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氏看著沈蕊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嘆口氣，轉向淩氏：“蕊兒這孩子太嬌慣了……”

“蕊姐兒是咱們家的嫡長女，本就應該嬌慣些兒。”淩氏笑得不鹹不淡。

吳氏眉頭輕輕一皺，垂下頭揉了揉額角，“我聽聞前些日子蕊兒那丫頭不識好歹，打了她奶哥哥，我忙遣人送了些傷藥過去，請了醫生去看，如今再替蕊兒賠個不是，你莫要見怪。”

吳氏說著，就要下榻作揖。

淩氏忙扶住她一條手臂，笑道：“夫人跟我客氣什麽？我和大白本就是做下人的命，夫人送醫送藥，已是折煞我們了。”

吳氏拉著她的手，在榻沿上坐下：“雲檀，我可從沒把你當做下人，而是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一雙腳。”

淩氏不吭聲了。

雲檀是她在吳府做丫鬟時的名字。

她是吳府的家生子，為人伶俐，打小在大夫人面前侍奉，因吳九娘在庶女裏是個最聽話懂事的，大夫人一高興就將她賜給了吳九娘。初時她還有些不樂意，但吳九娘待她親如姊妹，大夫人有了什麽賞賜總要分她一半，也從不肯使喚她做什麽勞累的活計，漸漸的淩氏這心裏就感念起吳九娘來。

又過幾年，她就在吳九娘的安排下，串通守門的婆子和小廝，瞞過內宅耳目，在平江城為吳九娘四處打聽消息，又買一些稀奇的玩意兒進來送給嫡出娘子們，趕著討好，從她們嘴裏聽來了不少庶女們根本沒法打聽到的消息。

吳九娘曾不止一次對淩氏說，那時她的眼睛幽幽望著吳府的高墻，“你就是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一雙腳，替我走出這座幽深的庭院，四方打聽，才能尋個好結果。”

過去的十多年裏，她們主仆同心，終於走出了吳府的大門，一躍成為富貴正盛的貢茶沈家的女主人。吳氏依照當初的約定，為雲檀脫了奴籍，成為良家子，之後尋了個家境殷實的夫家嫁了。

因此雲檀雖還是沈家的管家娘子之一，但背後有吳氏撐腰，她極少在宅子裏應差，平日在自己家中端著夫人的架子，好不風光。

想起這些，淩氏笑了笑，不得不說那是她和吳九娘一起打的最漂亮的一仗。

不過，自從吳九娘嫁進沈家做了當家主母，便顯出許多雷厲風行的手段來，尤其是對小姑沈雲暗地裏排擠刁難，委實令人膽寒。

因此這些年來，吳氏雖然始終信守承諾施與恩惠，但淩氏還是一再提醒自己與她拉遠距離。

畢竟面前這個貴婦人，已經不是當年需要借助她的眼睛和雙腳才能走出吳府的吳九娘了，而是家財千萬的貢茶沈家的當家主母，一個甚至敢去迫害小姑和外甥們的狠角色。

“雲檀，你不說話，可是在心裏怨著我？”吳氏搖頭，保養得很好的臉上一絲細紋也沒有，皮膚還像少女那樣嬌嫩。

“夫人多心了，奴婢怎敢呢？”淩氏笑道，將吳氏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夫人對奴婢有再生之大恩，奴婢這一顆心總是向著夫人的。”

吳氏舒展開眉頭，嘆息道：“我也是做娘的人，兒都是娘的心頭肉，這道理我懂。你心疼那大白那孩子受了委屈，口中雖不說，心裏頭惱我也是尋常。”

淩氏搖了搖頭，但不說話。

沈蕊一個小姑娘打起人來也沒幾分力氣，談不上能傷到花大白。只是花大白心實，打小待沈蕊妹妹一般，如今被沈蕊又打又罵羞辱了一頓，心裏這道坎竟是怎麽也走不出來，整個人也無精打采的。

皮肉上的痛去的倒快，只是這心病，該怎麽醫得好？

淩氏憂心兒子，自然也打不起更多精神來與吳氏周旋。

吳氏沈默半晌，抽開榻上紅木小幾的抽屜，取出一對號牌並一紙文契。

“雲檀，大白那孩子年紀也不小了，也該做些正事了。”

淩氏看向吳氏，目光從號牌上滑過去。

吳氏將號牌推給淩氏，笑道：“茶葉鋪那裏的夥計三日後就要南下販茶去，大白也該跟著去見見世面了，你拿這號牌去領百兩銀子，就當是我送與他的盤纏。”

“這樣也好。”淩氏點頭，並不推辭，接過號牌和文契放進袖內。

這可以算作吳氏的補償，也可以算作吳氏預付的酬勞，畢竟吳氏還要依靠她為沈蕊謀一個好夫家，因此她拿得沒有一絲慚愧。

“蕊兒的親事，還要你在外頭多多費心打聽。”吳氏笑著說出這句話，一如當年那個求她在外打聽夫家的吳九娘，只是多了老道，少了幾分羞澀，“多多在意書香人家的郎君，便是清貧些的，我們也能幫襯。”

“這個自然。”淩氏恢覆了笑容，走近吳氏，壓低聲道，“方才聽夫人話裏話外似乎並不企盼同薛家結親？”

“這……”吳氏猶豫了一下，一手扶著下巴，終是搖了搖頭，“薛家固然是極好的，但薛家一門忠烈，又是如今的平江四大族之一，恐怕看不上我們家。”

“方才奴婢還以為夫人不喜薛家，因此一直不曾說，生怕夫人著惱。若夫人真有意薛家，這件事卻不必夫人擔心，現有一門親事竟是輕輕巧巧地送上門來了。”淩氏說著，向著門外拍了拍手。

一個穿紅的婦人打起門簾走了進來。

吳氏看去，是個三十歲上下的婦人，頭上插著幾支銀簪子，衣裳不是新的，但料子俱是出自平江有名的布莊。

吳氏便要下榻迎接，“這位夫人是……？”

“誒，大夫人，不敢，不敢。”那婦人急忙拜下去。

吳氏一臉愕然，看向淩氏。

淩氏急忙將婦人攙起來，笑道：“陳姨娘，別這麽客氣，往後咱們結成兒女親家，都是一樣的。”她又看向吳氏，道，“這是薛府的陳姨娘，薛大郎君的生身母親。”

“哦……”吳氏點了點頭，面色柔和下來。

“大夫人，我聽聞家裏頭老太君要與貴府議親，歡喜得我趕緊來拜訪拜訪親家母。”陳姨娘笑嘻嘻地道。

吳氏皺了皺眉：“我們這兒卻沒聽說此事。”

陳姨娘故作驚訝：“竟會如此？我早起聽聞老太君都請人去寒山寺找老和尚批八字了呢。”

“這卻不清楚了。”淩氏似笑非笑地看著陳姨娘，“或許是別家的女孩子呢？”

陳姨娘搓了搓手，顯得有些尷尬。她自然知道薛老太君是想和沈家的表小姐議親而不是沈家的嫡女，否則她還在這裏做什麽？

“陳姨娘，我們生意人家，明人不說暗話。”吳氏端坐起來，“我倒是聽人風傳，薛老太君想同我家青青議親，不過青青這孩子沒了父母，現下也不在家中，真要議親，只怕需等我們老爺回來才好決定。”

“這……”陳姨娘皺起眉，她可不想自己的寶貝兒子娶一個沒父沒母的孤女。

“姨娘可曾問過大郎君的意思呢？”淩氏在一旁低聲詢問。

“這個麽……”陳姨娘打個哈哈，“麟兒說那位青娘子性子太過跳脫，還是喜歡養在府中文文靜靜的娘子。”

吳氏不接話。

據說是薛老太君要結這門親，但陳姨娘顯然並不希望如此，只是不知這裏頭那位郎君和薛家的大夫人嚴氏各自是什麽心。

“大夫人，您看……？”陳姨娘眨著眼望向吳氏，沈家在平江城何等富貴，求得了沈家的嫡女，那可就是求來了金山銀山，足以保她半生無憂啊。

吳氏看看侍立在一旁的淩氏。

淩氏會意，半拉半拽著陳姨娘往外走，“姨娘出府也不容易，出來太久了豈不叫人生疑？若說我們家蕊姐兒，自然是人品樣貌樣樣好的，再者我們沈家的陪嫁平江城裏也是知道的。”

“正是，正是。”陳姨娘忙不疊點頭，“我們家老太君年紀大了，有些分不清好歹，不過她最疼愛我的麟兒，再勸勸一定能想明白。”

淩氏笑起來，手裏遞過一包碎銀：“那事情還要多勞姨娘費心，這些銀子給姨娘雇車回府去。”

陳姨娘掂掂壓手的銀子，眉開眼笑，走一趟便有這麽多酬謝，沈家果然財大氣粗。

淩氏回到屋內時，吳氏正歪在紅木小榻上擺弄著淩氏遣人從寒山寺抄來的八字。

“這的確不是沈青青那丫頭的生辰。”吳氏一只手敲打著榻沿，頭也不擡地道，“那這薛家究竟在鬧什麽鬼？”

“或許是故意放的假消息也不一定。”淩氏皺起眉，“薛家的老太君是個人物，如今雖說上了年紀，但也未必真有那陳姨娘說的那般糊塗。”

吳氏點頭，巾幗將軍薛老太君有勇有謀，她的威名，平江城誰不知道？

也不知道那沈青青究竟哪裏令薛老太君看過眼了，至少絕不會是報答救命之恩那麽簡單的。

“雲檀，你看那陳姨娘如何？”

“陳姨娘麽……”淩氏沈吟，“那陳姨娘貪圖錢財，倒是極樂意與我們家結親的。不過奴婢打聽到陳姨娘原先是花樓裏一個小侍婢，生下長子後薛家原本不想認的。還是薛老太君看大夫人嚴氏身體虛弱久久不孕，這才吩咐人抱回來給大夫人做兒子養的。”

“竟是這樣的人。”吳氏毫不掩飾對於陳姨娘的厭惡，“這樣說來，她在薛府也算不得什麽東西。這門親，不結也罷。”

她可舍不得她的蕊兒，將來有這樣腌臜的人作婆母，真不曉得要受多少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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