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青和小鈴並兩個花匠坐在後屋的屋檐下乘涼。

從海棠苑運來的花苗已經妥當地種了下去，井邊搭起了一個嶄新的木架子，將那株肆意生長的野葡萄藤掖了上去，冗枝修剪掉，只留下那些生長得最好的枝條。

水井兩旁，破敗的竹籬被扶起，攔出兩畦苗圃花圃，地上鋪著堅實的青磚，裏面鋪上特地運來的紅土，種上茶樹和杜鵑。

小鈴用手搭起涼棚，擡頭望了望，笑道：“這樣一弄，果然亮堂了許多，兩位大哥不愧是鎮上的花匠。”

沈青青臉上不過掛著淡淡的笑。

木瀆鎮上的海棠苑是極有名的，肯為她做這麽多事情，原該感激不盡。但過去過慣了人人圍著她、千方百計討她開心的日子，她一時不知道應該怎麽表現這樣的感激之情。

李運面無表情地坐在臺階下，仿佛一尊石像，另一個花匠只是摸著粗糙的手背，一臉憨厚地笑著。

小鈴見沒人回話，尷尬地笑了笑，拉了拉沈青青衣袖：“餵，青青，為什麽那個老夫人吃了米餅就醒了？難道在那個米餅裏偷偷摻了什麽藥嗎？”

“薛老太君本就是餓了，吃一些東西，喝幾口水，自然就會醒過來的。”沈青青看著她，笑道，“我們餓幾天也沒事的，只不過老太君年紀大了，還當自己同年輕時一般，一時托大，這才撐不住的。”

李運點點頭：“那位老太君的確是個人物。”

“我知道，她是曾經江南路的巾幗將軍，自然不是簡單的人物了。”小鈴歪過頭，嘆口氣道，“聽說原本也是我們這一帶的娘子呢，可惜我沒能生在那個時候，不然說不定也跟著那位老太君一起上陣打仗去呢。”

小鈴說著，捋起袖管，捏起一雙小拳頭，“青青，你說我打得過他們不？”

沈青青只是笑。

“小鈴娘子勇氣可嘉。”李運實話實說。

“勇氣可嘉？”小鈴撅起嘴，瞪眼道，“那就是說，我武力不可嘉咯？”

“薛老太君是個好將領，也是個好母親。”沈青青搖頭，“只可惜，她老人家一世都沒得個女兒。”

“正是，那位老太君對家中的新婦和孫女兒可都寶貝得親閨女一般，晨昏定省從來沒有的，連重話也舍不得說幾句。”李運聳了聳肩。

“青青，你們光顧著在這裏說，還不打算吃飯麽？”蘇晴從前院走來，向著兩個花匠行了個禮，“兩位大哥也忙了一上午了。”

小鈴第一個站起身，歡呼道：“我都聞到香味了，方才你和青青在廚房裏搗鼓了什麽好吃的？”

“能有什麽？不過是家常的菜罷了。”蘇晴淺淺一笑，“你也不是窮人家出來的孩子，怎地總像個小饞貓似的？”

“你不懂，天生萬物，地生百谷，各有各自的滋味，如果不好好品嘗，可不是辜負嗎？這怎地能叫做‘讒’？”小鈴拉著沈青青的手把她拽起來，“青青，你說是不是這樣？”

兩個花匠幫著把飯桌搬進院子裏，一眾人就在天光下吃飯。

霜官兒和兩個花匠先落座下來，沈青青並蘇晴小鈴進進出出，將小菜一樣一樣擺出來。

“霜官兒，你姊姊在家中是什麽樣的？”李運捏著一個帶著裂縫的酒盅，向霜官兒打聽。

霜官兒黑白分明的大眼盯了他一眼，道：“就是姊姊的樣子。”

“那，總不成你們在沈家，也是這麽自己做飯的？”李運搖頭。

“那倒不是。”霜官兒扁扁嘴，“不過那個十姊姊可兇了，整日在家裏呼來喝去的，九姊姊、十二姊姊、十五姊姊她們，也都和我姊姊一樣，總是被十姊姊叫去做事情呢……”

蘇晴掀開另一邊的鍋蓋，這鍋中隔著水燉了兩碗嫩豆腐，豆腐上撒著細碎的肉末，用香油拌過，香氣四溢。小鈴則盛出幾碗米飯，玩雜耍一般，兩只手六碗飯拿得穩穩的。

“行了，菜都擺上了。”蘇晴仔細看了看竈火滅了，點點頭。

兩人一回頭，見沈青青立在窗前，一語不發地看著窗外。

“怎麽了？青青。”小鈴蹭過去。

一道人影從竹籬外的樹叢裏一閃而過。

沈青青皺了皺眉，屋外的人倒是沒察覺到，仍舊呷著米酒談天。

“沒什麽，吃飯去吧。”沈青青從小鈴手裏接過兩個碗，折回去取了筷子。

沈青青坐下來，又往樹叢裏看了一眼，才向兩個花匠笑一笑，“飯食粗陋，讓兩位見笑。”

一頓飯吃得很快，李運並另一個花匠又幫著搬進搬出，收拾碗筷。

他們正要告辭回木瀆鎮，院子外吵吵嚷嚷，又來了一群人。

來的人衣著光鮮，約莫有四五輛馬車，車上箱籠精致，不知是做什麽的。

“青青，不會是沈家派人來接你回家了吧？”小鈴皺眉。

沈老太君今日往寒山寺進香去了，就留下沈青青一人，並一個小霜官兒，能應付沈家派來的人嗎？

“不是。”沈青青搖頭。

李運瞇起眼，看了看，“這馬車上的標記，是薛家的。”

“啊？薛家？”小鈴想了一回，“哦，就是早上那戶落難的，是道謝來的？還是……找麻煩來的啊……？”

畢竟被他們看到了那麽不光彩、那麽落魄的一面呢。

那群人停在了院外，為首的一個仆婦向裏面瞅了瞅，“菱娘子在家嗎？”

“我就是，這位嫂子進院子坐坐。”沈青青拍了拍烏桕樹下的藤榻，“我們這兒雖然僻陋，院子收拾得倒也算整潔。”

那仆婦慢慢挪了進來，不先問好，反是環顧了院中景物，討好地笑道：“娘子家果然打理得清爽，這幾棵樹長得也好，比我們府裏頭還精神，難怪陸府都請了娘子去。”

“嫂子客氣了，不過雕蟲小技，還是陸府的十一郎君擡舉，這活兒才落到青青頭上。”沈青青與仆婦熟門熟路地談話。

小鈴和蘇晴在旁邊看的目瞪口呆，原來大戶人家說話都這麽迂回曲折，而沈青青竟然如此善於應酬。

客套畢，那仆婦拉著沈青青的手笑道：“菱娘子果然生得一副好相貌呢，難怪我們老太君一眼就看上了，她老人家就是有眼力。”

沈青青笑笑，不動聲色地抽回手。

摸不清沈青青的態度，仆婦訕訕地笑，“奴家是薛家管事的，娘子叫我燕娘就行。”

“燕娘。”沈青青這才見禮，“不知道燕娘此來，是為了什麽事？”

燕娘看了看她左腕上隱約露出來的翠玉鐲，心裏暗罵一聲這小丫頭明知故問，面色卻不得不堆出笑意：“老太君喜歡娘子，要聘娘子做我們薛家的長孫媳婦呢。大夫人這不是遣我們先為娘子送些日常用的物什來嗎？”

“這樣啊。”沈青青轉頭看看院外一直排到路口的車馬，看著燕娘點了點頭，“替我多謝老太君。”

燕娘一噎，就這樣？

順了口氣，心中暗暗想，大夫人說的果然不錯，這小娘子說起話來這叫一個氣人。

但無奈薛老太君喜歡得緊，比親孫女還喜歡，她也只得忍下這口氣來，揮手叫來一個小廝：“吩咐他們把箱子都搬進來。”

一共是十八口精致玲瓏的箱子，黑沈沈的木板上雕刻著精細的紋路，個頭雖並不大，但看著十分體面。

箱子擺滿了半個院子。

燕娘霎了霎眼，偷眼看看沈青青，這位流落鄉野的娘子神色平淡，似乎半點不放在心上啊？那她還怎麽踐行大夫人的吩咐，讓這小娘子曉得薛家的高不可攀，知難而退呢？

“老太君的恩情，青青記下了，改日若有閑兒，青青定會親自拜謝老太君。”沈青青點頭。

這就沒有了？燕娘氣得幾乎吐血。

但她也不好說什麽，只能一手按在胸口，喘口氣，道：“那奴家先回府向大夫人覆命，菱娘子但凡有什麽難處，靠不上母舅家，只管來城裏尋薛家，老太君都會為娘子做主的。”

“好，多謝。”沈青青又行了一禮。

薛家的人馬漸漸去遠。

小鈴屈起手指在箱子上面輕輕叩了一下，點頭讚嘆，“光是這十八個楠木的箱子，可就價值不菲了，薛家果然是富貴人家。”

沈青青笑了笑，“打開看看是什麽。”

薛老太君似乎已經猜到了她的身份，但得知她流落在鄉野，不是施壓沈家接她回去，而是著人送來日常用的物什，這就很有意思了。

“開箱子？”小鈴蹲下來，兩只眼瞪著箱口鍍金的鎖頭，“這鎖……似乎不好開呢？”

“我看看。”沈青青拿起鎖，左一轉右一擰，精致的鎖“當啷”一聲落在了地上。

小鈴拍手笑道：“青青果然厲害。”

霜官兒扒著沈青青肩膀，探頭打量著箱子裏的東西。

箱子裏面裝的並非普通金銀財物，而是整齊的一沓紙。

“這是上好的宣州紙。”李運點頭。

他俯身取出一卷紙，在另外一口箱子上鋪展撫平，細膩的宣紙慢慢展開，大約有五尺之長，紙面呈牙白色，上面撒著細碎的金片，有著淡淡的四君子花紋。

“還有蜀中的浣花箋呢。”沈青青拂開十餘捆花箋，箱底的幾個紅緞匣子露了出來，有的狹長，有的四方。

“這裏想必是筆墨了。”蘇晴細聲細氣地道。

沈青青點點頭。

“霜官兒，這箱子便是你的了，等哪一日練完了這些紙，想必也是個小學究了。”沈青青撫了撫他的發頂。

蘇晴一噎，上好的宣紙和花箋，拿去給頑童練筆，這做派，真是比薛家還大方。

“誒，青青，方才那個薛老太君不是說要聘你做長孫媳婦嗎？”小鈴撐著下巴，“不過看這個樣子，並不像結親的模樣啊。”

“這些事情不急的。”沈青青平淡地道，“薛家不過來道個謝，又不是下聘。”試試作者的話在app上能不能看到qwq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