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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勞其筋骨(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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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蓮華這日醒得早,醒來就發覺身上沈,肚子上可能搭的是她的腿,也可能是胳膊。

呼吸聲就在耳邊,離得不遠,睡得香甜。

這就是不方便之處,步蓮華猜著她現在的姿勢,默默躺著。

時間還早,他沒有聽到樓家軍晨練的聲音,可能還不到卯時。

他想動一動,換個姿勢,又怕把人驚醒。

僵躺到卯時,窗外傳來暗門固定的報時聲,用的是賀族的傳音哨,常人聽了,只會以為是風聲,只有耳骨異於常人的賀族人能夠捕捉到這種‘風聲’,並聽明白要傳達的意思。

暗門即是賀族。

賀族是十三州的大族,是原在雲州稷山一代活動的巫族,後來北擴去涼州,侵吞了山匪的寨子,幹起了走商的生意,時日久了,賀族人就從雲州稷山移居到了涼州。

他們在涼州繁衍生息,並把生意慢慢擴至整個十三州。

賀族很特殊,它以族長為首,全民皆商,又全民皆兵,養肥馬,磨快刀,一點一點將地盤擴大,做生意的風格狠厲老辣,也很直接。因而,跟蘇家的正經商不同,賀族商被十三州的人稱作雲涼匪商。

大遼皇室崩落後,十三州陷入兵亂期,各家爭的都是王權。賀族人也加入了紛爭,可卻是趁亂做生意,順帶擴張領地。

三十年前,涼州雲州大半都是賀族人的。步蓮華的母親萬歸雁成為賀族族長後,吞並領地的速度更是快,幾乎直逼前遼郡主蕭宛所在的朔州昭陽。

南邊王晉有竊國之心,西邊又來了匪商賀族,當時尚未建國的蕭宛深思熟慮後派出新科狀元郎步實篤前去與賀族商議合作。

步實篤還真把這事辦成了,十六年前,蕭宛的家臣蕭九在昭陽宣布建國,號宛,與南都登基稱帝延用國號遼的南朝對峙。賀族歸順大宛,對外共稱北朝人,涼州雲州並入大宛版圖,北朝大宛版圖擴至八州。

不過,萬歸雁早年定下了誓約,只要南朝不威脅到雲州涼州,賀族就不會出兵,只做生意,而且,兩朝生意都做。

但萬歸雁作為蕭宛的至交好友,私下裏給北朝送了份建國賀禮。

她挑出自己的商道精兵,組成一支暗軍,耗費十年之久潛入南朝腹地,幫大宛打探南朝軍情,用能發出似風聲的暗哨傳遞訊息。

這支暗軍就是暗門。

步蓮華聽著暗門的風哨聲,嘆了口氣。

這段風哨傳遞依舊是軍報,要傳回帝京昭陽。昨日,江家六軍的戰線從南亭南下,推至南澤,準備在十日內攻下南澤城,之後鋪開戰線,等樓二軍於南澤匯合,合攻洛州的北十三連城。

步蓮華心知,主公是想年內把洛州攻下,這樣一來,到時候除了樓沁老將軍和江臺迎的兵,他們這些年輕一代,都要南下作戰去了。

他教書養花的平靜日子很快就要過到頭了。

身邊的姑娘終於換了姿勢,把腿放了下去,步蓮華微微緩了口氣,還未換姿勢,阿蘭的一條胳膊帶著一陣風,狠狠拍在了他身上。

這一記攜風而來的鐵臂打的步蓮華即便閉著眼都能看到金星,他坐起來拽下白綾,卻又在看到阿蘭的睡姿後,笑了起來。

這姑娘斜著身子占據一大半床,腿占著床裏面,頭仰著霸占了床頭,手臂侵占了他的地盤。

步蓮華又看了眼自己的這邊,只剩下窄窄一條。

她剛來時不這樣。

步蓮華記得很清楚,剛開始時,她睡得很規矩,兩個人中間像是畫了條分隔線,井水不犯河水。

或許是她現在心踏實了,安穩了,太信任他了,步蓮華無奈搖頭。

睡相能看出來她的變化,而這個變化,步蓮華心中是欣喜的。

算了,不叫醒她了。

天還未大亮,步蓮華昨晚未睡好,早起還有些疲憊,他又看了一眼身邊睡得放肆的姑娘,默默穿好鞋,慢慢扯出被阿蘭壓住一角的被子,到窗邊的榻上補眠去了。

再次醒來後,阿蘭蹲在榻邊,兩只手搓著被角,撿起他掉在榻邊的白綾,愧疚道:“公子怎麽也不叫醒我……你叫醒我就一句話的功夫,原本該睡這裏的是我。”

“吃過飯了?”

阿蘭搖頭:“等著你醒了,一起吃。”

她盯著步蓮華看,見他戴好白綾,用蓮花形狀的發扣固定好,說道:“你的這條布是冰的呢。”

“對。”步蓮華說,“稷山雪蠶絲織的。”

阿蘭沒聽過,好奇問道:“我一看就知道是好料子,稀罕東西吧?”

步蓮華笑了笑,說:“知道稷山首巫嗎?他給的。我剛出生時,家人都不知道我這雙眼睛看到了人就要折自己的命,我只要白天看到人,太陽落山後,眼睛就如火灼一樣疼。那時我年紀小,疼了也不知道怎麽跟爹娘形容,每晚都哭,整日鬧病,他們以為我天生病骨。幸而五歲那年,我娘帶我回稷山祭拜賀族的首巫,首巫看出來了,把這條白綾送了我。它不管何時都是冰涼的,可緩疼痛。”

阿蘭大開眼界,聽得津津有味,追問道:“還有嗎?還想聽。”

少女總是喜歡聽一些神巫之類的故事。

步蓮華不知為何心中有些落寞,指著桌子上的書:“……去把今天的功課做了,晚上跟你講。”

阿蘭只要認真了,學東西上手很快,功課做完還不到午時,步蓮華不在,好像出門接什麽南貨北貨了,阿蘭有些餓,熟門熟路跑到樓二軍的夥房。

夥房裏幫工的比平日多,殺雞宰羊,像是過節,早早地就忙碌上了。

夥房裏的掌勺大哥見阿蘭來,二話不說,連肉帶湯盛給她:“阿蘭,多少個了?”

每次來,他都會問阿蘭已經認識了多少個字了。

阿蘭謝過他,邊吃邊說:“快念完了,公子說再有半個月我就能認識那本書上的所有字。”

她是聰明的。

可能蘇北湘自己天資高,加上對她抱有偏見,每次見到她,總會反覆多次強調她蠢。起初阿蘭真的無法不去想他的話,一聽到蠢笨這樣的字眼,就想摔書本大哭。可後來,蘇北湘說多少次,樓玉就重覆多少次:“阿蘭,你聰明,不信問蓮華。”

樓玉人好,阿蘭不敢全信,再後來是無意中聽到步蓮華私下裏對蘇北湘說她學得好,這才覺得是真的得到了肯定,放下心來,慢慢忽略掉了蘇北湘的嘲笑。

阿蘭吞了半碗肉後問掌勺大哥:“今天是什麽節嗎?這麽熱鬧!”

掌勺大哥高興地回答:“是啊!今兒二公子生辰,這是蘇家一早來送的,給大家夥兒的。”

阿蘭:“蘇北湘生辰!”

二公子指的就是蘇北湘,他是蘇鶴和江臺迎的次子,這裏的人都這麽稱呼他,而大公子則是從母姓的江家六軍少統領江寧。

碗裏的肉瞬間不香了,阿蘭苦著一張臉看著碗裏的肉。

吃進嘴裏的肉算不算他的東西?還能不能吐出來?

商隊行程有變,步蓮華處理完這些事回來,聽到房頂‘呲呲’兩聲。

他停了下來:“小七,又上房。”

坐在房上的樓玉叼著他那精巧的小銀壺,說道:“來看看你,順便閑聊。收到軍令了,下月開拔南下,年前肯定沒清閑日子了。”

步蓮華想了起來:“對了,今日北湘生辰。”

“不是聊他。”樓玉笑了一聲,“不過,你覺不覺得他有些怪。”

“怪?”

樓玉叼著小銀壺,默默笑了下,說道:“算了,算我閑得無聊瞎琢磨的。”

他從屋頂飄下來,說道:“剛在房上看到阿蘭了,往校場去了。”

提起她,步蓮華情不自禁的微笑起來:“她很喜歡朝你那裏去,誰對她好她心裏記著呢。”

“前些日子,她跟陸姐比倒立。”

“嗯?”步蓮華說,“她沒告訴我。”

樓玉望著校場方向,接著道:“她堅持的時間和陸姐差不多。”

樓玉口中的陸姐是樓二軍的家將,當年是她母親身邊的左指揮使。

步蓮華微微震驚:“當真?你的意思是……要教她弓箭嗎?”

“我問過她。”樓玉說,“她小時候在南都當乞丐時,住在碼頭。乞丐出身,可不一定只會討個飯。臂力和力氣有,也聰明。”

他說:“還有一點,搶食的乞丐們比南兵更兇殘,她架肯定沒少打,小乞丐們合夥搶食,誰是指揮?誰來協同配合?”

步蓮華沈默了會兒,說道:“我知你何意了。”

樓玉又笑道:“對了,我讓她跟我打了一場,小姑娘出招特陰損,上來就走下三路……但很有用。”

步蓮華笑道:“小七,你也想收學生嗎?”

樓玉卻忽然問道:“阿蘭帝王命一事,你沒向主公報?”

“……尚未。”步蓮華說,“但主公肯定也知道。”

樓玉道:“我記得你說過,帝王紫氣一旦出現,你就能感覺到它大概在哪個方向,對嗎?現在只有六個,沒有再多,對嗎?”

“嗯。”

“十三州目前有六個帝王命。”樓玉數著指頭,“王臨,王晉。我,北湘,主公,然後就是阿蘭。”

步蓮華點頭:“對。”

“很有意思。”樓玉說,“你打算怎麽教她?”

“……先教著,有帝王命在身的,只要教,將來肯定都能有所成就。”

“你的意思是,她當不了帝王?”樓玉忽然笑了起來,說道:“蓮華,我問你,六個帝王命中,除了阿蘭,其餘幾個看起來都有可能對吧?只有阿蘭是最不可能的,對不對?”

步蓮華忽然楞了。

樓玉知道他聽明白了。

“六個裏面,只有一個跟別的不一樣。最沒有可能的,就是最有可能的,因為只有她的將來,是未知未定的。”

他騰身而起,揮了揮手:“走了,我就是來跟你說一聲,明天留出點時間讓她到校場來,我不會教她什麽,學領兵打仗有什麽用?主公說過,只打仗打不來天下的。她能學到什麽,看她自己了。你也想想,該怎麽教。”

“你……”

樓玉已經點著屋頂的瓦片,燕子一樣飛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世事洞明皆學問,樓玉會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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