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蕊赤紅著眼，兩邊手臂被雲綠和雀舌拉住，死死瞪著門。

徐雋收起瞬間冷淡的面色，臉上重又帶著春風，微一欠身，“家事不和，讓青娘子見笑了。聽聞娘子養的花極精神，我這府中也有幾株名貴花草，只是長得不好，還勞娘子看一看。”

“好。”沈青青跨出門檻，回頭面無表情地望了一眼如困獸一般的沈蕊。

徐雋並沒有走向花園，而是順著長廊懶洋洋地走著，一邊嘆息，“真是殘酷啊。”

沈青青擡頭望著被廊下木制花漏分割成一塊一塊的瓦藍天空，輕聲喃喃，“很殘酷，是麽？”

大概……不會有比硬生生將一個人逼瘋更殘酷的事情了。但是，事情會僅僅止於此嗎？被洶湧的仇恨吞沒的人，會樂意看到僅僅這樣的結局嗎？

幽長的走廊那頭，淺青色衣衫的侍女垂手而立，聲音細若蚊蚋，“娘子。”

徐雋停下腳步，轉向花園中，“便是那株栽在東南角的曇花，青娘子，我在那裏等你。”

沈青青一直向前走去，腳步聲在空曠的廊間回響。

她走到綠蘿面前，停立片刻。

“娘子。”綠蘿行了一禮，聲音柔和，“這些日子來，娘子過得可好？小郎君與老太君可好？還有……我那妹子？”

沈青青點頭，“都很好，你放心。”

“那我就……”綠蘿的話哽住了，似乎因心緒太過起伏而難以自抑，“多謝娘子……成全，我就算死了也會感念娘子的恩情。”

沈青青轉身離開，在與綠蘿擦肩而過時，輕聲問道：“綠蘿，你的心願就要實現了，可你，真的很高興嗎……？”

“……”綠蘿默然。

沈青青已款款走下臺階，穿過花園中的碎石小徑和石拱橋，來到東南角上那株曇花旁。

曇花翠綠的葉片肆意生長，仿佛未經琢磨的璞玉，其中挺立起幾支花箭連同上面飽滿的花苞。

徐雋拈起其中一個花苞，“青娘子能夠看出，這花何時開放嗎？”

“今夜。”沈青青眨了眨眼，再次說道，“這花今夜就會開放，到時便是積雪初晴，白玉乍破之景。”

“那很好，看來今夜我要秉燭夜游，等這花開放了。”徐雋直起身，笑道，“青娘子可會覺得，這是癡人所為？”

“不會，我也曾做過這樣的事。”沈青青搖頭，“曇花一瞬，錯過了太過可惜。”

“也是，那人的話，怎肯錯過如此風雅之事。”徐雋一笑，散漫地在花園中踱步，懶洋洋地道，“從小跟著他長大的你，自然也是如此。”

但他並非孝清帝，又怎會真有心情做等待花開這種閑事？只是……那一瞬間，眼前閃過靜靜的夜中，潔白色的異域花朵粲然綻放的畫面，不知為何，心中竟異常向往。

沈青青在雕花的欄桿上坐下來，眉略微蹙起，“不論如何，今夜來看看花吧。”

綠蘿面色微白，在長廊中快步走過。

“綠蘿……綠蘿！”雀舌喘著氣追上來，連連拍著胸口，帶著薄怒斥責道，“叫你呢，耳朵聾了嗎？”

綠蘿停下腳步，低下頭，“雀舌姐姐有什麽事？我想著竈上還溫著九娘子要吃的嫩筍蒸蛋和糕點，走得急了，因此不曾在意姐姐喚我。”

“你還知道關心這些，這很好。”雀舌掃了一眼面前溫馴的女子，滿意地勾起唇角，“娘子說要吃你做的百花糕，快去做來。至於蒸蛋，娘子說沒胃口吃這些腥氣的東西，且擱著就是。”

“是。”綠蘿抿唇，攏在袖內的手握緊，臉上露出柔和平靜的神色，“我這就去。”

小廚房內彌漫著溫熱的蒸汽，精致的糕點蒸汽排列在竈臺上，用沾濕的紗布遮擋著。

綠蘿挑起紗布一角，從其中取出一排淡紅色的百花糕，看了一看，眉頭漸漸鎖起。

小丫鬟從簾外探進半個頭，“綠蘿姐姐，糕點好了嗎？”

綠蘿擡頭笑道：“還差些火候，再等我一刻鐘便好。”

“好，姐姐慢慢來，不著急。”

簾外腳步聲漸遠。

綠蘿舒口氣，將已經做好的百花糕掃進一旁小簍內，重新和面揉面，裝滿玫瑰餡、豆沙餡、芝麻餡、棗泥餡、紫蘇餡、桂花糖和砂糖的陶罐在她面前鋪開。

柔軟的面團在她手中化成各種花樣，各色餡料團成渾圓，一一包裹進雪白的面皮內，屬於糯米的香味在溫熱的蒸汽中彌漫開來。

末了，綠蘿取出一個小瓷瓶，在每一團餡料上撒上一點藥粉，之後沒有片刻遲疑地將面團揉好，壓進磨具中。

一屜精致甜美的百花糕完成了。

小丫鬟一邊讚嘆著她的心靈手巧，一邊笑著將糕點碼在青花碟子上，“綠蘿姐姐，我給娘子送去了，你要一起去嗎？”

“你去吧，我還要在這裏做一些其他點心。”綠蘿抹一下額角的汗。

為了今天，她已經做了太多太多的準備，那些藥粉是她特意學來的，聽說有致幻的功效。

還有那些小小的機關，很機靈，也很易做，都是她先前向沈青青學來的。

這幾月來，她伏低做小，裝神弄鬼，如同最好的獵手一般，潛伏在沈蕊身邊，為的是取她的性命，為死去的銀針報仇，也為過去的娘子的報仇。

直至今日，沈蕊依然對她毫不生疑。

“就是今晚了……”綠蘿緊握著掌心中的小瓷瓶，方才她加大了糕點裏藥粉的劑量，應當足夠擾亂沈蕊心思——何況，沈蕊本就心中有鬼。

很殘酷嗎？或許的確是這樣的。

下手去殺一個毫無所覺的人，確實讓她感到了一種令人戰栗的殘酷。

可是……當初沈蕊那樣戕害她們主仆時，就應該為今日的殘酷做好準備。

綠蘿移開反扣在蓬蒿上的竹籮，抽出那下面一柄薄刃。薄刃上系著一根近乎透明的絲線，這是烏桕蠶絲，雖極細但異常堅韌。絲線的另一頭，掛著那只繡著大紅牡丹的荷包，絲線一抖，荷包便隨著輕輕一跳。

綠蘿將薄刃連同荷包一起藏進袖內，面色肅然。已經走到這一步，她不知道自己是對是錯，但她絕對不會退縮。

你的心願就要實現了，可你真的很高興嗎？

沈青青早已看清了所有事情，如此問她，而她，還沒有想到答案。

暮色已經降臨，綠蘿走出小廚房。

經過了這幾日的風波，入夜的庭院異常安靜，丫鬟們都躲在屋內，不敢在外游蕩，生怕撞上什麽不幹凈的東西。

綠蘿放輕腳步，順著熟悉的小路，來到沈蕊臥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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