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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6章 極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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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漫天黃塵裏, 宋丸子四下打量著,小聲嘀咕:“我來的到底是黃泉, 還是黃沙地呀?”

上次還能看見些花花什麽的, 這次真是……眼前只有黃撲撲的一片。

嘴上說的輕松,宋丸子擡起左手,單手在自己身上布下了幾個防護陣法,右手則拿著那把叫“想來吃”的菜刀。

包括桑墨在內,她身上帶了三個魂魄,桑墨和微予夢不入輪回,自然不受黃泉轄制,殘魂用了借命之法,還能蒙蔽天機。

在宋丸子的庇護之下,他們安安穩穩地待在各自的地方。

宋丸子腳踩陣法,無數黃色的飛塵擦著陣法的邊緣過去。

“怪事,當日走在這路上還覺得太清凈,現在倒是……嘈雜得讓人心煩。”

以人身強行入黃泉, 宋丸子也算是有了點經驗, 手中以念力凝成的長鞭一甩, 那些從兩旁彼岸花中漸漸生出的碎響就被她給抽沒了。

黃塵中有黑影襲來, 也被她用一蓬白色的細弱火苗給化了去。

“前面好像有人。”

黃泉中,修士的神識被壓制到幾近於無, 她用左眼透過塵灰看見了前方有模糊的人影。

“也許是幻影, 你可要小心, 你這是逆行於黃泉路上, 雖然你已經是跳出生死輪回的修士,數萬年來存於彼岸花中的生死怨念可未必放過你。”到了黃泉,殘魂比從前更膽小,給宋丸子傳音都細聲細氣的。

“知道。”

又一個黑影,在宋丸子的面前被她抽散。

她面前那白色的身影越發近了。

……

“不要回頭也不要出聲與那些聲音說話,鬼魂逆行於黃泉,猶如凡人行逆天之事,但凡有絲毫猶疑,道旁的彼岸花會將你的魂魄徹底絞爛。”

鬼官再次囑咐蘇遠秋。

頭頂一對粉色絨球的閻羅,到底還是閻羅,雖然個頭不過剛過蘇遠秋的腰上,昂揚戰意卻直沖黃泉之上。

黃塵飛揚,繞著她和蘇遠秋打轉,稍有不慎,就會將他們一同淹沒。

黃塵裏的黑影對閻羅來說總比冥河底的厲鬼好對付些,只是決不能讓它們碰到蘇遠秋,手中的盾不停旋轉,發出無盡的金光,將那些黑影黃塵盡數擋住了。

被人保護著往前走,蘇遠秋並非第一次經歷,許多年前,他活著的時候,皇帝出動了上百大內高手,宋丸子用他不能理解的方法,一路護著他和祖母,後來祖母沒了,便只剩了他。

蘇遠秋只有一個問題,趁著鬼官有暇之時,小聲地問了出來:

“鬼官大人,丸子這些年,過得好麽?”

好不好?

閻羅咂咂嘴。

說實話,她活了幾千年,見過了無數死人,他們都曾經好過,也都曾經壞過,人之一生從來如此,起起落落,有奮發圖強,有失意頹唐,有歡悅憂愁,有大悲大喜。

她打飛一團黑影,才說:“人間所謂過得好,不過是所求有成,無憂憤縈於懷中,若如此說,她胸懷寬闊,本當是天下第一過得好的逍遙之人。只不過找不到你的魂魄,還以為你魂飛魄散了,才多了些俗人之擾。”

此話,讓蘇遠秋沈默。

對,她本該是天下第一逍遙之人。

眼中有晴空萬丈,心中是星辰漫天。

就在這時,他的耳邊傳來了一陣輕快的笑聲:

“天下第一逍遙?哪裏是逍遙?山之巔,雲之遙?人不也要吃喝拉撒睡,柴米油鹽茶?小少爺,你從小困在這裏,自然把天涯之遠當逍遙,我呢?只把冬夜裏窩在這守著熱竈煮餃子吃當逍遙,你覺得你就比我好多少麽?”

丸子!

蘇遠秋差點就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回頭了。

狂風吹過彼岸花細瘦的花絲,無數聲音細細碎碎地從裏面傳出,能讓人聽見心中最想聽見的聲音。

“小少爺,幸好此時還沒真冷下來,我還能找些紫藤、桂花、荷花之類的,湊著數量給你做流水花船……要是冬天,你是不是得找十條小狗,讓它們拖著肉鍋子在雪地上跑呀?”

宋丸子說話的時候總有種莫名的老氣,小少爺三個字每每出口,總帶玩味之意,透著一種讓人心癢的親昵,從十五歲聽到二十五歲,蘇遠秋覺得自己能聽一輩子。

只是他的一輩子太短。

“小少爺,中秋月圓,你又來與這肥蟹一年一約了?”

“小少爺,你之前說的對品茶之友要有‘一生一會’之感,非此時,非此茶,非此杯,皆非此一會。吃蟹也是如此,世上可沒有兩個完全一樣的蟹,你對它,也是一生一會啊。”

一生一會。

黃塵之中的聲音,讓蘇遠秋想起無數舊事,他和宋丸子在相府時真正在一起的時間極短,一年一次的蟹,一年一次的約,才真正屬於他們兩個人,那之外,不過是個不羈的廚娘,和一個被嬌寵長大的相府小少爺。

“小少爺,我將老夫人葬了。”

“小少爺,你先好好睡一覺,讓外面那些野狗給咱們守夜,待天將亮,我再帶你出去。”蘇遠秋還記得,在說這話的時候,宋丸子咬著白布的一頭,狠狠地綁住了手臂的傷口,她說得極輕易,仿佛自己並非是到了強弩之末。

可他們,還是已經都到了將分別盡頭。

那時,蘇遠秋已經自知自己熬不下去了,屬於蘇家的仙丹也許能救命,也許不能,可看著宋丸子清瘦的側臉,蘇遠秋心中的執念就越發明晰起來。

她比他更值得活下去。

“蘇遠秋……”突然之間,他耳邊宋丸子的聲音淡了下去,另一個聲音出現了,是蘇遠秋從來沒聽到過的聲音。

“我,是蘇清明,也是你。”

蘇遠秋的腳步一頓。

“人之欲念,從來由小變大,最初,你不過想宋丸子活下去,現在,你想見宋丸子一面,當你見到了宋丸子還會願意去投胎麽?青丘蘇氏永世的誓言,你還肯遵守麽?”

蘇遠秋無聲無息。

“蘇遠秋,若你不肯入輪回,便是違背了當年的誓言,輪回為凡人的蘇氏一族會重新變成長毛的怪物,永世不得超生!”

“你怎能自私若此?!”

蘇遠秋的“身上”穿了一件白袍子,雙手並在一起,仍然一言不發。

他前面,閻羅頭上絨球一晃,道:“從前護送魂魄逆行黃泉,從未如此辛苦過,你這人看來也是有些來歷。”

蘇遠秋面前的黃塵飛揚變幻,在塵土中,他看見了一個穿著白衣的男人,他跪在地上,低下了從來驕傲的腦袋。

“蘇遠秋的一生困於高墻,宋丸子便是慘淡人世最美的一抹光彩,蘇清明的一生逍遙於天涯,什麽風景不曾見過?他自己便是天下間最美的風景。他心中最大的牽掛,就是他的族人。蘇遠秋,你忍見這樣一個人的犧牲與痛苦付諸東流?你願意讓無數人為你的一點執念煙消雲散?”

蘇遠秋的眼前所見,是蘇清明的身邊蹲著渾身長滿白毛的怪物,蘇清明伸出一只手懸在那皮毛上,抖到難以自已,突然,那個“怪物”哀嚎一聲,口吐鮮血倒在了地上,竟然是自戕了。

人間有三輪月亮,一輪在天上自顧陰晴圓缺,兩輪在地上,在蘇清明的眼眶裏,紅色的血淚浸著“明月”。

他看著蘇遠秋。

還有一個人,也看著蘇遠秋。

數丈之外,宋丸子停下腳步,空著的一只手緩緩擡起來,捂住了右眼。

殘魂有些不明所以,還在那叨叨:“丸子,怎麽了?”

宋丸子又晃了一下腦袋。

她的左眼能堪破幻境、區分靈煞,卻只看見了一個魂魄的背影。

她的頭腦應是清明,白鳳涅火與周身陣法都運轉如常。

可若一切都是真的,她又怎麽會看見那個人呢?

轉瞬之間,宋丸子的身上白色火焰熊熊燃燒起來,竟然讓她無需多做防護,徑直沖到了那個鬼魂的背後。

察覺到有人過來,閻羅手中的盾牌一分為二,一半飛到了蘇遠秋的身後護他。

那盾牌卻被一根金色的鞭子一格,在一陣耀眼的金光之後,盾牌被甩了出去,飛回到了閻羅的手中。

“小少爺?”

眼中是在地上苦跪了九九八十一日的蘇清明,蘇遠秋還是覺得,這一聲,實在是太真實了。

“是,要是見到她,我會不想再輪回。”

他回答著冥冥中的那個蘇清明。

若有重逢,就讓時間永遠停留在重逢的那一刻,是他的奢望祈求,是他明知不可能,卻還是會生出的妄念。

——世人皆有妄念,憑什麽,他就不可以?

赤紅色的彼岸花劇烈招搖著,無數花絲淩風而起。

黃塵中有龐然大物襲來,閻羅與之相抗,一擊之後,足足退了四步,差點撞到了蘇遠秋的身上。

宋丸子看見了蘇遠秋,也看見了閻羅頭頂的絨球,她縱身一躍,一片燦爛星海自她手中張開,天空星鬥顯現,紅色的花,黃色的塵,遙遙的路,都被這星光照亮。

一聲可怕的咆哮從半空中傳來,有什麽東西被宋丸子以星陣縛住了。

在蘇遠秋的眼裏,就是幻像渙然碎開,他卻又入了無邊美夢之中。

黑衣女子從天而降,長發被大風吹動,嘴角帶著淺笑,一點星光照在她的臉上。

“宋、丸……我……”

宋丸子來不及回頭看一眼,手中金鞭又甩向漫天的花絲之中,無數的彼岸花被她抽碎,成了紅色的斑斑點點,被風帶走,輾轉於黃泉。

閻羅看見宋丸子,大喜過望,回頭要跟蘇遠秋說,卻見他雙眼亮得如明月似的,只追著宋丸子癡癡地看。

“嘖。愛恨嗔癡,活人啊……”真麻煩。

閻羅搖搖頭,粉色絨球輕晃。

可凡人所說的一眼萬年,怕也就是如此了吧?

將那彼岸花盡數擊退,宋丸子才轉身,對那白色魂魄道:

“小少爺,您這是貴人出行多坎坷啊。”

相府一夜破滅,宋丸子帶著老夫人和蘇遠秋出逃,終於逃脫之後,宋丸子吐出了一口濁血,也曾和蘇遠秋說過同樣的話。

蘇遠秋的眉頭一動,仰頭笑著說:

“最坎坷就是與你同行,驚魂未定也變成哭笑不得。”

仙凡有別?長生路遠?黃泉迢迢?

他們何其有幸,百劫之後,相視一笑,舊心未改。

聽宋丸子說她是來借閱生死簿的,閻羅連連搖頭道:“你這生魂想要看萬年前的生死簿只會看見一片白光,你想查什麽與我說,我能告訴你的,自然告訴你。”

此時,他們重新走在了回黃泉的路上,閻羅召出鬼官令懸在蘇遠秋的頭上,又招來兩個鬼差為他念路引,足足三炷香時間,黃塵紅花都消失不見,蘇遠秋才終於能轉身,可就算這樣,他頭上的鬼官令在他投胎之前也不能拿下。

頭頂著令牌,他時不時歪頭看向正在跟鬼官說話的宋丸子,臉上的笑就沒消下去過。

宋丸子偶爾擡眼看他,也是笑的。

閻羅連破出九幽的魔君都不怕,卻覺得這兩人讓她莫名不自在,只垂著眉眼一邊吃宋丸子塞來的炸雞肉球一邊說話。

靈族覆滅之事事關天道,宋丸子不想讓閻羅也卷進來,只得先說另一事:

“我此次可是把桑墨魔君給你抓來了。”

閻羅一驚,一雙眼睛瞪起來,在宋丸子周身上下看來看去。

宋大廚繼續說:“把他抓來,我也算是對你們黃泉有功吧,事情也該能通融。”

“可……”

這時,蘇遠秋突然開口說:“鬼官大人,此一次,我與丸子能重見,多虧您仗義出手,我實在沒想到,黃泉地府裏也有大人這般性情中人,實在令人嘆服不已。”

“你先別……”

蘇遠秋繼續道:“鬼官大人,丸子也是至情至性之人,為朋友才舍身忘己,她抓來那人定是十分難以對付,怕是為了您,才一直記在心頭趁機出手。惡戰之時,她心中所想的可未必是交易,而是您的心中所願。”

宋丸子忍不住擡手抓了抓臉,咳,小少爺,一直,咳,頗得老相爺真傳啊。

蘇遠秋笑瞇瞇地看了她一眼。

看看蘇遠秋再看看宋丸子,閻羅突然發現自己那套秉公執法的話竟然說不出口。

被鎖住的鮮香肉汁濺在舌尖,恨恨地嚼著嘴裏的炸雞肉球,閻羅過了好一會兒才說:

“我想想辦法。”

見事有成,走在她身後的一人一鬼又相視一笑。

“小少爺,您這些年有些什麽奇遇,竟然讓你流連忘返,不肯投胎?”

“結識了一位身懷仙法的前輩,跟著他漲了不少見識,不過你現在也仙法有成,我的見識在你眼中也算不了什麽。倒是該讓你將故事講給我聽才對。”

“故事?”宋丸子恍惚間想起了十五歲時不停問自己“後來呢”的蘇遠秋。

“我不過是背著一個大鍋,走到哪裏,就在哪裏支竈做飯,自然有人尋香而來,與我做半日友、一生朋。時間還多,那些人的故事個個精彩,我慢慢講給你聽。”

“好。”

蘇遠秋垂下眼睛,看見宋丸子的手垂在身側,他自己的手指輕輕動了動。

閻羅已經走到了孟婆的身邊,將他一把拖了起來。

“一起當差這麽多年,你居然還暗算我。”

黃泉中對同袍出手可是大罪,閻羅手裏的盾牌重新變成鉤鐮,尾端伸出長長的鎖鏈,將孟婆捆了個結實。

孟婆勉強睜開眼睛,看著站得極近的宋丸子和蘇遠秋,勾了一下唇角,有些他自己也不懂的悲傷。

看著前方通往黃泉的路,宋丸子一把抓起蘇遠秋的手,說:

“走,我帶你飛過去。”

蘇遠秋只顧看兩人握在一起的手,話也來不及說,就只覺自己踏上了一縷清風,轉眼間便要扶搖如九重。

踩著星陣,宋丸子空著的一只手輕彈左肩上的女宿,剎那間,黃泉路彼岸花都消失不見,濤濤海潮在下,漫漫星鬥於天。

“這是我與你說過,我小時候呆過的地方。”

宋丸子回頭對蘇遠秋說,眼睛裏光彩熠熠。

看著熟悉的海浪陡崖,蘇遠秋怔了片刻,又重新笑了。

“極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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