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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8章 悔恨與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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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萬人聚集的空地,忽然變得靜悄悄的,連根針掉地上都能聽見,只有說書先生洪亮的嗓音,如黃鐘大呂般響起:“諸位說的是,泉州淮軍沒有降!淮軍乃是鐵錚錚的漢子,隨李庭芝李大帥駐守淮揚,殺得蒙古韃子不敢正眼覷我故宋,投降兩個字,對他們完全是侮辱!”

臺下淮軍的腦袋,垂得更低了,就連天塌下來都不管的老兵油子王仁,都羞得滿臉通紅,偌大的身子縮成一團——在殉國英烈的事跡面前,他感覺到了自己的小。

“僅一個時辰,泉州淮軍二千五百英烈,就舍身取義、殺身成仁,一腔浩氣沖上雲霄,和日月星辰爭輝去了,惟有最後一名違令出營,在姐夫家養傷的淮軍,官名喚作何承志,躲過了這場劫難。諸君道這位何義士又當如何?”說書先生問這個問題,臺下已沒有人有臉搭腔,他只好自問自答道:“何承志懷揣牛耳尖刀,往蒲府後門而來,他要抓住蒲壽庚,殺掉這個狗賊來祭奠逝去的兄弟……”

說完何承志的事跡,臺下已是泣不成聲,姜良材發現,最頑固的老兵油子都流下了滾滾熱淚,王仁哭得尤其大聲,淚水嘩嘩的往下掉,哭天抹淚的比誰都傷心。

姜良材拍著他寬闊的肩膀,輕言細語的安慰道:“王仁啊王仁,你爹娘早就去了,一人吃飽全家不愁,還有什麽好傷心的呢?我們爹娘老子、婆娘娃兒都在淮揚,這會子被元韃子占了好些年,也不知是死了、逃了還是散了,比你苦得多哩!”

王仁哭得像個失去爹娘的嬰兒,抽抽噎噎的道:“王大哥你不知,俺昨晚上做了個夢,俺娘托夢給俺,說因為我替蒙元當兵吃糧,當了豬狗不如的漢奸,閻王爺把老兩口下在枉死城裏,不得托生呢!

王大哥,王大哥你說爹娘生養俺這麽大,還要為了俺受苦,俺還算個人嗎?”

還沒等姜良材想好安慰他的話,身邊另一位士兵也號啕大哭起來,一邊批著自己耳光,一邊捶胸頓足的道:“我他媽不是人,我是畜生!我媳婦被元韃子糟蹋了,我兒子被活活摔死,我還貪生怕死,隨著朱煥降了元韃子,我不是東西,我是豬狗不如的爛王八,活著還有個什麽意思!”

說罷他就跳起來,一頭往戲臺子底下撞去,姜良材措手不及眼看他就要撞個腦漿迸裂,還是龐士瑞眼明手快,一把從後面抱住那人,便如此,還是撞在戲臺底下,頭上起了老大一個青包。

後悔啊,後悔,自從被朱煥、孫國梁、李國棟幾位將官連騙帶嚇,隨著他們降了蒙元,這些深受淮揚大帥李庭芝教誨的淮軍士兵,就無時無刻不在自責,李大帥的諄諄教悔總會在夢醒時分湧上心頭,讓他們寢食難安。

壓抑,放縱,縱酒,油滑,各種各樣的惡習,只不過是他們逃避現實的辦法,可就像古詩中說的那樣,“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他們逃避、他們麻木,他們的心,在沈醉中漸漸死去。

直到今天,最傳統的書文、戲文,喚醒了他們內心沈睡已久的自責和愧疚,悔恨,就像洪水一樣,淹沒了他們。

處處都是撕心裂肺的痛哭,處處都是如受傷野獸的哀嚎:“我恨吶!我恨當年怎麽運氣不好,沒有隨著李大帥去泰州,否則在泰州和弟兄們一塊戰死,現在已在天上,和泰州、福州、泉州殉國的弟兄們團聚了!現而今,他們在天上和日月星辰爭輝,我卻永遠是個狗漢奸,連家鄉都沒臉回去了,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呀!”

有人捶胸頓足:“家鄉?怎麽有臉回去喲?如果家鄉父老問我,你隨著李大帥殺了多少韃子,當年泰州城陷,你是殺出重圍,還是在死人堆裏逃得一命,這些年,你是在漢軍服役殺韃子,還是往太行山投了紅襖軍(抗元義軍),我該怎麽回答喲?!”

還有人蒙著臉,發出絕望的哀嚎:“天吶,我離開家的時候,我兒才五歲,他曉得我是跟著李庭芝大帥去殺韃子的,要是現在,他曉得俺、曉得他打小兒尊敬的父親,投降韃子做了漢奸,跟書文上的張邦昌、秦檜一樣了,他會怎麽想啊!天吶,我回不去了,我連自己的兒子,都沒臉去見呀!”

有人默默的念叨著:“家鄉?我回去過,沿京杭大運河北上的時候,我悄悄回家看了一趟,家裏正在做喜事哩!”

“蒙元南侵,百姓苦不堪言,你家還有什麽喜事?”

那人一臉悲苦,像丟了魂似的喃喃道:“我的屋子裏,鄉紳、族長、村裏的老人都來了,連九十三歲的老老族長都來了,我的妻兒披紅掛彩,看得出來,他們都哭過,但他們現在笑得很開心。”

難道是以為男主人死了,寡婦再嫁?可鄉裏面寡婦再嫁是丟臉的事情,也不至於鄉老都來道賀啊!姜良材湊了過去,想聽聽下文,揭開疑問。

“他們以為我已在泰州,隨著李庭芝大帥殉國升天了!他們披紅掛彩,慶祝老劉家出了我這麽一位光宗耀祖的大英雄,和李大帥這樣的忠臣義士一同殉國,在他們看來,是老劉家無上的光榮,他們湊錢,為我修建了衣冠冢,修建了忠烈牌坊……”

那人的聲音,已是字字泣血:“我妻兒全族公養,我老劉家光宗耀祖,我爹親手把我的牌位,供在了族裏的祠堂上,和歷代祖宗待在一塊,可是,他們都錯了,他們以為我死了,可我還活著,我還像豬狗一樣的活著!我還能回家嗎?我還敢回家嗎?”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這四個字,在所有新附軍將士的心頭不斷重覆,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為了茍延殘喘,為了延續可悲的生命,而拋棄了百姓的期待,違背了李大帥的教誨,想到家鄉父老如今還當自己早已殉國成仁,在家鄉將自己追隨李大帥殺韃子的英雄事跡廣為傳誦,他們的心頭,就比吃了黃連還苦,他們的眼眶,就比喝了十年陳釀的白酒還辣。

楚風在軍營外一座閣樓上,觀察著軍營中的動靜,“十多天了,應該收網了吧?”

張世傑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口稱萬歲道:“謝陛下恩典,微臣替淮軍將士,替故去的李庭芝李大帥,謝陛下皇恩浩蕩!”

“請起,張師長請起!”楚風一改平時只要不是公眾場合就玩世不恭的嘴臉,比任何時侯都嚴肅認真:“李庭芝的謝,我可當不起啊!他駐守淮揚逾十年,使韃虜不敢南下江淮,直到宋亡,小皇帝謝太後降元,他依然守衛著我華夏文明,死戰揚州誓死不降,這樣的大英雄、大豪傑,已與岳武穆前後爭輝,足為我華夏萬世敬仰,你帶他說的一個謝字,天下無人當得起啊!”

淮軍,在李庭芝手中,是天下第一等的強兵,能和打遍天下無敵手的蒙元鐵騎戰場爭雄的大宋頭等強兵,它的各個部分,已在泰州、福州、泉州殉國成仁,惟有被朱煥欺騙、裹挾降元的揚州淮軍,是這支軍隊最後的底子了。

張世傑是李庭芝之外,淮軍的另一位統帥,他也曾經奉旨駐守淮揚,之後率領部分淮軍駐防鄂州,在那裏抵抗伯顏的南下大軍,其後臨安陷落、海上行朝建立,這部分淮軍就跟著他下福州、泉州,在那裏殉國成仁。

出於對淮軍的感情,張世傑向楚風請求不要將這些曾經為抵抗蒙元流過血的戰士,送到礦坑裏充作苦役,給他們一個機會,張世傑用性命擔保,能將他們重新變成那支打不垮、壓不彎的天下強軍。

“他們曾經為華夏流過血、流過汗,可他們後來卻做了漢奸,認賊作父、為虎作倀,”楚風沈吟良久,或許是那位從未謀面,卻無數次被提到的、和文天祥、岳飛同樣不朽的李庭芝,或許是泉州城中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二千五百淮軍,打動了他,最後他點點頭:“好吧,功過相抵還不能讓我改變主意,但李庭芝和淮軍這兩個詞,讓我動容,我不得不給他們最後一個機會。”

於是,有了最近十多天發生的一切。

軍營中,有人認出了老上司,宋亡三傑之一,樞密使張世傑!

只見這位須發花白、精神矍鑠的老將軍,身穿漢軍中將軍服,兩顆金燦燦的將星在他肩頭閃爍,灰色的軍服筆挺,胸前佩帶著銀光燦爛的二等華夏重光勳章,他明顯比駐守淮揚時老了許多,但他的腰板依舊筆直,他的步伐依舊堅定有力,他的眼中依舊燃燒著不屈的鬥志。

“張樞密,張大帥來了!”消息在俘虜群中傳開,人人都不約而同的低下了頭,如今,張世傑已是大漢帝國響當當的騎兵師長,《大漢帝國群英傳》中鼎鼎有名的人物,既為前朝忠臣,又為新朝元勳,身事二主而精忠赤誠,得享盛名;自己卻一失足成千古恨,隨著朱煥狗賊降了蒙元韃子,祖宗蒙羞、家鄉父老不容,在這位老上司面前,如何自處?

新附軍戰士們尷尬的別過了頭,目光不敢接觸老將軍的身體,而且,張世傑的目光掃到哪裏,哪裏的人就不由自主的矮了一截兒,恨不得把身子縮成團,不要被他看見才好。

可事與願違,張世傑帶兵如赤子,出則同列,入則同寢,但凡五年以上的老兵,大半他都認識。

“擡起頭來,低著頭,我就認不得你們了?還是不是淮軍,是不是李大帥麾下調教出來的漢子!都給我把胸膛挺直了,別他媽縮著像個娘們!”

張世傑一聲虎吼,驚得人們心臟一縮,老上司積威所在,他們自覺的挺直腰桿,挺起了胸膛。

“好,這才有個老淮軍的樣子,這才沒有給李大帥丟臉!”張世傑審視著這群士兵,是的,他們的銳氣在朱煥手中磨損了不少,他們的精神不覆當年的昂揚,但他們在看戲聽書的時候,還會痛哭流涕、捶胸頓足,在見到老上司的時候還知道羞愧,這就是有那麽一點子血性,還留在胸膛裏面。

“姜良材,是李大帥陷陣營正軍旗牌官下面的小兵,沖鋒陷陣是把好手,姜良材——!”

“有!”張世傑一聲斷喝,姜良材像被電擊了似的渾身一震,忽的一下直挺挺的站起來,抱拳向昔日的統帥行了個軍禮,就像當年在揚州城中駐守時那樣。

“龐士瑞,我記得七年前駐守鄂州,你在我麾下當兵,作戰最為勇敢,援救襄樊時,曾經手刃一名登城的元軍百戶,後來才調到揚州去的,龐士瑞——!”

“有!”龐士瑞起立,抱拳苦笑道:“悔不當初,若一直追隨老元戎,或在泉州成仁,或在崖山取義,終不至有今日。”

“王仁!”“李德!”“成萬佳!”……凡是被張世傑點到姓名的將士,都站了起來。

兩萬人組成的新附軍中,已有好幾百人站了起來,沒有被點到名的,則充滿期待的看著張世傑,希望能享有被統帥點名的殊榮。

但張世傑累了,他哈哈大笑著:“這是我的兵,都是我的兵啊!兔崽子們,就算沒有被老夫帶著摸爬滾打過,也是我教訓了的兵,來做你們的正軍將副軍將旗牌官,又來操練你們!你們額頭上一個個都刻著老朋友李庭芝李大帥的李字,和我張世傑張某人的張字!你們都是我的兵!”

“大帥救我!”姜良材跪了下去。

“大帥,我們想打韃子,我們不想當漢奸!”整整兩萬人,齊刷刷的跪了下去,“給我們一個機會吧,只要能戰死在戰場上,讓我們做什麽都行!求求您老人家,發發慈悲吧!”

天底下從來沒有這樣的奇觀,兩萬人齊聲哀求,所求的內容不是榮華富貴、不是生命和自由,而是到戰場上去戰死的資格。

對他們而言,戰死,是一種榮耀,一種證明,一種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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