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炎和十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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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到了年底。
田莊裏滿是年味，夥計們張羅著擡來幾面鏤空的門板，將大堂的門板換下。
沈青青披著厚實的石青色氈鬥篷，抱一個手爐，與翠芽、綠蘿二人擠在廊下，指著那些玲瓏的刻花門板看。
“姑娘，這花樣叫做流雲百蝠。”翠芽伶伶俐俐地說道，“百蝠就是百福，據說這上頭雕了一百只蝙蝠，形態各異，能找全的將來定是全福之人。”
“那我們快找找！”綠蘿招手叫來在院中玩風車的孩子們，“霜小郎君、安心，還有金哥，都來找這門上的蝙蝠，看誰先找到一百只！”
孩子們一聲歡呼，爭先恐後地沖到階下，仰起頭認真數起來。
沈青青含笑不語。
安心是綠蘿的妹子，金哥是翠芽家裏幼弟，兩個孩子雖出身不好，但難為心性天真靈活，一點就透，與霜官兒在這裏作伴，竟玩成了極好的朋友。
翠芽給金哥擦擦鼻尖上的汗，回頭見沈青青並不在看門板，問道：“姑娘怎麽不數？”
“我不愛玩這些。”沈青青向她一笑，“翠芽，隨我來。”
翠芽莫名。
她近些日子很安分，與綠蘿一般盡心服侍，雖沈青青不愛讓她們做什麽，但心總是到的，吳氏那裏也沒什麽新的吩咐，因此她明裏暗裏都不曾做過什麽。
她自問近來坦坦蕩蕩，不知沈青青找她何事？
沈青青走到自己的小院內，臘梅才開出第一批花朵，清淡的香氣在空氣中彌漫。
翠芽眼珠一轉，大著膽子問道：“姑娘有什麽吩咐？”
“沒什麽。”沈青青仍是笑，淡淡道，“綠蘿原是官宦人家，你也知道吧？”
翠芽點點頭，臉上有些不忿。
官宦人家有什麽了不起的？綠蘿那小蹄子仗著自己曾是官家娘子，拿腔作勢，頭幾年總笨手笨腳的，什麽也做不好，可不被管家大娘子們罰了好幾回？
“綠蘿同我說，想讓她妹子跟著霜官兒一道學書。”沈青青折一枝臘梅，遞給翠芽，“我看金哥也是聰明的孩子，要不也跟著霜官兒一道學幾個字？往後若是不願跟著霜官兒這孩子，到府中尋個采買差事，也更容易。”
翠芽抿起唇，眨了眨眼。
哪家的孩子不想學讀書寫字？只是家中清貧，供不起來。
現在跟著霜官兒一道學字，往後便是做他的小書童，若那孩子有大出息，他們家金哥也能得不少好處。
何況沈青青還說，但凡往後不願、或是不方便跟著霜官兒，但走無妨，認得幾個字也更容易謀生活。
怎樣都不虧嘛。
翠芽咧開唇，露出一顆尖尖的小虎牙，笑了。
“姑娘若這樣想，我先替金哥，還有我爹媽謝過了。”翠芽盈盈一禮，“姑娘若有用得著翠芽的地方……”
“翠芽。”沈青青扶起她，“不過順手而為，不必謝我，先生教一個是教，教幾個也是教。孩子們在一起學，還學得更快一些。”
翠芽怔怔然望著面前的年輕女郎，沈青青說的是什麽她有些不明白，但是她覺得，沈青青好像真的不是在有意施恩。
她說，順手而為而已。
這位表姑娘近來救過那個宋氏，幫過宋氏的男人，救了村裏鄰居家的孩子，如此種種，她聽旁人來道謝，總聽表姑娘答道，順手而為，不必言謝，更不求回報。
世上有這樣不求回報的人嗎？
而且……翠芽不禁摸了摸自己的面頰。
她曾被沈青青狠狠打過，但沈青青待她與綠蘿並無不同，似乎那件事都在一巴掌之後翻過去了，再也不提。
表姑娘不記仇。
翠芽心想。
表姑娘對身邊的人都很好。
翠芽又想。
但是表姑娘也不容人欺負，不容身邊的人被欺負。
翠芽最後想道。
世上竟有這樣的人啊……
沈青青看著翠芽歡歡喜喜離開的背影，獨自沿著游廊走過。
臘月三十，是過年的時候了。
上一回過年，她是在炎和元年漠北的大營裏，盡管明日說不定就會陰陽相隔，但那一夜，三軍兒郎輪換值夜，飲酒達旦，各自盡歡而散。
她跟著仇秩和顏晗去各處帳中勸酒，記不得自己究竟喝了多少，只知第二日是在顏晗的帳中醒來的。
一晃眼，如今已是炎和十一年。
她一覺睡去整整十年，滄海桑田，山河安穩，盛世清平。為她而立的瑤花祠，享有這世間最輝煌的榮耀。
或許她不該再醒來，不該再出現，不該掀起風雲，不該亂了這太平安穩的日子，可是……
如果不做這些，誰來給曾經戰死塞上的將士一個交代，誰給後來無辜遭戮的朝臣一個交代，誰又能給她和顏晗一個交代呢？
她要把這個“誰”揪出來，給大家一個交代！
燕娘轉過回廊，追上沈青青的腳步，不由一怔。
姑娘的身影那麽寂寞，似乎這整個莊子都沒有一人能夠聽她訴說心事。
“姑娘！”燕娘喚道。
沈青青回過頭，臉上浮現笑意：“燕娘，有什麽事嗎？”
“嗳，是宋娘子和她男人送年貨來了。”燕娘上前挽了沈青青，“他們這幾日忙得很，在家裏幫著老爹和姨娘料理過年的事，敢在今日才抽出空兒來。”
沈青青點頭，“他們過得可好？範二娘近日該沒去吵鬧吧？”
“嗨，還吵鬧啥啊？”燕娘笑起來，“姑娘，範二娘那男人認了爹娘，前些日子他爹把老伴接來，與範家正式認了親家，範二娘也重新給舅姑磕頭奉茶。”
“那個林老太可是個狠角色，一眼見寶貝孫子燙成那樣，心裏將媳婦恨得了不得。”燕娘向沈青青擠眉弄眼，“何況範二娘那長舌婦毛病本就不少，更入不得林老太的眼，我聽宋娘子說呀，這幾日範二娘被林老太收骨頭呢，乖得像只貓兒似的。”
沈青青又一笑，忽地說道：“這些事情，都是上天安排好的麽？”
她救了石頭，救了林老頭，老林來道謝恰巧與林老頭相認，林老太來到白雲村，訓導兒媳範二娘——他們家往後的日子，應當會比原先順當許多吧？
“可不是嗎？”燕娘笑道，“過去老太君常教導我們，上天早把事情都安排好了，不過喜歡借世人的手來做。姑娘是良善人，因此上天借姑娘的手做這些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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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莊裏滿是年味，夥計們張羅著擡來幾面鏤空的門板，將大堂的門板換下。
沈青青披著厚實的石青色氈鬥篷，抱一個手爐，與翠芽、綠蘿二人擠在廊下，指著那些玲瓏的刻花門板看。
“姑娘，這花樣叫做流雲百蝠。”翠芽伶伶俐俐地說道，“百蝠就是百福，據說這上頭雕了一百只蝙蝠，形態各異，能找全的將來定是全福之人。”
“那我們快找找！”綠蘿招手叫來在院中玩風車的孩子們，“霜小郎君、安心，還有金哥，都來找這門上的蝙蝠，看誰先找到一百只！”
孩子們一聲歡呼，爭先恐後地沖到階下，仰起頭認真數起來。
沈青青含笑不語。
安心是綠蘿的妹子，金哥是翠芽家裏幼弟，兩個孩子雖出身不好，但難為心性天真靈活，一點就透，與霜官兒在這裏作伴，竟玩成了極好的朋友。
翠芽給金哥擦擦鼻尖上的汗，回頭見沈青青並不在看門板，問道：“姑娘怎麽不數？”
“我不愛玩這些。”沈青青向她一笑，“翠芽，隨我來。”
翠芽莫名。
她近些日子很安分，與綠蘿一般盡心服侍，雖沈青青不愛讓她們做什麽，但心總是到的，吳氏那裏也沒什麽新的吩咐，因此她明裏暗裏都不曾做過什麽。
她自問近來坦坦蕩蕩，不知沈青青找她何事？
沈青青走到自己的小院內，臘梅才開出第一批花朵，清淡的香氣在空氣中彌漫。
翠芽眼珠一轉，大著膽子問道：“姑娘有什麽吩咐？”
“沒什麽。”沈青青仍是笑，淡淡道，“綠蘿原是官宦人家，你也知道吧？”
翠芽點點頭，臉上有些不忿。
官宦人家有什麽了不起的？綠蘿那小蹄子仗著自己曾是官家娘子，拿腔作勢，頭幾年總笨手笨腳的，什麽也做不好，可不被管家大娘子們罰了好幾回？
“綠蘿同我說，想讓她妹子跟著霜官兒一道學書。”沈青青折一枝臘梅，遞給翠芽，“我看金哥也是聰明的孩子，要不也跟著霜官兒一道學幾個字？往後若是不願跟著霜官兒這孩子，到府中尋個采買差事，也更容易。”
翠芽抿起唇，眨了眨眼。
哪家的孩子不想學讀書寫字？只是家中清貧，供不起來。
現在跟著霜官兒一道學字，往後便是做他的小書童，若那孩子有大出息，他們家金哥也能得不少好處。
何況沈青青還說，但凡往後不願、或是不方便跟著霜官兒，但走無妨，認得幾個字也更容易謀生活。
怎樣都不虧嘛。
翠芽咧開唇，露出一顆尖尖的小虎牙，笑了。
“姑娘若這樣想，我先替金哥，還有我爹媽謝過了。”翠芽盈盈一禮，“姑娘若有用得著翠芽的地方……”
“翠芽。”沈青青扶起她，“不過順手而為，不必謝我，先生教一個是教，教幾個也是教。孩子們在一起學，還學得更快一些。”
翠芽怔怔然望著面前的年輕女郎，沈青青說的是什麽她有些不明白，但是她覺得，沈青青好像真的不是在有意施恩。
她說，順手而為而已。
這位表姑娘近來救過那個宋氏，幫過宋氏的男人，救了村裏鄰居家的孩子，如此種種，她聽旁人來道謝，總聽表姑娘答道，順手而為，不必言謝，更不求回報。
世上有這樣不求回報的人嗎？
而且……翠芽不禁摸了摸自己的面頰。
她曾被沈青青狠狠打過，但沈青青待她與綠蘿並無不同，似乎那件事都在一巴掌之後翻過去了，再也不提。
表姑娘不記仇。
翠芽心想。
表姑娘對身邊的人都很好。
翠芽又想。
但是表姑娘也不容人欺負，不容身邊的人被欺負。
翠芽最後想道。
世上竟有這樣的人啊……
沈青青看著翠芽歡歡喜喜離開的背影，獨自沿著游廊走過。
臘月三十，是過年的時候了。
上一回過年，她是在炎和元年漠北的大營裏，盡管明日說不定就會陰陽相隔，但那一夜，三軍兒郎輪換值夜，飲酒達旦，各自盡歡而散。
她跟著仇秩和顏晗去各處帳中勸酒，記不得自己究竟喝了多少，只知第二日是在顏晗的帳中醒來的。
一晃眼，如今已是炎和十一年。
她一覺睡去整整十年，滄海桑田，山河安穩，盛世清平。為她而立的瑤花祠，享有這世間最輝煌的榮耀。
或許她不該再醒來，不該再出現，不該掀起風雲，不該亂了這太平安穩的日子，可是……
如果不做這些，誰來給曾經戰死塞上的將士一個交代，誰給後來無辜遭戮的朝臣一個交代，誰又能給她和顏晗一個交代呢？
她要把這個“誰”揪出來，給大家一個交代！
燕娘轉過回廊，追上沈青青的腳步，不由一怔。
姑娘的身影那麽寂寞，似乎這整個莊子都沒有一人能夠聽她訴說心事。
“姑娘！”燕娘喚道。
沈青青回過頭，臉上浮現笑意：“燕娘，有什麽事嗎？”
“嗳，是宋娘子和她男人送年貨來了。”燕娘上前挽了沈青青，“他們這幾日忙得很，在家裏幫著老爹和姨娘料理過年的事，敢在今日才抽出空兒來。”
沈青青點頭，“他們過得可好？範二娘近日該沒去吵鬧吧？”
“嗨，還吵鬧啥啊？”燕娘笑起來，“姑娘，範二娘那男人認了爹娘，前些日子他爹把老伴接來，與範家正式認了親家，範二娘也重新給舅姑磕頭奉茶。”
“那個林老太可是個狠角色，一眼見寶貝孫子燙成那樣，心裏將媳婦恨得了不得。”燕娘向沈青青擠眉弄眼，“何況範二娘那長舌婦毛病本就不少，更入不得林老太的眼，我聽宋娘子說呀，這幾日範二娘被林老太收骨頭呢，乖得像只貓兒似的。”
沈青青又一笑，忽地說道：“這些事情，都是上天安排好的麽？”
她救了石頭，救了林老頭，老林來道謝恰巧與林老頭相認，林老太來到白雲村，訓導兒媳範二娘——他們家往後的日子，應當會比原先順當許多吧？
“可不是嗎？”燕娘笑道，“過去老太君常教導我們，上天早把事情都安排好了，不過喜歡借世人的手來做。姑娘是良善人，因此上天借姑娘的手做這些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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