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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9章 青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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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命之法, 自從牽涉到了玄泱界上萬年的舊事之中,宋丸子就覺得自己大概是個文盲,一堆自己聽不懂的詞,一堆自己看不懂的人,還有一些聽起來就讓人頭大的舊事, 偏偏這些舊事裏, 都是沁著血、牽著命的。

自從死了,微予夢也少了很多顧及,眼睛上再無遮攔,冷冷的灰色眼眸看著對面的殘魂。

魂看著魂……剩下的活人們都稍稍退開了一點, 只有江萬樓,一雙手仿佛是玄鐵所造,狠狠地抓著那殘魂。

那個殘魂看著微予夢, 勉強勾了一下嘴唇,笑容慘淡。

“沒想到,過了這麽多年, 沃野的巫還能認出你們的秘法。”

微予夢沒說話,轉瞬間,她就出現在了殘魂的眼前。

一雙眼睛冷到了極點。

“你是想自己說,還是我用搜魂之法自己弄清楚?借命之法是被祭魂之人逃出生天的唯一辦法,你會用此法, 與上善是什麽關系?當日沃野之事你知道多少?還是說, 你是與桑墨勾結的魔道修士?”

太多事情,她以為自己弄清楚了, 卻總在不經意間又見被隱藏在後面的秘密,在這一層一層的黑色幕紗遮掩之下,整個沃野已經毀得一幹二凈,她娘一生恨著錯的人,她師兄落得不生不死荒唐度日,而她自己,豁出去了一條命,也不過將這幕紗撕去了薄薄的一層。

她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哪怕只是絲絲縷縷的真相,她也絕不會放過。

殘魂沒有吭聲。

微予夢的身後,宋丸子開口道:

“你說你是藏身在滄瀾界沈霧淵中的一縷殘魂,和我同時落入了突生的時空縫隙之中,那時我身受重傷,雖然已經將將結丹,可是丹田碎裂,能夠安然落到凡人界而不死,已經是得天之幸,你呢,不過是生前金丹修為的邪修殘魂,竟然也能安然。一個人是僥幸,兩個人,就不是了。”

聽見宋丸子的話,那個殘魂終於出聲:

“原來,從我自陳身世起,你就開始疑心我了?”

黑衣女修笑了笑,繼續說道:“我對你的懷疑從沒停過,可我也知道,自始至終,你都在想辦法幫我。”

地宮之中,他讓自己提防女魅,不要只打碎黑石牌子。

黃泉裏,他更是直接傳授了自己如何用念力對付女魅。

虛空四十年,她引罡氣煉體,無數次身臨險境,可謂百死無生,這殘魂風涼話是說了不少,卻沒有趁機害她,謀奪她的身體。

別以為只有行善是行善,深處危困境地不去害人,也足以算是善人了。

正因為這些,宋丸子才在防備之下,仍把這沒頭沒尾的邪修殘魂當半個朋友。

看一眼微予夢,她繼續說:“今日不管你說還是不說,我保你不會有魂飛魄散之憂。”

聽見宋丸子這樣說,殘魂瞪大了眼睛。

“就算大道主阻攔,只要你想,我仍會護送你安然投胎。畢竟,那日我重傷,是你耗損修為,將我護送到了凡人界。”

直視著忍不住驚詫的殘魂,宋丸子仍是笑著的:“如此才說得通,不是麽?”

作為一個廚子,宋丸子除了手巧之外,更大的優點是腦子好使,她不給對方回話的空隙,接著往下說:

“至於你為何要救我,我也想了些緣由,你認識我師父,且是友非敵,從前我想,你看在我師父的面子上救我,也不是不可能。這幾日,我知道了幾件事,第一,我師父正是繼承了玉晚道君衣缽之人,第二,今日我知道了你可能是與玉晚道君同輩之人,也就是說,與我師父同在滄瀾界的你,應該知道我師父的出身來歷,第三,玉晚道君在世上有極深的執念,第四,你極為懼怕玉晚道君留下的執念,可依照你貪生怕死的秉性,不該自己先逃走麽?為什麽極力勸說我也逃走呢?我推測再三,只能想到一件事——”

“別說了!”殘魂身上虛光流淌,仿佛漆黑的殘魂中又生出了一個新的魂魄,外面忽然起了大風,宋丸子轉頭看了一眼,她還沒來及做什麽,就看江萬樓突然松開了手裏的殘魂,沖了出去,仿佛在追趕著什麽。

想到以江萬樓的修為,沒人能奈何了他,再想以他的腦子也沒有人能指使了他,在場眾人只有腳程最快的風不喜嘆了一聲跟了上去。

那邊,殘魂也已經不想逃了。

黑色的煞氣如一張皮囊般消散開去,他站在原地不動,卻已經已經換了一個人。

白發無風自動,眼角上挑,眉間藏情,眸光流轉之間都有風情。

與一旁容貌秾麗的宿千行相比,可謂是春蘭秋菊各占擅場。

同時人間難得的絕色。

這擱在幾千年前,也是能用一張臉就呼風喚雨的人物呢。

“我一直覺得你聰明,卻沒想到,你竟然如此聰明,果然是……是玉歸舟一手教出來的徒弟。”

被誇獎了,宋丸子只笑,說:“你要是一開始就用這麽一張臉,我也能少罵你幾次呀。”

她這話不過是讚頌這邪修的美貌,微予夢看見這張臉,就已經猜到了這人的來歷。

“你出身青丘?”

“是。”那殘魂現在身上一點煞氣也無,也算不上是邪修的殘魂了,他回答之時,眸光從宋丸子的身上劃過。

“我雖然出身青丘,卻是蘇家幾代中最不濟的子弟,活著的時候糊糊塗塗,死了之後也不過是個在小輩身邊茍延殘喘的殘魂罷了,你想要知道的事情我未必知道多少。”

這人能在宋丸子的身邊混這麽多年,還被她當成了半個朋友,他說自己人弱力薄,微予夢自然是不信的。

不過信不信並不重要,她只想知道的多一點,更多一點。

看著這兩個魂魄做出了一副要長談的架勢,宋丸子腳尖一轉,蹭到了金不悅長老的身邊。

“金長老,我炸點酥肉,咱們邊吃邊聽可好?”

要是從前,宋丸子在幹正事兒的時候要搞點兒吃的,微予夢總是要瞪她一眼的,堂堂道主,就算裝,也該有幾分矜貴模樣,可現在她顧不上了,只是急切地等待著自己想要的答案。

那魂垂著眼眸,輕聲道:“借命於人,乃逆天之事,我的本名從此不如人耳,亦不入人心,不提也罷。沃野之巫,我這借命之法,並非是從你們萬法之地中學來的,而是,我自己悟出的。”

數萬年前,東洲之地除了沃野之外還另有幾處福地,其東南一處山上產玉和石青,便被人稱為青丘,與物產豐饒的沃野相比,青丘靈氣豐沛,出產的卻只有染料與玉石,只靠這兩樣,也足以讓青丘中的人過得很好。

上古之時,青丘中的人被稱為有蘇氏,侉人一戰後,人族興盛,有蘇氏從善如流,改成了了簡單的蘇姓。沃野中人極少離開沃野,蘇家人卻不同,他們生性求知好問,喜歡東游西逛,又因為他們容貌極美,每每下山都會引得一城一國動蕩不休,久而久之,蘇家美人的名號響徹整個玄泱。

在如此“美名”之下,人們忽視了青丘山上下來的人,到底有幾分真正的本事。

和沃野一樣,同樣傳自太古的青丘山上也有巫士,沃野的巫憑借一雙天生的灰眸能看見命運的軌跡,青丘的巫則能感知到未來的兇吉。

這個殘魂生前,正是蘇家備選的下一任巫者。

一天夜裏,他在長老在用龍骨占蔔之時突然了幻象——天降流火,落雷劈海,天道傾覆,整個青丘都將被毀得一幹二凈。

他看見的是整個青丘有蘇氏的覆滅。

可他說出來的話沒有人相信,天道怎麽會毀掉青丘呢?這玉石所造就的山上滋養出的是天地間最美的造物——人們對美的誇耀,同樣迷醉了這些美人自己。

就連巫士都不相信,或者說,他們都選擇了不相信。

連這人自己都忍不住去想,也許自己不過是做了一個噩夢,看著青丘山上柔紗一般的青色霧氣,靈玉天然生出的瓊林仙境,誰會忍心去傷害呢?哪怕是蒼天。

“只有一個人信了,就是我的五哥,青丘外面的人叫他蘇清明。”

以絕世容顏而聞名於世的清明公子,真的是有一雙比別人都更清明透徹的眼睛,他游歷整個玄泱,舊日的福地寶國則要麽天災,要麽人禍,總之,各種災難降臨在了那些天生便有非凡之力的舊族身上,讓他們輕則去國離家,重則,盡數灰飛煙滅。

“他又問我,要是天道真的要毀掉一個人,怎麽能救了他。我在青丘□□裏參悟了數年,就想出了借命之法,借來別人的命數,便能讓天道以為你已經死了,等我將這法想明白從□□裏出來的時候,我五哥帶了一個人回青丘,就是上善。”

那時萬裏沃野早已經成了焦土,前所未見的瘟疫又降臨於青丘,蘇氏族人修為消散、臉上生出白毛,曾經被無數人傾慕的臉龐現在只配被人喊怪物。甚至有人將他們與青丘山上的靈狐想到了一起,說蘇家都是狐妖化人,吞血肉,挖人心……曾經對容顏的追捧是玉人身旁點綴的花,後來的種種惡意貶損又成了刀,刀刀將人的血肉之軀捅穿。

數月之內,幾百族人不堪屈辱自盡,魂魄消散於天地。

蘇清明想讓上善替青丘召請天道,無論天道提什麽條件都可以,只要能讓青丘族人不要像沃野一樣再無絲毫生機。

“我天生魂力渾厚,沒過多久就看出上善的身體裏魂魄不全,那時,他已經將一半魂魄封入了烹天鼎裏,用的就是你們沃野的祭魂之法。”

宋丸子一雙眼睛看著油鍋裏泛著細油泡兒的酥肉,耳朵豎著仔細聽,在心裏盤算了一下,那時候的上善應該已經是異軍突起,被無數人視為邪道,也被無數人追捧。他一生的跌宕壯麗,也已經快到了尾聲。

殘魂對微予夢說:“你要問我與上善的關系,就是這樣。上善道君在青丘召請天道,我五哥帶著我的族人們匍匐在地上,自認是魅惑世人不修德行的大罪之人,為了贖罪,願意死後魂魄入黃泉轉為人族,萬世不問長生。”

天生之美,竟然成了天生之罪,天道不僅將青丘族人都變成了怪物,還要他們跪地祈求,不斷地貶低自己來獲得一點點的垂憐。

殘魂冷冷地笑了一下。

“我想出的借命之法,是想讓剩下的族人都活下去,可他們寧肯死入黃泉,轉世投胎成個凡人,也不願意再當白毛怪物。祭天之後,我也染上了那種怪病,可我不願意就此去死,就借了一個邪修的命數,舍了軀殼,變成了一個邪修的魂魄,每日游蕩在青丘舊地。數年之後,我五哥找到了我,他那時已經油盡燈枯,我要為他施展借命之法,他卻說他不放心轉生黃泉的族人,他想去陪著他們,怕我一個人在人間寂寞,他告訴我他一個舊友的孩子被送去了滄瀾界,想請我去代為照看一下,那個孩子就是宋丸子的師父玉歸舟。”

說起宋丸子的名字,殘魂擡起頭,看見那家夥正在往炸好的酥肉上撒椒鹽粉。

殘魂移開了視線。

“我確實知道借命之法能夠救了祭魂之人,是我五哥告訴我的,但也僅僅是如此而已。你們沃野之事我只是知道,從未摻和過。”

但是青丘一族的慘烈,不正印證了數日前易半生的罵天之言麽?

從來就是天,借了人的手,要毀掉沃野。眼前的殘魂與她一樣,不過是那被毀去的一切,所留下的最後一點細碎。

微予夢沈默不言,片刻後便回到了紫色小印之中。

宋丸子低頭,正好看見一條隱隱的黑線牽連著微予夢的魂魄與自己手腕間的紫色法寶。

她嘴裏嚼著的酥肉味道有點淡了。

仰頭看著還站在那兒的殘魂,宋丸子搖搖頭,說:

“既然你照看過我師父,那你定然知道我的出身來歷。”

殘魂:“我不知道。”

黑衣女子挑眉:“這些年你哪次騙到了我?”

殘魂頂著那樣一張臉縮著肩膀慫成了一團,茍且著活下去的心,無論換了多少樣子借了多少命,怕是都改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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