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明鳥又一次站在桃樹頂上，仰著脖子、尖著嗓子重覆著不知道已經多少千年的叫喊，天才蒙蒙亮，遠處桃妖準時醒來，如墨般的眼睛平靜無波，仿若一潭死水。她慵懶地斜躺在蒼勁有力的桃枝上或者說躺在她自己身上，桃花開得正旺，漫天的粉色映在她蒼白的臉上，倒也讓她蒼白的臉生出了些許生氣，桃色紗裙在清風中搖擺，那秀在裙擺的桃花似是與空中盤旋的桃花融為一體。東邊，桃枝自然形成了一到拱門，兩旁鎮守著神荼和郁壘，這是地獄通往人間的唯一一扇門——凡人稱之為鬼門。

透了一晚上氣的鬼魂們幾乎是在重明鳥叫的那一瞬就從各方趕來，這也是一整天度朔山最為熱鬧的時候，說是熱鬧並非鬼多吵雜，而僅僅只是鬼多罷了，只占了多一字。但很快，度朔山又恢覆了往日的死寂，一棵桃樹，一只重明鳥，兩個看門的神，再無其他。

看完這短暫的熱鬧，桃妖再度闔上眼，神情淡然至冷漠，等待著與重明鳥同樣準時的太陽從滄海邊升起。

突然間，一種從未出現在度朔山的聲音傳來，清脆的，與閻王寢殿中的那串風鈴發出的聲音很相似。枝頭的桃花在簌簌顫抖著，滿天飛舞的花瓣卻在那一瞬停滯。桃妖似是感覺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東西從樹根的深處迅速蔓延至她那蟠曲三千裏的枝幹。

桃妖睜開眼，伴著那奇怪的聲音出現的，還有她從未見過的神情：眼睛瞇成月牙，嘴角上揚也成了月牙。

然後：

“因何晚至？”桃妖幾乎是同時輕聲說出了神荼的萬年未曾改變的話。

“……”再度傳來那風鈴般的聲音。

“可知有重罰？”

“知曉”

“自行領罰”

“諾”

瞬間那只鬼消失在鬼門。

桃妖翩然而至，對上神荼與郁壘的臉，同樣的淡然至冷漠的神情，同樣的死寂般的眼神，仿若是看著自己一般。

桃妖道：“那只鬼的臉上是什麽表情？”

沒有回答，桃妖暗自搖頭，生出左手，做了個二的手勢，兩壇桃花釀拱手送神。

神荼道：“笑”

桃妖繼續問道：“他發出的是什麽聲音？”

神荼道：“笑聲。”

桃妖低著頭，認真地盯著腳尖，似是在思考，過了半晌，她擡起頭，瞇著的眼成了月牙，上揚的嘴角也成了月牙，發出了那銀鈴般的笑聲，道：“是這樣嗎？”

她的眼底仍舊是掩蓋不了的死寂，但那明媚的笑卻是驚了神荼，張口卻吐不出半字。

郁壘用往日的語調回答道：“是”

她仍然笑著，問道：“那我為什麽從沒見過你們笑過，孟小小也沒有笑過，重明鳥也沒笑過，閻王也沒有。”

“怕浪費氣力罷了。”郁壘轉過頭不再看她。

“怕浪費氣力罷了？”她用手將臉抹平，又笑出了聲，再將臉上的表情抹平，再次笑出了聲，不停轉變著，最後她一邊嘟囔著道，“確實浪費氣力。”一邊走進那扇鬼門。

直到桃妖走遠，神荼長嘆了口氣，與郁壘的一個眼神交接，便知曉雙方內心的擔憂。回到自己頭頂的那一方天地，只有稀稀疏疏的透過桃樹葉灑落下來的陽光，天，不可見，而腳下的方寸土地也都密密層層的撒落著緋色的桃花，這度朔山之頂天立地者就是這一棵桃樹了。

桃妖像往日一樣在整個地獄溜達著，角角落落她都未曾落下過一處，而笑，是她今日的不變的表情，笑聲亦是，哪怕她確實得出結論笑很浪費氣力。有與她相熟的鬼差戰戰兢兢地告之她不要如此，她卻仍舊傻笑著。

已經記不清多少萬年了，笑是她學會的除了面無表情外的第二種表情，如何能讓她不笑呢。

就這樣溜達了半日，桃妖也沒能找到那只會笑的鬼，那他便只能在閻王處和孟小小處了。

已經耽誤了這些時辰，如果他喝了孟小小的湯，不就忘了笑，要重新投了胎嗎？桃妖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

忘川在平靜地流淌著，三生石安靜地躺著，彼岸花仍舊是血一般的紅，孟小小還是在一碗碗地送著湯，一切如同往日，沒有分毫的改變。

不同之處在於，往日孟小小和鬼魂從不會睜眼瞧她一眼，可今日卻看了她，桃妖知道，是因為她的笑，就好像她因為那只鬼的笑而看他一樣。

“孟小小，你終於看我一眼了！”桃妖心中竟泛起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情感，“這是高興嗎？原來這就是高興啊！”她笑出了聲，得意洋洋道：“看，我再給你笑一個，這是我今天學會的新表情。”

孟小小不再看她，繼續著手中的活。

桃妖坐在三生石上面，晃蕩著雙腿，問道:”你今日沒有看到一只會笑的鬼嗎？我就是跟他學的。把眼睛瞇成月牙，把嘴角拉成月牙，就是笑。孟小小你也試試！”

孟小小沒有搭理她。

“孟小小，你真的沒有看到那只鬼嗎？我想問問他除了笑之外，喜怒哀樂的表情都該怎麽做？”

“……”沒有盡頭的沈默。

“三生石，孟小小已經不會說話了。”桃妖躺在三生石上笑著道，還是往日沒有起伏的語調，但她的話，因她的笑生了少許的靈動。

“孟小小，那只鬼真的沒有來過這裏？”桃妖換了個姿勢，但還在不停地笑。現在她又要開始像往日一樣重覆從昨晚數星星到闔眼到做夢一直到現在的所見所聞了，從重明鳥今日的叫聲變化到眾鬼歸來的情景，每個鬼歸來時的面無表情下的細微的不同，與之昨晚離去時的細微對比，千千萬萬的鬼，桃妖不會放過一只鬼，這就是她的日子，日日如此，卻總在努力地尋找著些許不同之處。

“……最特別的就是今日那只鬼，除了他的笑和笑聲之外，我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光芒。……那種光芒甚至比太陽還要耀眼奪目……你到底有沒有見到那只回笑的鬼？你不會已經讓他喝湯了吧？”

在送完今日的最後一碗燙後，孟小小終於面無表情地說了兩個字：喝了。

聽到這個詞，桃妖心裏沒有生出除平靜和剛才體會到的高興外的其他心情。反而讓她再度高興了一番，因為已經太多年沒有聽到孟小小對她說話了，笑著道：“孟小小，我又高興了，今天我已經高興兩次了，我發現高興真好，你也笑著高興一下吧。”

她滿懷期待看著孟小小，等來的還是一張冷冰冰的臉。

“你看，很容易的，眼睛彎成月牙，嘴巴彎成月牙。就可以了，會笑了之後就會知道高興是什麽滋味了。”她笑著，“太美妙了！”

“既然生出了樂，就會有怒、有痛、有哀、有悲，有失望、有絕望、再度心死、循環往覆，與其這樣，這樣的樂不要也罷，還不如這永恒的平靜！”

桃妖似懂非懂地聽著，還是笑著道：“孟小小，既然樂可以生出這麽多東西，為什麽不要呢，反正我覺得樂很好，可是……平靜也很好，但是你們不和我說話，這不好！你告訴我什麽是怒，什麽是痛，什麽是哀，什麽是悲，失望又是什麽，絕望又是什麽，心死又是怎麽回事？是灰飛煙滅嗎？”

那一瞬，氣溫驟降，桃妖知道是閻王來了，她雖然感知不到酸甜苦辣，沒有喜怒哀樂，不會痛，但她對溫度卻有極強的感知，“桃妖，你可記得今日是三月三？你可有開始釀桃花釀？”

閻王穿著萬年不變的玄衣纁裳，玉冠束發，濃眉下一對烏黑的眸子，鼻梁挺直，唇很薄，俊美之極。可整個地府從沒有鬼談論過他的外貌，鬼們不談是迫於他的威嚴，桃妖不談，是因為在她眼中沒有醜、美的概念。

可今日，她躺在三生石上遠遠的看著閻王和孟小小，卻猛地感覺到了美，讓她忽略掉了閻王所散發出的冷氣，以及閻王的問題。

她答非所問道：“閻王、孟小小，有般配一詞，我以前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可我今日發現你們很般配，你們……都很……美。”

時間瞬間在閻王和孟小小轉瞬即逝地對望中凝滯。幾乎是同時，孟小小和閻王同時說話，孟小小冷冷地看了眼桃妖，道：“我看你也需要喝碗湯了！”閻王則道：“正是！”

桃妖見孟小小和閻王如此，雖不知道自己哪裏說錯了，但也不敢再造次，盤著腿，一本正經地道：“其實孟小小你那湯我老早就想喝了，可是我不想不記得你們 ，你以後不管怎麽樣都不要讓我喝湯，這幾萬年的日子，我覺得很好，忘記了不好。”

說完，桃妖從三生石蹦下來，雙手背在後面，低著頭，踏著永遠不變的步調走了，正當拐彎處，她回頭，望著孟小小道：“我喜歡那只會笑的鬼，他真的喝湯了嗎？”她停頓了一下，像是在詢問，更像在喃喃自語：“喝湯了就要投胎，他做鬼的時候都還會笑，投了胎之後應該也是比常人更愛笑的，我要去找他，等學會了喜怒哀樂的表情我就回來。”

孟小小靜靜看了她一眼，只需一眼，桃妖便低下了頭，那想去人間尋那只鬼的念頭便硬生生的少了不少，可是……

“可是，你們都知道什麽是喜怒哀樂，知道什麽是酸甜苦辣，只有我不知道，高興，還是我剛學的，我發現我現在有些悲了，照這個速度學下去，不出多少時日我就能都學會。你們耳根子也能清凈些時日了。”

……

三月三，桃妖釀好了今春的桃花釀，埋在了西方，此時的西方，雲朵被染紅，映在滄海的盡頭，春風拂過，波光粼粼，碎了一片火紅，偶有幾只海鷗結伴飛過，為這一幅晚霞美景平添了幾分生趣。

晚霞從火紅到暗紅一直到所有色彩都消失，沒過多久度朔山再度迎來了熱鬧，眾鬼從地府出，去他們想去之地。

桃妖沒有見到那只會笑的鬼，看來他真的喝了湯，投胎去了。她無聊，趁重明鳥不註意拔了根他從不讓人碰且引以為傲的美麗的毛，痛得他直發抖，他怒視著桃妖，將桃妖的頭狠狠地啄了幾下，終於解氣，可卻發現桃妖沒有一點兒痛苦的神情，他才恍然大悟，桃妖是感覺不到痛的，啄了也是白啄。

她望著那滿樹的開得妖冶的花，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重明鳥怕她是想著要去人間尋那只會笑的鬼，趕緊幻化成人形，把頭伸向她，用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情道：“讓你還回來！”

桃妖也不客氣，狠狠地在他的臉上砸了幾拳，痛得重明鳥抱頭直喊疼，喃喃自語道：“你看，痛有什麽好？”

桃妖笑了，在黑夜中，顯得如此明媚，刺了重明鳥的眼。

“我當然知道痛不好！”

重明鳥揉著臉，道：“那你還想去體會什麽是喜怒哀樂，什麽是酸甜苦辣，什麽是痛？不是我們沒有體會到東西都要去體會，也不需要都去嘗試。何況你已經知道最後的結局不好，你這是自討苦吃，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是不可活的！”

“可是你們都知道，就只有我一個不知道？”

“你可有見過孟小小喜過、怒過、痛過、悲過，你可有見她吃食物時嫌它酸過、苦過、甜過、辣過？閻王呢？神荼和郁壘呢？我們都知道但卻很少有其他別的情緒，是因為……”重明鳥停了停，其實他也不知道只剩下平靜的他們好還是不好，“怕浪費力氣罷了。”他記起了今早郁壘回答桃妖的話。

桃妖拿起落在她手心的花瓣，輕輕撫摸著，道：“我這只與天地同在的老妖還需要你教這些廢話！我只是想學學其他的表情罷了。”

“這還不好辦，我教你就是了！”

桃妖轉頭，盯著重明鳥，道：“你怒倒是常常見，沒什麽好玩的。你先笑一個給我看。”

重明鳥被桃妖盯得有些不太自在，但還是嘴角上揚，努力控制著弧度，瞇著眼，做出了一個很幹凈的笑。桃妖目光如炬，只需一眼便能看透重明鳥與那只鬼笑的不同之處，一個眼角眉梢都藏著笑，一個只是做了面部運動。

“ 不對！”

說完，她闔眼，重明鳥再也吵不醒她。

其實她明白並非所有的事都知道了就是好，她只是在見到那一笑後便覺得她與天地同長久的生命少了些生趣，看日出日落，看鬼來鬼去，看她自己花開花落，年覆一年，日覆一日，如果可以有些笑聲，如果可以多些快樂，哪怕會生出如孟小小所說的苦、悲、痛，但只要一直追求快樂，又何必擔心那些苦悲呢？又何必怕浪費力氣呢？

如果說無心便無傷，無喜便無悲。是否，也是，無傷便無心，無悲便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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