,恍如隔世。這麽近,她卻不能再往前一步。

透過鏡頭,她看見了自己的黑白照片。

時隔六個月,再看到這張臉時,竟然覺得有些陌生。

“梅杜莎,女,於16年1月加入網絡安全局,在數個暗網非法交易組織中擔任臥底。19年10月2日,在緬甸撣邦的一次生化藥物交易中不幸犧牲,享年25歲。”

擴音器中,傳來十九局局長史崢嶸粗礪而沈重的聲音。

母親和何心毅站得比較遠,她從竊聽器中聽不見場中人的啜泣聲。但望遠鏡裏,一名戴口罩的中年男子扶著一個同樣戴著口罩的、哭泣得幾乎要暈倒的婦人。清晰可見的悲傷。

那是兩名專業演員。

從她小時候踏進特訓區時開始,她就擁有了兩套身份。一個梅杜莎,一個方遲。母親給她設計好的道路,通向的是曾經的父親的職業:特警,更有可能是一個臥底。

後來十九局成立,迫切需要精通網絡的警力加入。她恰好在燕大讀的是信息科學專業,又有著從小受訓的經歷,便被十九局局長史崢嶸一紙特批要過去了。那時候她研二還未畢業。

她做了暗網交易接近四年的臥底,搗滅了一個兒童色/情組織、一個器官販賣組織,協助偵破銀行信用卡信息販賣、國家機密情報信息傳遞之類案件十來個。最後,毀在神經玫瑰手裏。

“盛琰,男。14年網絡安全局成立伊始加入,參與了歷次重大網絡安全案件的偵破工作,兩次榮立三等功。19年10月2日,在緬甸撣邦的一次生化藥物交易中不幸犧牲,享年27歲。”

饒是已經過去了這麽久,方遲仍然不敢用望遠鏡去看盛琰的照片。

看著五彩繽紛的照片化作黑白兩色,看著三維世界中活生生的人化作二維世界中的一副靜態影像,是太殘忍的一件事。就像彩色的肥皂泡在破裂之際,所有的絢麗都會化作灰白。

她垂下頭。猛的,她擡高望遠鏡,看向盛琰的遺照。

竟然沒有落淚。心臟也沒有抽搐。

原來,何心毅對她加大a抑制劑的用藥劑量是有效的。她的整個人都幹巴巴的,沒有了悲與喜的情緒,也沒有了人性。

就仿佛盛琰只是一個陌生人一樣。她記憶中的那些過往,都在藥效的作用下變得蒼白無力。

望遠鏡中,盛琰的父母、弟弟、弟妹都在垂首掩泣。不久,母親厥倒在地,父親和弟弟、弟妹都過去攙扶。白衣的急救人員飛快擡著擔架過來,將他們帶了出去。

短暫的葬禮結束了。

那些媒體記者沒有放過難得出來一次的網安局局長史崢嶸。

“請問史局長,能否披露一下獵狐行動的詳細情況?所涉及的究竟是什麽犯罪案件?所涉及的犯罪組織、嫌疑人究竟有哪些?是否與國際刑警合作?”

“請問史局長,為何本次葬禮上並沒有兩名犧牲探員的遺體?他們的遺體是否運送回國?聽說盛琰烈士被切下的雙腿被冷藏空運了回來,請問這個傳言是否真實?”

“請問史局長,本次獵狐行動直接導致一名臥底、一名辦案探員犧牲,網安局是否有失職行為?聽說盛琰的直接上司盛清懷目前已被停職接受調查,請問這種處分是否意味著網安局認為他應該為這兩名探員的犧牲承擔直接責任?請問網安局這種行為是否屬於推卸責任?”

“請問史局長,為何要派梅杜莎這麽年輕的一個女孩擔任如此兇險的臥底工作?”

“請問史局長,網安局去年在獵狐行動上的投入高達全年總預算的三分之二,然而至今一無所獲,網安局是否欠納稅人一個解釋?”

“請問史局長……”

方遲聽見何心毅嘆息道:“葬禮剛結束,人都還沒散,這些記者就等不及了。”

谷鷹冷淡道:“史崢嶸作風硬派、固執,拒絕召開記者發布會,記者們能抓到他,也只有這裏了。”

“現在的記者都這麽犀利?世道真是變了。我們年輕時,誰敢這樣質問史崢嶸這樣級別的人?”

“十九局自成立以來就備受公眾關註。獵狐行動後,要求將十九局從國安局屬下獨立機構劃歸公安部的呼聲甚囂塵上,史崢嶸壓力很大。記者們就是吃準了這一點,所以大膽要求輿論監督。“

何心毅問道:“十九局隸屬國安局或者公安部到底有什麽區別?”

谷鷹看了眼何心毅,道:“何主任果然是醉心科研的人。隸屬國安局,十九局便有權保持一切活動的高度秘密性。劃歸公安部,十九局則必須每年向公眾發布白皮書,公開披露一切信息。”

何心毅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忽然又想起什麽來,道:“十九局發給你看的那個錄像,你刪除了嗎?那個無論如何不能讓小貓看到。”

“知道,早刪了。”

“我聽說當時盛琰死亡過程的直播在maandala暗網中短暫開放過。小貓這孩子現在還有求生信念,但萬一看到了那段錄像,恐怕就崩潰了。”

“史崢嶸安排人做了掃蕩,她應該沒有什麽機會看到——咦,你今天怎麽換了個新的領帶夾?”

“哦,昨天小貓那孩子送的,說是提前給的生日禮物……”

“嘶”的一聲,信號斷了。母親不愧是和父親相處多年的人,反偵察能力高超。

方遲撩起圍巾,圍住大半邊臉,背著望遠鏡,雙手插兜快步走下小山坡。途中和一個人險些相撞,她擡眸一看,卻是個帶著淺藍色消毒口罩和一頂藍色帽子的年輕男子。雖然看不清臉,卻大概能分辨出年紀和她相仿。個子很高,一雙眼睛微黯而跳蕩,像森林清晨濃霧中佇立的一匹鹿。

是誰也和她一樣出現在這裏?

被母親抓到她給何心毅上竊聽器是很可怕的事情。方遲無心在這裏久留,向那個年輕人多投去了一眼,發現他也在警惕地看著自己。方遲攏了攏風衣,頂著風快步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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