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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4章 谙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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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必烈微笑著,輕輕撚動一部黝黑的胡須:“趙孟頫世居臨安,知曉南蠻子的一切事務,此次被扣琉球,必與故宋官員有所來往,且又是亡宋皇族,居然成功北歸,實乃長生天保佑我大元啊!”

大汗年過花甲而須發黝黑,每當他撚動胡須,呼圖帖木兒就知道是這位蒼天驕子心情極好的表現,本來不應該在此時和大汗唱反調的,只是揣摩大汗的意思,似乎趙孟頫將要大用,此事不僅關系朝中漢、蒙兩族官員的氣運消長,還關系到蒙古帝國將來的發展,所以他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提出異議:“大汗,那趙孟頫,可是個漢人吶!他在大漢呆了一年多,誰知道有沒有……漢人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以微臣看,確有三分道理。”

唔,忽必烈狐疑的看了看呼圖帖木兒,這位參知政事的說法,實在太近於大漢報紙上關於民族的理論了。

大汗半瞇著的眼睛裏,有寒光在閃動:“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嘿嘿,乃顏豈只同族,還和朕流著黃金家族同樣的血脈,可他為什麽和朕不是一條心呢?”

這……呼圖帖木兒終究還帶著幾分草原上的粗魯,聞言張口便道:“大汗當年若是對阿裏不哥留下幾分情面,只怕乃顏也不至如此!”

十六年前,阿裏不哥在斡難河畔按照蒙古傳統召開了庫裏臺大會,被推舉為大汗;忽必烈則在上都路召集另外一夥蒙古王公,也召開了庫裏臺。只不過當年成吉思汗留下遺命,庫裏臺大會必須在不兒罕山腳下、斡難河畔召開,參加的王公必須包含左右十三翼,所以很多人,包括乃顏、海都、勢都兒和哈丹都認為當年的阿裏不哥才是符合蒙古傳統的大汗,而忽必烈只是自封的偽汗。

可忽必烈久在中原,他整合了征南的蒙古大軍和北方原金朝土地上投靠蒙古的漢人世侯,比如張柔、比如史天倪史天澤的力量,再加上從漢地搶來的源源不斷的金銀財帛,終於擊敗了阿裏不哥,並將他囚禁而死——囚禁、而死,這兩個詞之間有著無窮無盡的聯想,其間內情如何,連呼圖這樣的局中人,也不甚清楚。

阿裏不哥,是忽必烈的同胞幼弟,對親弟弟尚且如此,乃顏等人若是投降,還會有好下場麽?

呼圖帖木兒當然不知道,現在的乃顏汗不是因為害怕忽必烈才拒絕投降,而是被楚風成功的納入了繁榮的海上貿易圈,根本就不打算和大元媾和。但正所謂歪打正著,他關於乃顏不會和解的判斷,則是百分之百的確鑿無誤。

阿裏不哥的事情,揭出了大汗登基不符合蒙古傳統的事實,呼圖帖木兒深知這是大汗最忌諱的事情,所以他從心理上做好了被訓斥、被貶官,甚至被拖出去打上一百軍棍的準備。

出乎意料,忽必烈眼中的寒芒一閃即逝,蒼天之下的主人非但不介意臣下的冒犯,反而微笑著道:“呼圖說得對,當年對我那個不爭氣的弟弟,確實殘酷了點、操切了點。你既是我的股肱之臣,當初為何不直言勸諫呢?今後朕視你為手足,你也當視朕為腹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才是我大元朝參知政事的本色呢!”

難得今天大汗從諫如流啊,而且話中似乎有以自己為相的意思!呼圖帖木兒大喜,畢竟大元朝自董文炳董大兄亡故之後,就一直沒有左丞相,而右丞相伯顏又常年領兵在外,中樞沒有人主持,幾個參知政事各自為政,也該選個左丞相了嘛!

呼圖帖木兒甚至想到了,右丞相伯顏常年在外,對抗難纏的海都和乃顏,自己若是做到了左丞相,豈不等於獨攬朝政了嗎?欣喜之下,他還不忘了進一步試探大汗的心意:“尊貴的大汗,長生天下的惟一主人,微臣作為提點朝綱的參知政事,已十二年伴您左右,君臣之間心意相投,自然無不盡言。”

“參知政事?”忽必烈像突然想起了什麽,瞪大眼睛問道:“自從董大兄亡故,左丞相的位置,一直虛懸的吧?”

終於談到這裏來了!呼圖帖木兒欣喜若狂,勉力做出事不關己的神情,一本正經的道:“大元舊例,兩位丞相一蒙一漢,留夢炎獻先北後南,克乃顏心腹之患,再下江南滅蠻子反賊的計策,功勞甚大,且又是亡宋降臣之首……”

忽必烈哈哈大笑,目光炯炯的看著呼圖:“留夢炎那老匹夫,只配做一條走狗!而我的丞相,必須是翺翔天上的雄鷹!”

“走狗?”呼圖有點不明白,大汗在朝堂上似乎非常尊重留夢炎,如何又說他是條走狗呢?

“留夢炎、範文虎、葉李、呂師夔一撥兒亡宋降臣,都沒有半分廉恥,養他們就得如養獵狗一般,不能餵的太差,太差就逃走成了野狗;也不能餵的太飽,太飽就沒心思替我捉拿狐兔!”忽必烈說罷,似笑非笑的看著呼圖,緩緩的道:“我大元朝的丞相嘛,還是該讓蒙古人來做!”

呼圖帖木兒的心臟就澎湃的跳動起來,本來蒼白的臉,在禦花園的地暖熱氣蒸騰下,浮上了兩團紅暈。

忽必烈又指指報紙:“至於趙孟頫嘛,我看他必定不是反賊派過來的探子。你只要看看這報紙,就什麽都明白了。”

呼圖狐疑的接過報紙,這是半月前剛剛出的一期,這麽快就到了大汗的手上,是八百裏加急快報,還是從兩浙海運而來?他不禁有些飄飄然,開始佩服大元朝的站赤系統了:看,萬裏之外的敵方報紙,半個月時間就到了蒙古大汗的手中,這充分證明了大元朝對廣闊疆域的控制力!偉大啊偉大,歷朝歷代,誰有這麽高效、準確的傳信渠道?

當然,呼圖帖木兒並不知道,大漢國家報在刊出後的第七天,就能從海路到達比大都更遠的佐渡島,等到第十五天,忽必烈剛剛拿到手的報紙,已被遼東、呂宋、佐渡島等處的百姓,當作包裝紙,或者糊墻用了。

“趙孟頫身為漢人,卻替蒙元為奴為婢,實為我漢人之恥辱!”“南宋開基而有秦檜,滅國則有趙孟頫,二人同列而遺臭萬年!”

報紙上連篇累牘的抨擊,把趙孟頫罵得狗血淋頭,和張邦昌、秦檜、劉豫一幹漢奸相提並論,簡直連狗都不如了。呼圖帖木兒知道漢人文臣最重名節,或許有用苦肉計的,但斷斷沒有如此糟蹋自己名節的人——要知道,無恥到了極點的留夢炎,被兩浙同鄉開除鄉籍,尚且老淚縱橫,在朝堂上鬧了幾次要辭官哩!

但呼圖可不是一個容易被說服的人,他最後提出了質疑:“南蠻子從來詭詐,若是那趙孟頫行的苦肉計?”

忽必烈呵呵大笑,翻出了前幾日送到的另一份報紙,那上面的《史海勾陳》欄目,刊載著一篇學術研討文章:《岳飛真的死於秦檜之手嗎?》

“岳飛身為南宋開國元勳、方面大帥,相臣焉能以莫須有三字擅加誅戮?恐岳帥之死,未必秦檜主謀,而系直搗黃龍、迎回二聖之語,為高宗所嫉……”

從來都說岳飛忠誠秦檜奸,棟梁折於奸臣手,可這篇文章視野獨到、筆法刁鉆,矛頭直指岳飛為宋高宗嫉恨,一則功高震主,二則迎還二聖犯了皇帝的忌諱,所以才被高宗假手秦檜除去。

“且不說百年前之事到底如何,只如今偽漢為何大力抨擊亡宋?”忽必烈手指重重的點在報紙上。

“亡宋末帝退位,琉球楚風登基,宋、漢並未交兵,兩朝也非禪讓,故偽漢方面並不承認繼承的宋統,歷來對亡宋並無什麽……”呼圖帖木兒的眼睛越來越亮,“對了,趙孟頫!”

如今偽漢反賊,讓那八九歲的亡宋小皇帝去讀書,真真好笑,和我大元派亡宋恭帝往烏斯藏學佛,有異曲同工之妙啊!試想那偽漢,並無什麽深仁厚澤,以海外番客身份,搖身一變自謂中原正統,且宋雖為元所亡,那最後一個皇帝卻是在漢的逼迫下退位,試想亡宋殘留的皇族、忠於宋的士子,會認同偽漢嗎?

趙孟頫以近枝皇族身份北逃,偽漢生怕大元朝廷利用他煽動忠於宋的勢力,這才忙不疊的在報紙上詆毀亡宋啊!

“大汗聖明!”呼圖帖木兒單膝跪地,誠懇的道:“那趙孟頫,可用!”

“起來起來,你我名為君臣,分屬谙達(蒙語,義兄弟),別動不動就行禮,見外嘛!”忽必烈笑瞇瞇的,雙手扶起呼圖。

參知政事的心頭,一陣暖流湧動,當年大汗不是和左丞相董文炳結為兄弟,一生以董大兄相稱呼嗎?原來我也有身荷重任、幸沐聖恩的一天!

君臣二人又開懷談論半晌,直到大汗談興漸低,再也沒有提到左丞相的事情,呼圖才告辭而去。

“快,去請太師伊徹查拉、禦史大夫伊氏帖木兒、中書右丞托克托……”剛剛回到府中,滿面春風的呼圖帖木兒,就讓仆人去請這些知交好友到府中一敘。

禦花園,看著大門——那是呼圖帖木兒離去的方向,大元皇帝忽必烈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種恐怖的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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