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二個旬末的前一天，元灝回來了。他一進家門，就發現家裏的氣氛不對勁，他略微梳洗了一下，換了衣服，先去給侯夫人問安。

侯夫人素來平靜的臉上帶著一絲憔悴和疲憊，看見他進來，勉強一笑：“今日休沐了？餓不餓，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不餓，等會一起吃吧。娘，家裏出了什麽事嗎？”

侯夫人沈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還不是你那妹妹，平常太寵著她了，連我的話都不聽了。”

“元汐惹您生氣了嗎？她就是偶爾淘氣，您別太氣了，訓斥兩句就行了。”

“欸，你不知道，她這次可不是淘氣，她是……欸，女大不中留。”

“怎麽，元汐有心上人了？娘，這是好事呀，本來元汐今年也該開始議親了，她要是自己有相中的人，豈不是更好。她相中了誰？”

“可是她相中的是個商戶之子，在文安書院進學，我絕對不會同意的，有了顧明珚這個蓬門小戶家的姑娘做兒媳，我已經夠憋屈了。要是再來個商戶之子做女婿，我就沒臉見人了。”

“蓬門小戶？娘，出身門第並不重要，關鍵是人要好……”

“住口，一個兩個都這麽說，你是故意來氣我的？算了，你去看看元汐吧，要勸她放棄，不許慫恿她出身門第不重要的話。”侯夫人怒道。

元灝無奈地起身，他也不放心元汐，所以順著侯夫人的話告辭了，出來直接到了元汐的院子。元汐正坐在桌子旁邊發呆，看見他進來，黯然的雙眼亮了起來：“二哥！”

元灝吃驚地看著元汐，才月餘不見，元汐就瘦了好多，圓圓的小臉變得更小了，下巴變尖了，眼睛更大了。“元汐，你怎麽瘦了這麽多”

元汐委屈的淚水溢滿了眼眶，“二哥，你終於回來了。娘親不讓我出府，我的丫鬟也出不去，我寫的信也送不出去，二哥，只有你能幫我了。”

元灝坐到桌邊，“說說吧，是怎麽回事？”

元汐從上元節的相遇講起，講了茶樓喝茶，桃林相會，卻沒說明珚幫忙打探長青消息的事，也沒說桃林兩人的親密行為。

元灝耐心地聽完，“聽你說這葉長青聰明儒雅，博學多才，但是他第一次救了你，應該不圖報才是，怎麽會把自己家住哪裏告訴你？難道不是等著你上門答謝？”

“不是，不是他告訴我的。”元汐急急地辯解，可不能讓二哥對長青產生誤會，他是這家裏唯一可能幫自己的人了。

“不是他告訴你的？那你怎麽知道把信送到四柳巷去？還知道他在文安書院進學？”

“是……是我不知道他在哪裏，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他了，向明珚妹妹訴苦來著，然後，然後明珚妹妹幫我打聽來的。”

元灝長長的眉毛挑了起來，“明珚？她一個小姑娘，比你還小，怎麽幫你打聽來的？”

“明珚妹妹雖小，但是聰明呀，她讓我畫了長青的畫像，只用了兩三天就打聽清楚了。說是請人幫忙查了京都的學籍冊，一下子就找到了。”

元灝的眉頭皺了起來，說起來容易，但是京都的學籍冊可不是誰去都能查看的，至少明珚或者她的父親是不可能的，“她請了誰幫忙？”

“不知道，她說是朋友，沒有花銀子疏通。”

朋友？明珚的朋友？是男是女？

“二哥，你可一定要幫我。”

“你要我如何幫？娘親說是讓我來勸你放棄，不許我慫恿你。”

“我不放棄！二哥，我寫封信，你幫我送給長青好不好？”

元灝點頭，為情所困的滋味，他是知道有多麽痛苦的，如果可能，他希望元汐能和心上人長相廝守，不要像自己一樣煎熬。再說，他也要看看那個葉長青，是否值得元汐這樣地付出。

“太好了，二哥!我就知道你會幫我的。”元汐大喜，連忙準備筆墨紙硯，準備寫信。提筆卻躊躇起來，“二哥，你說我是該告訴他實情，請他對我要有信心，還是瞞著他，只說是我最近不方便出門？”

元灝的眉頭皺了起來，思索了一下，“你自己決定吧。”

“什麽嘛，還想了一會兒，我還以為你有主意呢。要是明珚的話，一定會給我出主意的。”

明珚嗎，其實她自己也有大煩惱呢，只是從來不說罷了。元灝想起那晚隱約的一聲哭泣，心頭又痛了起來，雙手不由自主地緊緊握了起來。

“罷了，我還是先瞞著他吧，等娘親的氣消了，事情緩和些了再說。”想好了之後，元汐刷刷地寫好了信，等墨跡幹透，裝進信封，遞給元灝，“二哥，他平時在文安書院，旬末的時候就回四柳巷，明天就是旬末了，你可一定要把信送到啊。”又把上次畫的長青的畫像給元灝看了。

元灝把信收好，“放心吧，你還是好好想想如何說服娘親吧。”

“二哥，你幫我給明珚傳個話，讓她明天來看我好不好？娘只說不讓我出府，又沒說不讓人來找我。明珚來了一定會幫我想辦法的。”

“好。”本來他也打算偷偷地去看她的，如今有了理由可以光明正大地見她，見到醒著的她，正是求之不得呢。

元灝有些激動，自從上元節之後，他就沒有見到明珚了。天才剛剛黑，他就換上了玄色的勁裝，悄悄溜進了顧府，輕車熟路地來到含珚院，站在窗外仔細聽了會兒動靜，確信臥房只有她一個人，才輕輕地敲了兩下窗欞。

窗戶很快地打開了，明珚看見他，一點也不意外，等他翻了進來，又把窗戶關好了。

元灝看著明珚，她剛剛沐浴完，柔軟細密的長發散著，襯得她的小臉越發白嫩，烏溜溜的眼睛看著他，嫣紅的小嘴巴輕輕開合：“你怎麽來了？休沐了嗎？”

元灝點點頭，“元汐讓我給你送信，說是請你明天去看她。”

“讓你送信？怎麽她的丫鬟不來呢？怎麽，她出了什麽事嗎？”

“她被禁足了，不許出府，信也送不出來。”

“啊，難道是——”明珚及時打住，還不知道元灝是否知情，別不小心把元汐出賣了。

元灝看看她，狹長的鳳眼裏光芒點點，看不出情緒，“我娘知道葉長青的事了。”

“哦，果然是不會同意的。本來還希望她對元汐百依百順呢。”

“你之前猜到她不會同意？”

明珚點點頭，“有一個我就夠她煩惱的了，現在又來一個葉長青，她怎麽肯呢。”

“你，明珚，你很好，我娘她只是——”元灝很是著急。

“無妨的，元灝，我都知道。你大哥來顧府的時候，是老太太親自作陪，顧府上下都來見禮，可是我去了侯府這麽多次，她一次都沒有見過我，我早就猜到了。我並不是涎皮賴臉地非要嫁到你們家，只是老太太和二老爺並不肯，我就算是不顧一切地拼死反抗，可是我還有娘親和弟弟，還有我這一院子丫鬟婆子的性命在他們手裏捏著呢。”明珚的神情有些落寞，她現在有了銀子，但還是帶不走這麽多的人，娘親和弟弟定然不肯走，丫鬟婆子的賣身契又不在她的手裏。

“不是的，明珚，我娘她只是不知道你有多好，真的，明珚，你這麽好，要是她見到你了，一定會喜歡你的，她只是還沒有轉過彎來，明珚，你別怪她，你別難過，好不好？”元灝的心頭又痛了起來，這個小丫頭，委曲求全，屈從了顧府老太太和二老爺的威脅，討好著大哥，還是被人嫌棄了。

明珚看看他，“你誤會了，我沒有怪你娘親，她的考慮是對的，永平侯府不需要顧府這樣的聯姻，當然也不需要葉長青，只是，元汐她……她看起來那麽幸福，我不忍心打擊她。”

“我倒是希望她和葉長青能夠守得雲開見月明，有情人終成眷屬。”

“啊？你不反對？”明珚很吃驚。

“我不反對，明珚，要是天下的有情人都能在一起，那該多好啊。”

元灝的話裏隱藏著什麽情緒，明珚擡頭看他，那漂亮的鳳眸正盯著自己，裏面似乎有傷痛一閃而過，待要細看，卻什麽都沒有了。

明珚想了會兒，“我明天會去看她的。你從五軍營回來也累了，早點回去歇著吧。”

元灝不語，嘴唇緊緊地抿著，過了片刻說道，“你上次答應了要給我唱歌的。”

“有嗎？我不記得呀。”明珚不記得自己答應過。

“你第一次寫情書的那次，唱了笑紅塵，你說就唱一次，想聽的話下次再唱。”她寫的第一封情書上面寫著元灝哥哥，還好好地收在安全的地方，時不時被主人拿出來摩挲一番。

“啊，這麽久遠的事了，虧你還記得。好吧，你想聽什麽？”

他當然記得，不知道在自己的心裏回味了多少遍，一顰一笑都記得清清楚楚。“再唱一首新的曲子吧。”她給自己唱過的兩首曲子他已經牢牢地記住了。

明珚想想，“那唱個《青花瓷》吧。”

素胚勾勒出青花……

元灝入迷地聽著，聽到她唱“你的美一縷飄散,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臉色突然白了，隔著衣袖握住她的手腕，“明珚，別唱了，我不喜歡這首。”

他的力氣有些大，明珚的手腕疼了起來，她看著元灝發白的臉，有些不解，“好吧，你不喜歡我就不唱了。你放開手好不好，你握得我有些疼。”

元灝聽她說疼才醒過神來，連忙放開手，拉開她的衣袖一看，手腕上很快地浮起了幾道紅痕，他大為懊惱，自己竟然傷了她，“明珚，我，我不是有意的。”

“無妨的，過一會兒就消了，別擔心。你怎麽了，你不喜歡這首曲子，下次我給你唱個別的，好不好？”明珚直覺他的情緒很糟糕，耐心地撫慰著他。

“好，那下次你可不許說不記得了。我走了，你也歇了吧。”元灝一閃身就出去了。

他今天好奇怪，明珚想著，爬到床上歇了。

元灝並沒有走遠，呆呆地坐在她窗外的海棠樹上，等到明珚的呼吸綿長起來，才從窗戶又翻了進來，坐到她的床邊，看著那安然熟睡的小臉，喃喃說道，“明珚，你哪裏也不許去，這一生這一世，你都必須待在我看得到的地方，明珚，這是我的底限。”他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撫摸她，只用目光描畫著她的眉毛、眼睛、鼻梁和那誘人的小嘴巴，一遍又一遍，直到天空微亮，才不舍地離去。

明珚一覺醒來，敏感地覺得自己床帳內又有了別人的氣息，和上次相同，熟悉的但絕對不是自己的，難道是昨晚元灝留下的？可是他也沒有到床上來呀，再說，上次大年夜他也沒有來，怎麽會留下氣息呢？她小心地查看了銀票，發現一張都沒少，才放心下來，可能是自己太疑神疑鬼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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