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只見那通體雪白的白無常回了頭，面無表情地看著桃妖，等著她的後續。

鵠蒼瑟瑟地躲在嬴偃的身旁，抖著身子不敢看向桃妖所視的方向，嬴偃關切地撫摸著它，那有力的而又溫柔的撫慰讓鵠蒼平靜了不少。

桃妖扯了扯白無常的大長袖，示意白無常跟她出去，卻見黑無常也停了下來，趕緊沖他露了個笑臉，讓他先帶著媛娘的魂魄走，可黑無常素來只見過桃妖嘴巴一張一合，哪裏見過她笑，楞然中忽感全身寒風陣陣，一溜煙就帶著媛娘消失了，待他終於覺得自己安全了，才放慢身形，用自己黑不溜秋的黑手擦了擦自己同樣黑不溜秋的額頭上的汗，內心大嘆好險好險。被他拉著的媛娘不明所以，不解地問道：“您這是在怕甚？”

黑無常溜了一圈他的黑眼珠，瞪著媛娘，那怒目圓睜的模樣像是瞪著惡鬼一般，道：“桃大妖笑了！你不覺得可怕？”

媛娘想他口中的桃大妖必是桃妖無疑，疑惑地道：“這有何可怕之處？”

黑無常更是瞪大了雙眼，那模樣很是有些可怕，“你……你一個新魂當然不知道我度朔山的桃大妖的鼎鼎大名，她可是從來不笑的！”見媛娘一臉茫然，他覺得自己跟一個新鬼說了也是白說，她哪裏能理解自己的心情，便不等她回答就拉著她往度朔山的方向飄去。

這頭桃妖和白無常在桃花樹下耳語了一陣，最後對白無常說：“小白，全靠你了。”白無常離開，鵠蒼也終於停止了顫抖。

現在的桃妖再無能力植一棵如她本尊一般的桃樹在度朔山上，而度朔山的那棵雕零的桃樹也是必須離開的時候了，她讓白無常傳話重明鳥，讓他請西王母在度朔山種一棵桃樹。

是她先生長在了度朔山，她並不是生來就是鎮壓魑魅魍魎的，可後來她的故土卻成了一切生靈的終結之所、開始之地，後來她自己都不記得自己守在度朔山是為了守住自己生之地不遭踐踏，還是為了鎮壓那些鬼魂了。

是西王母用法術種植的那棵桃樹讓地府真正回到了往日的平靜，那一棵開滿桃花的樹讓所有的鬼們安了心，說不清到底是暴力鎮壓的效果還是他們內心深處對安穩的向往，總之，他們見桃花開得盎然，那麽那個無所不能妖力無邊的桃大妖就一定仍舊安好，於是，按部就班，一切尚好。

媛娘就被葬在原先給鵬逍的那個山頭，在下葬的那天，桃妖在那墳的一旁埋下了一棵桃樹的種子，寒冷如初，雪花飛揚，很快就把墳頭的新土掩埋，站在梅花樹下的桃妖卻仍舊能夠看到那一個小小的土堆。

一堆白骨，一捧黃土，有人送終，媛娘也是圓滿了。

離了一人，這酒肆似乎空了太多，街道仍舊繁華著，而那喧鬧的人間煙火卻因為失去了一人顯得格外寂靜。酒肆仍舊開著，偶有街坊前來買酒，總會誇讚桃妖幾句，說她得了媛娘的真傳。

每日黃昏，桃妖就會和鵠蒼一起回到宮室，有時踩著雪，有時冒著雨，有時沐浴落日餘暉。他們總會在路途中遇到前來接他們回家嬴偃，或早或晚，然後他們一妖一人一狗慢慢地走回去。

桃妖最近也很努力地修煉，再不是龜縮在被窩裏任自己造化。

那個黃昏，與之前的黃昏沒什麽兩樣，殘陽西落，算是溫暖。桃妖正準備關了酒肆的門，卻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鵠蒼又一次把它的膽小發揮得淋漓盡致，還沒等那客人走進，它就飛快地跑到了桃妖的身後，蹭著桃妖的身體，嗚嗚地叫著。

桃妖一邊恥笑它沒用，一邊擡頭看向門外，還沒等桃妖笑到眼底，那笑就開始凝固，然後消失，換成一副冷然的表情。

來者一襲桃紅色的廣袖束腰長袍，面容清麗。

鵬逍口中的“我家莫兒”。也只能是她。

桃莫卻是勾起了唇角，嫵媚一笑，款步走進酒肆，施施然坐下，未見桃妖上前招呼，擡頭問道，“不賣酒嗎？”

桃妖打了個哈氣，答道：“賣。”又一停頓，展顏，道：“卻唯獨不賣給你。”

桃莫起身，一閃，來到桃妖跟前，四目相視，一瞬間劍拔弩張，“你的意思是說想送給我喝？”

桃妖揚眉輕笑，“送？說的太好聽了。除了搶，你想在這個酒肆喝我的酒，別無他法。”

盡在咫尺的相望，太近，太危險的距離，雙方卻都沒有後退一步。桃莫眼眸輕挑，見瑟縮的鵠蒼，露出一絲鄙夷的笑，“你認為我搶不到？”

桃妖那雙死魚眼還是死著，桃莫的話沒能將它激活，“不。你能搶到。”桃妖安撫著鵠蒼，又道，“但卻不一定能夠喝的到。”

桃莫上下打量了桃妖一陣，又隨意地打量了酒肆，最後斜睨了一眼躲在桃妖背後的鵠蒼，笑出了聲，諷刺的，暢快的，卻又似乎帶著哀戚。

酒肆內的酒壇碎裂，酒無處可依，卻也是終歸自由，不斷咕咕地向外流，霎時間，酒香四溢。

鵠蒼的狗心砰砰砰地跳動著，身子不斷發著抖。桃妖看著支離破碎的酒壇，看著四溢的酒，深吸了一口氣，像是陶醉在濃郁的酒香之中，而後，又是四目相對，滿臉挑釁，對上平靜無波。

“不喝酒也罷。”桃莫得意地看著自己傑作，一個轉身，給了桃妖一個流轉的眼神，灑脫的背影。

桃妖看著她款款走出這個被她破壞成一片狼藉的地方，不曾言語。桃妖要忍住，桃妖只有忍住，唯有忍住，她將來才有機會將那些仇恨連本帶利地討要回來。

可偏偏地，桃妖看到了那個在對面鋪子屋檐下的白衣男子，仿若與四周格格不入，卻又是桃妖從沒見過的溫潤神色，正看著桃妖所在的酒肆，確切地說目光正集中在桃莫的身上。

卻又偏偏地，桃妖看到了街坊鄰裏同情的眼神，那個在桃妖口中死去的人原來並沒有死，只是他另有新歡罷了，他所謂的死無非是桃妖安慰自己的借口。

“且慢。”

桃莫回頭，挑起遠山眉。

桃妖掃了一眼一片狼藉的酒肆，略微皺眉後，對上桃莫的眼，“我粗略地算了一下，你要賠五金二十朋。”

桃莫大笑道：“你覺得你現在有本事讓我賠？”沐浴在落日餘暉中的她，周身都印染了淡淡的金光，逆光中，她挑釁的眼神直直地射向桃妖，她的仗勢欺妖是那樣的理所當然，仿若她天生就該如此，似乎錯的反倒成了桃妖。

桃妖看向走進的鵬逍，兩個詞同時出現在她的腦海中，一個金童玉女，一個狗男女。倏爾，鵠蒼在她背後抖得更厲害，她才恍然，用狗形容他們，太對不起鵠蒼了，於是她自動抹去了狗字，看著鵬逍問道：“你呢？準備賠是不賠？或者說，你也覺得我現在沒有本事讓你們賠？”

鵬逍道：“既然我家莫兒不願意賠，我當然是聽莫兒的。”桃莫得意地看了桃妖一眼，甜甜地笑著，勾上鵬逍的臂彎，滿臉幸福。

聽莫兒的……

滿滿的悲傷忽而湧上桃妖的心頭，如決堤的洪流噴湧而出，可又是那一瞬，洪流成冰，悲傷化作寒冷席卷了而來，漫天耀眼的白冰，刺得她連忙閉了眼。

她的兩行淚如此突兀地出現在鵬逍的眼前，桃莫轉身，擋住了鵬逍的視線，“莫兒累了。”接著身子軟軟地靠在鵬逍的身上。

鵬逍寵溺地撫了撫她的臉，耳語道：“誰叫你要跑這麽遠。”卻全然不是責怪。

忽的，桃妖被自己臉上的涼意驚醒，慌亂地擦了擦臉，摸到水時，她的眼底滿是迷茫之色。

鵬逍掠過她眼底的迷茫，拉著桃莫一起消失在空中。

桃妖托著步子，有些頹然地坐下，看著一室狼藉，鵠蒼搖著尾巴將嘴裏的東西放在她的跟前，汪汪地叫了兩聲，又無精打采地蹲下。

一顆珠子出現在桃妖的眼前，桃妖將它拿在手心，細細打量了一陣，那是貯藏著她的血的凈珠。她望向鵬逍他們倆消失的方向，這是意味著將他們之間公平交易的東西歸還，今後就只會如今日這般，只剩搶了嗎？

打不贏別人倒還真是件苦惱的事？可，弱肉強食，向來如此。

當最後一抹斜陽落下，桃妖還坐在那看著凈珠發呆。一直到她聽到嬴偃的聲音，她才恍然擡頭，道了聲：“偃兒來了。”

嬴偃嗯了一聲，示意侍衛去收拾，接著走進桃妖。桃妖收了凈珠，亦向嬴偃走去，可卻讓鵠蒼捷足先登，繞著嬴偃的腳邊蹭來蹭去，沒完沒了。

“被欺負了？”嬴偃問道。

桃妖低著頭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嬴偃笑著說：“沒有欺負回來？”

桃妖見他笑，朝他瞪了一眼，又嗯了一聲，朝外走去。

嬴偃快步走在她的近旁，說道：“我今日背你回去如何？也讓你欺負一回。”

桃妖頓足，側頭看向正看著她的嬴偃，揚眉道：“如此……甚好。”說罷，嬴偃彎起身子，桃妖爬上他的背，雙手勾起他的脖子，頭乖覺地抵在在他的頸窩處。

鵠蒼耷拉著腦袋，羨慕地看著桃妖，想象著自己要是可以化為人形的種種幸福。

沒有對話，就那樣安靜走著，一步一步，嬴偃走得很慢，步子踏得很穩。直到臨近宮室，嬴偃才開口：“是被妖欺負了？”

過了一陣，桃妖才嗯了一聲，聲音就在嬴偃的耳邊響起，溫熱的氣體觸到他的脖頸，燒紅了他的耳根，“他可是想要你的血？”他有些擔心地問道。

桃妖沒有出聲，閉了眼，一副睡著了的樣子。嬴偃頓足，又問了一遍，桃妖這才又嗯了一聲。見桃妖完全不上心的樣子，嬴偃正色道：“以後，你要時時刻刻跟在我的左右，決不許亂跑。”

“你是想讓那個妖取一個妖的血再送一個人的血？以前怎麽沒看出來你這麽大方的？”桃妖想著是否該用了凈珠中自己的血，用了事半功倍，卻又感覺欠了鵬逍的，他是仇敵，桃妖不想欠他；不用，往後幾十載，妖無妖法，在這人間，生存不易。

嬴偃道：“總之你不許亂跑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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