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妖一路奔向誅仙臺，閻王就在那兒，她還能感知到他微弱的溫度在慢慢地流逝。

“大膽桃妖，膽敢擅闖誅仙臺！”下足了功夫！把守誅仙臺的天兵天將密密麻麻上上下下足足飄著三層。

她肅然著臉，恢覆死寂的眸子掃視了天兵天將一圈，無話，一只老而不死的妖睥睨著所有的神，以老子就是死不了你奈我何的囂張氣焰，一手托著小鬼，一手阻擋天神們的攻擊，瞬時間，妖氣大盛，沒有短兵相接，她就以無邊的妖氣震懾住了天神們，她安然地走向寫著誅仙臺幾個大字的威嚴肅穆地四柱門。小鬼昏迷著，做著一個自己正在灰飛煙滅的夢，仙氣和妖氣的雙重擠壓，撕裂著他的鬼身，遏制他的咽喉，他痛不欲生卻呼喊不出，他希望灰飛煙滅的那一刻早些到來，他實在承受不住這種痛。

當桃妖終於走到那扇門下，她劃破手掌，血紅色迅速彌漫整個誅仙臺的上空，將天神們阻擋在外，誅仙臺內烏雲密布、天雷滾滾，閻王被鎖仙鏈綁在半空，蓬亂的頭發、焦黑的面容、破爛的衣裳，能證明他就是閻王的可能就是誅仙臺外那些天神的數量。

他還活著，幸好！天帝沒給他個痛快，讓他直接跳下去，灰飛煙滅，而是用天雷這種鈍刀子割肉的折磨神的手法。

“閻王！”桃妖笑道，遠遠地看著他，“本桃妖來看你了！”

閻王緩緩地擡起頭，只有一雙清亮的眸子還生動著，他想咧開嘴，不料皸裂的皮膚只撒下一層黑色粉末，“來的正好。”

天雷轟鳴，滾滾而來，無處不在。

桃妖一個躍起，在空中斬斷鎖仙鏈，接住因無力支撐而倒下的閻王，將他護在身下，生生承受了肆虐的暴雷，燒肉的味道飄散開來，桃妖聞到的卻是很淺很淺的甜。

“聞到了嗎，我這肉身被燒焦的味道還不錯。”桃妖不由深深地吸了口氣。

閻王道：“不燒焦的話，吃起來的味道可能更不錯。”

桃妖將閻王護在身前，快速的左躲右閃，避免閻王再度受到天雷的襲擊，而自己的肉卻焦了一塊又一塊，不過臉倒是保護的很好，“閻王，你是太久沒吃東西了吧！”

閻王的頭耷拉在桃妖的肩上，使不出一點兒力，身子被桃妖抱的緊緊的，身上的已經熟了的肉就差被她戳穿，在大幅度的左右搖擺中，連在脖子上的腦袋完全不聽使喚，“待會兒我割自己的一塊熟肉嘗嘗。”

一個雷向閻王的頭劈來，桃妖閃躲，又一個從後方襲來的雷擊中桃妖的後腦勺，順滑的青絲立馬焦躁起來，好一個蓬頭電母形象！

“罪了天帝那小兒，居然還想著吃自己的肉！”又是一個快速翻轉，“還沒等我到誅仙臺門邊呢，指不定他就迫不及待地給咱倆收屍了。”

“我被劈了五日都還沒灰飛煙滅呢，”閻王道，“不過也差不離了！……你總是不會灰飛煙滅的，我要灰飛煙滅了，也給不了他收屍的機會了。”

桃妖最後一躍，收了結界，準備沖出誅仙臺，“閻王，你這會兒說的話比這幾萬年都要多！”桃妖笑。

閻王閉上了眼，本應是漆黑一片眼裏，出現了孟小小的笑顏。他很多年不曾這般與桃妖說笑，地府的幽暗與死寂已經在他身上打下深深的烙印，在第一個雷劈向他時，他乍然開闊了，像是再次見到曙光。他想自己或許真的可以重新活一次。

不好！如她所料，天帝果真已經前來，且在桃妖的結界外再下結界，桃妖念下妖訣，引雷而來，天雷與結界相互碰撞，轟隆隆作響，桃妖抱著閻王急速沖向結界的缺口，他們沖了出去，卻再度被天神們重重包圍。

桃妖輕輕地將閻王放在地上，以倨傲地姿態挺直了脊梁，只被劈得成焦炭似的背，一飛沖天的發讓她失了幾分風采。

與之天帝截然不同的視覺反差，跟他比較，就一個乞丐皇帝和真命天子，閻王苦笑，氣息奄奄。

桃妖清了清嗓子，笑著對天帝道：“天帝此等天人之姿，豐神俊朗之貌，光風霽月之心，辦事效率可真快！”在人間多年可不是白混的，誰不喜歡別人拍自己馬屁呢！“天帝你看閻王這副人模鬼樣的，天罰也算完了吧！”

天帝淡淡朝閻王一瞥，道：“完了。”

輕飄飄的兩個字，讓桃妖突然對天帝生出了好感。一個每天都被暴虐者打一巴掌的人哪天沒有被打，會對施暴者感恩戴德；一個每天得到布施者一個饅頭的人哪天沒得到饅頭了，會對布施者謾罵詛咒。這就是人性！桃妖趕緊冷靜下來，這人性不是一個傑出的老妖該有的。

天神們消失了，桃妖沖著天帝道謝，托著閻王和小鬼離開，閻王蜷縮著躺在桃花瓣上，他被桃妖握著手，一只焦黑如炭一只白皙如雪，源源不斷的靈力透過那兩只手傳入到閻王體內。

小鬼在一旁哆嗦著，不敢多說一句話，他還沒見過桃大妖如此肅穆的神情，也沒見過這般模樣的閻王，他心裏默默祈求著閻王能快些恢覆，卻又發現他所祈求的對象就是閻王，祈求閻王讓閻王快些恢覆，好像不太對，可他管不了那麽多。

度朔山彌漫了層層的黑雲，像惡魔的手張牙舞爪著要將其吞噬，又貓捉老鼠一般慢慢折磨著它，捉住又放走，放走又捉住，看它將死又存了善念，看它要逃又欲將殺之。

小鬼越接近黑雲越是顫抖，鼻子已經被擠壓出藍色的血，像是有無數屍蟲啃咬著身體，而自己如死時那般，只能忍受著，只能忍受著，沒有返還的餘地，“桃……桃大妖，我……我”

桃妖見狀，一甩手，小鬼已經相去百裏，浮在一瓣桃花之上，蜷縮著，瑟瑟發抖。

她低頭，看向生的氣息正在快速流逝的閻王，源源不斷的靈力仿若進入了一個無底洞，探不到它究竟有多深，“灰飛煙滅嗎？原來離開時就想到了這樣的後果，居然給度朔山下了這樣的禁制，”她劃破手心，雙手相合念決，忽而閻王周身被血色包裹，濃稠鮮紅的血液循環流動著。“生死禁，唯死乃破，破之即死……唯死乃破，破之即死。”她看著黑雲喃喃道。度朔山中的神仙沒有一個可以救他，打破這生死禁，意味著他要灰飛煙滅！可他去了誅仙臺，又哪裏會是別樣結局！

沒有任何可以生的選擇！

日落、月上、日出。閻王在一團血色中沈睡著，黑雲在慢慢消散。

桃妖像雕塑一般靜坐在桃花上。

她沒有辦法，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黑運在消散，只能看著閻王的生命在一分一分地消逝，等待著即將到來的閻王的灰飛煙滅。是她的錯，她不該如此輕易地篡改生死簿，她不該那樣輕易的妥協，一時的兩敗俱傷又如何，她命長，如果一直打下去，說不定她能贏。

天條，如果她能看看；天條，如果能改改。為何不懲罰篡改者？為何不懲罰被篡改者？兩個都是弄不死的，呵，弄不死又何妨，將其弄得生不如死不是更痛快。偏偏要懲罰一個弄得死的。

是啊，生不如死又如何，畢竟還存在著，可以拯救；可灰飛煙滅呢，消失了，無影無蹤，再覓不到，無談救贖。

向著朝陽望去，光芒並不刺眼，桃妖眨了眨眼，又閉了起來，一片黑暗中出現了如太陽般的光點，她咧開嘴笑了。

“去徐國告訴嬴偃，我過些天再回去。”她朝不遠處的小鬼道，小鬼顫抖著點頭，消失不見。

桃妖又看向血色中的閻王，笑道：“我賭你不會灰飛煙滅。”

她迎風站起，以手為刃，光芒四溢，鋒利的光芒剎那間與黑雲相觸，黑雲急速向兩邊消散，刺眼的白光慢慢將黑雲吞噬直到那蟠曲三千裏的桃樹出現在她眼前。也就是在那一刻，桃妖融入包圍閻王的那團血色中，消失不見。霎時，血光大現，染紅了一片天，一片海。而那團血色終於趨於平靜，緩緩向度朔山移去。

整整七七四十九天，孟小小和重明守著那團血色，他們看著裏面的焦黑一片慢慢被染紅，最後消失，徹底剩下一團暗紅。

孟小小知道閻王臨走前給度朔山下了生死禁，他在她耳邊輕輕說：“我來承擔，你等我回來。”她想拉住他的手，卻只抓住了他的袖，他回頭，笑了，決絕地離開。他知道犯了天條就應得到懲罰，誰也無力阻擋，何必再讓他身邊的人攙和進去一起受罰呢。

當度朔山籠罩黑雲，所有的鬼都驚惶，希望它消散，可她卻不願，她寧願永遠活在黑暗中也不願它消散，因為她知道它在他就在。

而度朔山重見天日的那刻，她幾乎站不穩，靠在桃樹枝上，閉上眼，驅散不了光芒，又用手遮上眼，還是回不到那種黑暗。

直到重明鳥驚呼，那團血色慢慢飄來，她笑了，幾萬年來第一次笑。

“孟小小，我要閻王的那串風鈴。”

幽靜的地府中，桃妖的聲音突然回蕩。

“怎麽樣？”孟小小盯著那團暗紅，急切問道，又覺得自己當務之急該是去取風鈴，便不待桃妖回答就去閻王寢殿拿風鈴了。

一旁的重明舒口氣，故作輕松道：“果然是老妖，命大的很！”

“現在知道做妖怪的好處了？”那團血色繼續發聲，“哈哈，來不及嘍。”

“就你這妖怪當的，天天被牛鬼蛇神念叨著，恨不得喝你的血吃你肉，我有什麽好稀罕的！”

“□□裸的嫉妒！當然是寶貝才有各路神仙妖怪惦記！”桃妖道。

“寶貝有什麽好下場？人寶貝著豬呢，結果呢，被吃得除了骨頭，什麽也不剩。”

還沒等桃妖辯駁，孟小小已經拿了風鈴來。

桃妖思慮著開口，說得小心翼翼：“孟小小，閻王的三魂七魄已經受損，我只能把他養在這串已經吸收了他的靈氣的風鈴裏，至於多久他才能醒來。”桃妖停頓了一下：“我……不能保證……對不起。”

孟小小還沒有回答，只見一抹血色從那團暗紅中抽離開來，融進那串桃木風鈴之中。桃妖不想逼迫孟小小原諒，更不想聽到孟小小說不會原諒的話語。她錯了，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對不起就可以抵消罪過。

桃木風鈴飄落在孟小小的手中，而那團暗紅血色迅速消失在地府，飄向鬼門，然後浸入桃樹之中，剎那間，桃樹失了生機，綠葉枯萎、桃花落下，空中紅紅綠綠，如天女散花。

神荼和郁壘任綠葉和桃花落了一身，筆直地站著，絲毫未動。

“這一次要多久？”神荼看著前方芳菲落盡。

“總會回來。”郁壘答道。

“百年？”上一次，神荼記得是四百多年。

“無需十年。”郁壘答道。

“一壇桃花釀，”神荼道，“我賭你贏。”

重明鳥飛到桃樹光禿禿的枝頭，再無言語。

孟小小出了鬼門，靜立在紅綠色的花瓣樹葉雨中，手中的風鈴傳來清脆悅耳的聲響，是桃妖最喜歡的聲音。

“早些回來。”她無聲的祈求著。

自此地府的奈何橋邊，再也看不到年輕的孟小小，換來的只是眾鬼稱之為“孟婆”的白發蒼蒼的老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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