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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3章 求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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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遠秋。

幾十年了, 引渡過千萬魂魄的鬼官閻羅還記得這個名字,她記得那個清瘦的女人永遠明亮的眼睛在瞬間黯淡, 也記得她召請天道, 所說的話是從未有過的躊躇小心。

“上窮碧落下黃泉”,這話存於古老的凡人詩篇,可有個女人,為了這個名字,她都做了,碧落黃泉她都去過,他卻都不在。

也不知上天到底是在捉弄誰,卻在這樣一個突兀的時間,讓自己這個局外人見到了蘇遠秋其人。

嗯……長得也不過是清秀嘛。

擡手抓抓臉,遮掩掉自己片刻的驚愕,閻羅繼續問道:“蘇遠秋,四十二年前無爭界所轄第七凡人界有蘇家滿門魂魄失落數十年,方得重新入簿, 獨缺一人, 你可是那蘇遠秋?”

“魂魄失落數十年?”

男子眉頭微蹙, 正要發問, 鬼官又道:“他們是被邪修所擄,好在……不僅有驚無險, 還多了些許功德, 如今各自投胎去, 福壽雙全, 姻緣美滿,都是上上的命格。”

聽到自己的祖父他們都有了好的歸處,蘇遠秋臉上的淺笑又真切了兩分,一個恍惚間,閻羅突然有些明白,為什麽這個男人會讓宋丸子念念不忘了。

流淌於彼岸花之間的泉,靜謐於冥河上的燈,長不大的雛鳥,見過了滄海桑田的老樹,它們都像這個男人,又都不如這個男人。

看著那本“生死簿”,蘇遠秋神情顯露了一點急切,他正想說什麽,身後卻有一道靈光閃過,讓他的神情變得呆滯起來。

“這小友耽擱了太久,就算有我陣法滋養,魂魄仍是日漸衰弱,還請鬼官大人趕緊給他找個好去處。”

“可他……”

玉歸舟端著陣盤,微微躬身,大袖的袖角幾乎要落在地上,他輕聲說:

“鬼官大人,實不相瞞,他身上有萬世輪回的大願力在,又曾經歷過魂魄殘損,還……還幾度因心神大亂而險些散魂,我來此地是為了救他,並非是為了讓他什麽都知道。”

什麽都知道有什麽好呢?

玉歸舟看向蘇遠秋,這小友陪伴他的時間,比斜月還要長,他本就是個心性寬和之人,如何能對他不生出幾分愛護之情?

正是因為愛護,才希望他能輪回順暢,忘了今生的種種執念。

為長輩者大多如此,不管是凡人還是修士,都希望那些跟在自己身後蹣跚的孩子能走在自己已經看見了盡頭的路上,固然少了些繁華風景,可也沒有風霜如刃。

他對蘇遠秋是如此,對宋斜月,不也是到了不得不放手的時候,才讓她乍然面對世人無情地陰謀算計?

見玉歸舟神色肅然,閻羅也鄭重點了點頭。

玉歸舟所用的陣法乃是個幻陣,此時,在蘇遠秋的眼前,他正在詢問鬼官大人可有宋丸子的下落。

鬼官告訴他,宋丸子已經重入輪回,不僅成了個健全之人,還成了當世名廚,正逢天下太平,她扛著一口大黑鍋,走到哪裏,就在哪裏燒火做飯,引得無數老饕爭相追隨。

天下之大,在她的明眸裏,在她的大鍋裏,正如她曾想要的那樣。

“祖父常說‘讀萬卷書,走萬裏路’,可惜我哪怕看十萬書卷,也走不了多遠。”某個明月夜,他是如此自傷的,伴著清秋的隱隱菊香,伴著手上流淌的蟹油,坐在廚房外的葡萄架下。

“誰說身體不好就走不了多遠的?你看那個月亮,你看著它,再看看這些星星,和它們相伴久了,它們光輝潑灑之處便都是你觸手可及之地。”

戴著眼罩的廚子穿了一身黑衣服,斜斜地依靠在臺階上,舉著一個蟹殼,裏面裝滿了剝出來的蟹肉,還點了兩滴自釀的醋,透著姜氣。

那時的蘇遠秋輕笑,眼睛裏像是有星芒流過:“你只是吃了個螃蟹,便醉了?”

只有醉了,才能說出這神話似的胡話吧?

“醉了?”

廚子笑一笑,明明是近在咫尺的,又好像到了天涯之外。

隨星走,隨月走,天下間她無處不在,卻又不在一處停留。

“你不懂,不過不懂,也有不懂的好處。”

她隔空點一點,一點淺淺的光輝劃過,那一點華彩讓蘇遠秋誤以為是真的有人能用手招來群星,可是下一瞬,一口暗紅色的血從廚子的嘴裏噴了出來。

“可要是我什麽都不懂,旁人什麽都不告訴我,看見你受傷受苦,看見你幾度生死艱難,我又怎麽才能幫了你?”

他想去擦拭掉宋丸子臉上的血漬,手一動,一切都消失了。

蘇遠秋睜開眼睛,看見了一對跳躍的粉色絨球。

“剛剛我們是穿過了洄夢澗,你可是看見了生前之事?”

矮個子的鬼官回過頭來看看他,又轉了回去。

玉歸舟的大道理她都懂,可她跟那個幾度害得他們黃泉加班的陣修又不熟,為什麽要聽他的?

閻羅可沒忘了,自己一時沒看著,鬼差就把蘇長北和秦宛素投胎投反了,過了十五年才換過來,中間又顛倒了幾番波折出來,這事兒算起來是她虧欠了宋丸子,她得找補回來。

所以她就帶著被鎖住神魂的蘇遠秋走了一趟洄夢澗,借著洄夢澗之力,讓蘇遠秋的神魂突破了玉歸舟設下的陣法。

“過了洄夢澗,此地就是無爭界的黃泉之地了,你是第七凡人界的魂魄,在無爭界的輪回道便能下去了。”

蘇遠秋靜靜點頭。

兩旁的彼岸花開得燦爛,紅艷艷的一片,不見一絲的綠葉。

黃泉路上是沒有風的,年輕的男人看著仿佛盛開之後便凝固了的彼岸花,一叢,又一從地從他的眼前過去。

他擡起頭,黃泉的天空並沒有星與月,那些東西只在他的心裏閃耀。

“鬼官大人,不知我來世會去往什麽人家?”他走在黃泉路上,隨意得像是在湖邊小徑賞景。

閻羅晃了晃腦袋,不知從哪裏掏出了幾塊金色的炸肉,肉上包了一層糖殼子,亮晶晶的,裏面看著幾乎透明,她想了想,只留了一塊,剩下的放了回去,那一塊肉她放在嘴裏,美滋滋地嚼了嚼,香甜的味道直沖咽喉。孟婆在一旁可憐巴巴地看著,閻羅連個眼神都沒給他。

咽下去後,她才回過頭去看蘇遠秋。

“我跟玉歸舟說要送你去世卿世祿的一等好人家,不過……去輪回之前,有個人為你上天入地,還以為你魂飛魄散了,你總該給個交代吧。”

想到宋丸子真見到了蘇遠秋,自己要百萬斤的這什麽“糖粘羊尾”也是輕松啊,這般一想,她又掏出了幾塊肉,毫不吝惜地放在了嘴裏。

“上天入地?”

蘇遠秋楞住了。

鬼官也楞住了,不,不是楞住。她僵在原地,頭頂白光陣陣,是一只碗扣在了她的發頂。

眼睛裏總是藏著霧的男人笑看著蘇遠秋,他叫孟婆,有個裝孟婆湯的碗,是前塵舊夢的送別,也是鎖住神魂的法器。

“有人為你上天入地,可她是天命長生的修真奇才,能活幾千年。你呢?可是對天道立誓,萬世輪回,永不長生。就算見了,也不過是你多了份求不得的妄念,她多了修真路上的情劫。

不如不見,不如不見。”

男人說著,便從閻羅的手指縫裏摳出了那幾塊肉,放在了自己的嘴裏。

一點也看不出已經覬覦很久的樣子。

……

“靈族,更早於天道之前,萬物蒙昧,有族生靈,聚群而居,便是靈族。人族還結繩記事的時候,青丘族人已經能畫出青山萬裏,沃野更是已經有了無數靈法,不死國孤懸海外我未曾去過,聽傳說,也已經綿延了上百萬年甚至更久,跟靈族比,人族的傳承何等短淺。”

為了知道這些沙子更多的消息,宋丸子請出了宋玉晚,他之前還在閉關呢,出來的時候雖然氣勢依舊,宋丸子卻總覺得他這一縷神念比之前淡了些。

“玉晚道君,您這話說的仿佛您自己不是人族似的。”

被人拆臺,玉晚道君也不氣惱,大概之前已經氣過頭了,現在看著倒是溫和的不少,一粒紅沙在他的指間顛倒,他說:

“我也不知道,西陲竟然有這種東西,可這種東西……又是為什麽而存在呢?如果,這玄泱界,本該是人族為主宰的話。”

為什麽而存在?

宋丸子腦海中的一層薄霧猛地散去,終於明白了自己為何隱隱有些怪異之感。

不死國的人給宋丸子的感覺與招搖山上的鸞一樣,只是傳說的一部分。

沃野和青丘,卻像是上天賜給人族的饋贈,他們的人走入凡塵,與人族結合,省下了帶有靈根的孩子,一代一代,使修士遍布於整個玄泱界,讓人族有了與這世間一切對抗的力量,這還不算,天劫連連降臨,沃野之人魂飛魄散,十數萬年的無數積累盡數便宜了人族,青丘族人更是連魂魄都遁入輪回,將自己與人族徹底融為一體。

可要是上天真的恩賜給人族如此之多,為什麽,還要有這些血沙呢?

它們是活的另一種生命,他們吞噬人族,不是靈,也不是魔,卻只有純粹的毀滅。

“世間萬物,有生,有興,有衰,有亡……血沙,會不會,就是這世間給人族留下的終結之音?”

長風吹過,宋丸子的話散在風裏,讓其他人的心中都生出了絲絲的涼意。

難道說,終有一日,世間的無數繁華,就要被這樣的血沙徹底埋葬麽?

那他們這些年辛苦求索的“道”又到底是什麽?

“可他們也不過被困在西陲,有魔氣在此,它們雖然難以對付,可也難壯大。”

宋丸子搖搖頭,她擡起頭看看天,從前,她覺得玄泱界天道像是過度關愛孩子的長輩,可看見這些沙,想想玄泱界人族因為天道的保護而幾乎大半都在靈修,又戰力薄弱,還有心魔難度,她越發覺得天道對人族,並非是愛護。

那這天道,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天道?

“玉晚道君,我想查探些天道誕生之前的事情,您可有線索?”

宋玉晚看著宋丸子的臉,某個恍惚之間,他仿佛看見了當年的上善,可他又覺得,自己看見的分明是當年的自己。

當年那個,對這人世生出無數困惑的自己。

這世間因何存在,桎梏我們的究竟是什麽?昔日的那些修士們,就是抱著這樣的疑問,一個接著一個,走到了與天相爭的路上。

“天下間有一寶書,萬物之始皆在其上,天道也不例外。”

第一次,宋玉晚為自己真的要用宋丸子代替上善之事,產生了動搖。

“那書,名喚生死簿。”

在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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