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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3章 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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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安府下轄餘杭、富陽、鹽官、錢塘等縣的諫議員選舉和諫議院設置工作步入了尾聲,其中錢塘縣的選戰最為激烈,若不是警察們嚴防死守,幾乎就要上演全武行的好戲了。

這天秋高氣爽,錢塘縣衙署前面的廣場上擠得人山人海,識字的掂著腳尖伸長脖子往布告欄上看,認不得字的老粗則逮住一個長衫儒服的就拉著不放他走:“先生,勞煩您說一聲,這選出來的諫議老爺,都是哪些人吶?”

全縣選出的十一名諫議員,名單就貼在布告欄上,這天錢塘縣百姓到衙門口看榜,比故宋朝時候看殿試三甲跨馬游街還熱鬧。

從古到今,都是天子設百官、百官牧萬民,哪兒有讓老百姓來選官的道理?——雖然諫議員並不是帝國官僚體系中的一員,但百姓們還是按照習慣認為諫議員就是官老爺,從選戰中候選人略帶諂媚的笑容和挨家挨戶承諾許願的過程中,他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什麽叫做“民貴,社稷次之,君最輕”:就連範老爺這樣大鬥進小鬥出的角色,也一改往日作風,修橋鋪路積德行善,以前見了苦哈哈們,他一張大胖冬瓜臉直仰到天上去,現在呢?那笑得是渾身肥肉上下亂顫,讓人疑心他要抖下二兩肥油來!

百姓選官,哪怕選的是沒有品級沒有實權沒有俸祿的縣級諫議員,也激起了人們極大的興趣,大字不識一籮筐的莊稼漢,也知道了看起來高高在上大漢帝國,原來離自己不遠,大漢帝國的公民,和老爺們的距離,也沒有想像中那麽大……

新嶄嶄的錢塘縣小學,沒有雕梁畫棟,卻有鋼筋水泥的堅固教室,沒有金雀屏風,卻有玻璃鑲的明亮透光的窗戶,沒有漢白玉石階和旁逸斜出的梅花,卻有廣闊平坦的三合土操場和花壇中迎風招展的五色菊花。

大漢帝國對各地學校建設只有一條規定:凡某地學校沒有官署建設得好,該處地方官立刻就地免職!

供著菊花、蘭草的教師辦公室,陳設簡樸而大方,正值午飯後的中午時分,方秀才沒有像過去那樣踱到茶樓喝上一壺綠雲香片,而是留在這裏和同事們談天說地,因為今天是答案揭曉的日子。

牛先生翹著一蓬花白的胡子,點頭感嘆道:“常聞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範某人在蒙元治下何等不堪,在我大漢天朝治下,卻像換了一個人,若是單看他如今的所作所為,當真稱得上大善人三個字。”

範老爺做善事,短短十來天怕不花出去上千兩銀子,就算臨安百姓天子腳下眼界大,也不由得嘖嘖讚嘆。

“不過,範某人大約選不上罷?此人以往劣跡斑斑,市井中多有傳聞,想必是不會選上的。”方秀才搖頭晃腦,覺得不至於把過去聲名狼藉的範老爺選上諫議員,“陛下搞這麽個諫議院是為了體察民情監督官員,若是讓堂堂天子腳下選出個有汙點的諫議員,那成個什麽話!”

被方秀才一頓搶白,牛先生癟著嘴不說話,馬先生則喜笑顏開:“對,我可不看好範某人!相形之下,我寧願選崔世安崔老頭子。”

方秀才搖搖頭:“崔世安固然是窮苦莊戶人出身,能替窮人家說話,又是英烈遺屬……不過嘛,他目不識丁,如何議論政務得失,匡正地方官吏?”

範老爺和崔世安是當下錢塘縣的兩大熱門,這方秀才卻說他兩個都選不起,他到底支持誰呢?這下連馬先生也摸不著頭腦了。

還是教算術的楊先生解了圍:“二位,你們不知道吧?咱們方老師也參加選舉諫議員咧,只不過不像那些市井之徒,又是敲鑼打鼓,又是擂臺對罵,鬧得沸反盈天不成個體統!”

啊?牛先生和馬先生面面相覷,同事參選自己卻不知道,這也太那個啥了吧?牛先生登時面紅過耳,訕訕的道:“方老師贖罪贖罪,我二人實在不知道,要是早知道,一定把票投給您。”

楊先生眼睛一轉,替兩位同事解嘲道:“秀才公大名在外,士林無不仰慕,此次得票不知道幾千幾萬,哪兒在乎您這一兩票啊!當然,我是把票投給方兄的。”

方秀才除了報名之外,實實在在沒有做任何競選工作,甚至連一個辦公室的同事都有人不知道此事,因為他有著充分的自信——就憑數十年如一日兢兢業業的教授蒙童,這錢塘一縣誰不知道我方某人的學識、人品?他傲然道:“論人品,方某不才,總比那大鬥進小鬥出的範剝皮強上幾分;論學識,想必尚不至於學聖人曰‘吾不如老農’。”

“哈哈哈哈,秀才公此次一定金榜題名……”牛、馬兩位老師幹笑起來,楊先生則心懷鬼胎,吹牛更為賣力,只有方秀才渾然不覺,兀自等著好消息。

“老師、老師,名、名單下來了!”派出打聽消息的小學生回到了學校,把抄錄的名單遞給了方秀才。

什麽?錢塘縣競選諫議員得票第一名,高踞榜首的竟然是連自己名字都寫不來的崔世安!緊接著他的名字,是過去聲名狼藉的範老爺!

方秀才一個一個名字看下去,額頭上的汗水就往外冒了,因為全縣就十一個諫議員,他好不容易看到第十一個名字,就徹底失去了希望,但他堅持往下尋找,終於在最末兩三個發現了自己的名字,得票僅僅為十二票!

“唉~方兄時運不濟,正所謂子牙釣於渭水、聖人困於陳蔡,想必下次定然榜上有名!”幾位同事嘴裏說著勸解的話,心頭則早已樂開了花:誰叫你自高自大,誰叫你看不起人?活該!

“酒好也怕巷子深吶!”方秀才苦笑著抱拳一揖,別人不知道他自己卻是清清楚楚的,那十二票全是爹娘、老婆、兒子兒媳、岳父母等親戚投的……

臨安府的諫議員選舉結果讓江南士林,讓大漢朝廷中的儒生官員們大吃一驚:士林中有清譽、文壇中德高望重的夫子們,因為自恃德望、故作清高而不能深入百姓,扭扭捏捏的報個名,連勸親戚朋友投票都要把臉紅上大半天,結果幾乎全軍覆沒;倒是商人匠戶三教九流市井之徒,和百姓們打成一片,又能拉下臉來懇求,倒是上榜了不少,譬如範老爺,散漫使錢做好事,有人不以為然,可那些正好在他修好的木橋邊居住的百姓,患病得他幫補了藥錢的病人就不同了,他們當然把票投給了如今的“範大善人”。

臨安新皇宮的朝堂之上,又是另外一層爭論。

“禮崩樂壞,禮崩樂壞!”江浙總督文天祥和民政部長鄭思肖為首的儒林官員們,氣得滿臉通紅,顧不得朝儀就在朝堂上嚷嚷起來。

本以為諫議員的選舉是清譽高、威望大的士林中人占大多數,哪知道除了鄉間耕讀傳家的世家大族、鄉宦士紳之外,寒門士子選上的並不多,反而是商人、市井之流居多,甚至餘杭縣還選出了個說書先生——據說是因為他的《大漢開國群英錄》說得好,滿城人都愛聽,愛屋及烏選了上來。

這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官員名爵乃國之重器,豈可如此兒戲!我們要求陛下宣布此次選舉無效,至少將諫議員中目不識丁之輩、商賈貨利之徒剔除!”文天祥花白的胡須一抖一抖,鄭思肖的眉頭擰成了川字。

“若純以道德文章選諫議員,則和九品中正以及科舉選官有何不同?”楚風笑笑,親自端了兩杯茶給兩位氣憤憤的忠臣兼重臣。

自唐宋以降,科舉制度就和儒學越來越緊密的結合起來,儒生以科舉出仕為謀生手段,皇家以儒學治理世道人心,天子選百官、百官牧萬民,等於說天子為主人,儒門官員為牧羊犬,而以天下百姓為放牧之羊。

傳統的力量,不可能一夜之間化為烏有,面對現實,楚風保留了科舉制度,但以孔子所說“君子六藝”為理由,在科舉中加入了算學、力學、軍事、商業、律法等科;同樣,在采納民意、限制官員腐敗上,他也采取了折中調和的方式:允許相對開放的自由競選,不過在初期,諫議院的權力被限制到了極低的程度,就算居心叵測之人加以利用,也必定無所作為。

這不是二十世紀的議會,不是古羅馬的元老院,也不是古希臘的五百人議事會,顧名思義,諫議院只有提出意見和建議的權力,而采納與否,取決於官署;它惟一的硬權力就是從民間收集信息,督促廉政局查辦貪腐官員。

可就是這樣低限度的突破,也讓儒門士林難以接受,因為他們看到過去幾百年間,讀書、應試、做官、致仕後子弟繼續讀書、應試、做官的封閉循環,被打開了一個缺口,傳統意義上的舊儒,必將從此開始衰落。

而這正是楚風所希望的,儒成為邏輯自洽的“新儒學”,而不是條條框框聖人化的“儒教”——或許,與神壇上的儒教相比,追求天人之道的前者不僅是楚風的願望,也更符合孔子的本意吧!

這一次,楚風還在躊躇如何說服忠心耿耿的臣子們,倒是很少在朝堂上發言的警部長王大海先開口了:“我想,文先生和鄭先生忘記了,諫議員不是官員,諫議院也不是官署,楚哥兒、不、陛下,設置的諫議院並不像唐宋的臺諫,反而有些像先秦三代的采風官。”

文天祥眼睛一亮,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王大海匠戶出身,在警部長高位上數年之久,很少在朝堂上發言,哪知他現在竟有這般見識了!

先秦三代朝廷皆設采風官,到民間搜集各種歌謠上報朝廷,以便了解民間疾苦,這些民歌匯編成冊,便是後來儒家五經中的《詩經》,其中《國風》的大部分和《小雅》的小部分,就是周初到春秋中期的民歌。

《伐檀》中的“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億兮?(老爺您不種莊稼,憑什麽把我的糧食拿走?)”《碩鼠》中“碩鼠碩鼠,無食我黍!(大老鼠,別來吃我的黍!)”不就是百姓對貪官汙吏、暴政苛政的憤怒指責嗎!

詩經是儒家最高典籍五經之一,夏商周又是儒學所稱“克己覆禮天下歸仁”的三代盛世,以此為理由反駁,文天祥和鄭思肖心服口服。

驚詫、羨慕、佩服的目光集中到了王大海臉上,哪知道這位向來老實的國丈,倒是臉一紅,倒是旁邊的侯德富嘻嘻笑著拉了拉他:您可千萬別把我賣了,否則回家去文柳娘還不替老丈人出氣?

“周朝采風官訪查民間疾苦,於是有了流傳千古的詩經,但那還是自上而下去采集,百姓是被動的,咱們這個諫議院則可以讓民間的聲音主動傳向官署,”楚風頓了頓,笑道:“既然是要傾聽民間的聲音,自然三教九流都應該有嘛,若是偌大一個諫議院就只聽到夫子們講那些陳貓古老鼠的道德文章,莫說我,只怕浸淫儒學的文部長都要膩歪呢!”

頓時哄堂大笑,連文天祥也嘴角一翹,要是諫議院都是些德高望重的老儒,只怕整天都在存天理滅人欲,“之乎者也矣焉哉”的;“碩鼠碩鼠、無食我黍!”這樣來自民間、生動鮮明的詩歌,只怕是永遠不會聽到。

待笑聲平息,鄭思肖正色道:“謝陛下提點,微臣方才仔細考量,諫議院能把民間最底層的聲音反映到朝廷,以之為善善莫大焉;諫議員無職無權無官無品來自民選,惟一能管的廉政局也只是訪查官員、偵緝貪墨,受法司限制,若要以之作惡就千難萬難。善大而惡小,察民情於阡陌市井,真根除時弊之政也!”

諫議院的設立,給民間一個制衡官署、表達聲音的渠道,從此之後,就算極其偏遠的地區,百姓也不至被貪官汙吏盤剝卻投訴無門,大漢的長治久安有了一個更為堅實的基礎。

於是楚風的目光開始轉向北方,張珪駐軍三十萬的淮揚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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