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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對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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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修真界的松樹。”

站在落月宗松海聽濤樓的頂層, 看著大銅盆裏的松木被燒到嗶啵作響, 宋丸子又一次感嘆道。

這松木含油量不高,燒起來的氣味卻很香, 還是一種幹凈的清香。

“就是這柴劈的太一般了。”

站在旁邊的兩個落月宗弟子已經被她磋磨慣了,不會輕易變臉色, 只是那面無表情的臉, 更加面無表情了。

天知道他們這幾日是怎麽過的, 後山的松木本是落月宗裏極美的一景, 尤其是日落時分, 紅日籠罩棲鳳山,將終年不歇的雲煙映得姹紫嫣紅,與百裏碧松林海上下相對, 每日都會有很多同門來後山觀景。

那日他們砍樹的時候正是日落,一片紅雲霞光中, 不知多少同門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們二人砍下了一棵長勢極好的松樹。

不止要砍樹, 還要把木頭劈成小塊堆放在樓外,這兩個修士皆擅長金屬性功法, 一道金光化作萬千利刃,就將樹砍碎成柴,其實他們更想將那站在樓上看風景的某人當這樹一樣砍了。

一定砍得整整齊齊, 不大不小。

松木柴劈好了也不能立刻就用,足足地曬上了幾日, 宋丸子才終於開始研究用它烤點兒什麽了。

之前她瘋狂地做了各種菜品, 牛肉豬肉羊肉之類的早就用得一幹二凈, 雲香豆也早就耗盡了,只剩一內臟、骨頭,和燉湯時候被她留下來的翅膀。

將翅膀擇洗一遍,去掉上面可能殘留的羽根,用刀在雞翅兩邊劃幾道口子,宋丸子又從儲物匣裏拿了一些瓶瓶罐罐出來。

孜然味兒的調料、雲香豆造的醬油、野蜂蜜,還有一瓶料酒。

料酒裝在一個細白瓷的小壇子裏,是宋丸子用自釀的米酒熬得,花椒大料、白糖蔥姜……味道混入了酒裏,卻又和凡人界時的料酒味道不同,至少和宋丸子記憶裏的料酒味道不同。

沒那麽酸澀,也不會苦得卡在喉嚨裏。

晃晃手裏的小壇子,宋丸子笑了笑,把料酒倒了一點在雞翅上。

趁著雞翅腌著的功夫,女人拿出一把刀,將一塊比銅盆略長的木柴豎著劈成木條,再一點點削成了木簽子。

此時,又已經是落日時分,整座松海聽濤樓都籠罩在霞光中,與天地同色。

雞翅一面被烤出了油,被火舌一燎,滋滋作響,偶爾聲音會大些,是油凝聚成油滴,滴在了燃燒的木炭上。

給雞翅翻個面兒,抹上一層蜂蜜,宋丸子低著頭,心裏在默算著日子。

從她進了落月宗,這已經是第七天了,這七天,落月宗只派了兩個築基修士看著她,再沒什麽動靜,足夠客氣,也足夠傲慢。

這樣把她隔絕在這後山裏,他們就以為一切都盡在自己掌握了。

可既然是要做道統之爭,自己又豈會只是賣點丹藥就算了呢?

宋丸子搖了搖頭,三日,飛舟便可從西境到東陸,這七天,足夠她留下的東西傳遍整個無爭界了。

“好香啊。”

宋丸子回過神,看見一個白發的少年就站在自己身邊,彎腰看著自己的烤雞翅,她身子後傾,差點摔到了地上。

那少年還扶了她一下。

“你是修士還是鬼怪?”轉頭看看那兩個呆立在原地眼也不眨的落月宗修士,宋丸子舉起手裏的烤雞翅,用木簽頭兒正對著對方。

“鬼怪?”那少年笑起來很甜,跟野蜂蜜似的,“這裏才不會有鬼怪呢。”

確定了他不是鬼怪,宋丸子重新蹲好,繼續烤她的雞翅膀。

那少年從她的手裏拽走了一根木簽,看了看說:“角雞翅膀,水婆娑的葉子,滿地金的種子殼兒,金翅蜂釀的藍仙花蜜,還有些東西我不認識……你這是在做什麽?”

“烤雞翅。”

宋丸子又把竹簽子拽了回來,繼續架在火上烤。

少年也不知道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哦”了一聲,就蹲在宋丸子的身邊看她烤雞翅。

“烤好了是不是就可以吃啊?”

“是。”

“你在燒的是紅露松的木頭吧?”

“對。”

“我一直不知道紅露松燒起來這麽香。”

“就因為燒起來香,才用它來烤肉。”

宋丸子很久沒有跟人說起做飯的事情了,這些日子她當著不知多少人的面去做飯,卻幾乎沒人問她是怎麽做的,為什麽要這麽做。人們把她當成了身懷絕技的丹師,仿佛問了她問題就是褻瀆。

可廚子不是這樣當的,蘇相府裏的廚子們為了老相爺多吃他們做的一口菜而百法齊出,可坐在廚房外頭乘涼的時候,他們扇著蒲扇,用白棉布擦著頭上的汗,嘴裏忍不住就說起了自己做飯的竅門。

新調的料酒其實是加了草果。

肉絲兒吃著嫩,其實是先錘松了。

府裏大爺最愛吃的白湯山珍面,那湯裏是放了豬肚,燉足了三個時辰。

世上何人不吃飯?世間何家無炊煙?能做了飯的人千千萬萬,能當好了廚子,靠的不是敝帚自珍,而是心裏有一股勁兒——我做的飯,就是一頓比一頓好吃!

宋丸子心裏感慨著,又在雞翅上刷了點蜂蜜。

此時,雞翅兩面都已經金黃,肉香與蜜香融合,還摻了一點松木的清香,精細也粗放。

少年看看宋丸子的臉,再看看那雞翅,又看向宋丸子,嘴裏連著問了好幾遍:

“什麽時候是烤好了?”

女人從儲物匣子裏拿出一碗肉丁炒飯遞給他,木碗還配了個木勺——一千年沒人吃過飯的無爭界,真的沒人會用筷子。

“你先吃這個,邊吃邊等。”

拿起木勺反覆瞅了瞅,少年有些笨拙地挖起一塊米飯放進了嘴裏,炒飯還是熱的,飛雲谷的谷仁兒,鐵皮野豬的肉,幾種草葉子……真香啊。

嚼著米飯,少年幹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看向了樓外的瑰麗景色。

宋丸子也擡起頭,拿出了一瓶米酒,啜飲了一口。

“你在喝什麽?”

“酒。”

“酒是什麽?”

“酒?是懷念故人的好東西。”

懷念故人?少年的眼神一凝,又低下頭去吃飯了。

雞翅終於烤好了,早就吃完了炒飯的少年看著宋丸子舉著木簽吹了吹,小心啃上去,也照葫蘆畫瓢,吃到了第一口烤雞翅。

雞翅的外皮略帶著焦色,吃起來卻有些脆,黏在人的舌頭上,帶著油蜜混在一起被煙熏火燎後的味道。肉是白白的,似乎是裹著一層水光,極柔軟鮮嫩,與齒舌糾葛,鮮香滿口。

宋丸子一共烤了六串,每個上面穿了六個翅中,辛苦了半天,她也就只敢吃兩個雞翅。

那個少年卻一時不歇,剩下的三十多個雞翅膀盡數都被他吃下了肚。

“你若是用這個跟落月宗爭道統,說不定落月宗的丹師們會被你勾得都炸了丹爐,然後你就贏了。”

吃完雞翅,頂著一臉的油,少年如此說道。

宋丸子嘿嘿一笑,想起了自己被神鼎山趕出來的事兒:“你這招不錯,不過,我要是想這麽玩兒,還不如炸臭豆腐呢,保管把那些修士的丹爐給臭炸了。”

“臭豆腐?是你做的那個帶著惡臭卻能清除丹毒的東西麽?”

女人點點頭。

太陽徹底落下,明月無聲東起。

宋丸子見那少年吃的意猶未盡,又拿出一塊牛舌肉,去了舌苔,快刀切成薄片,放在火上繼續烤。

“昨日,有個落月宗的丹師毀道自盡。”在她身邊,那個少年輕聲說道。

輕挑了一下眉頭,宋丸子臉上的淺笑消失了。

“一百年前,他外出游歷,見世人被丹毒糾纏,十分不忍,這百年來都力圖做出更好的無垢丹,讓別人不再受丹毒折磨,見到了你的臭豆腐,又聽說你一日就能做數以萬計的此物,他仰天大笑,道心渙散,自毀丹田而死。”

少年的聲音像是這塔中穿過的晚風一樣清冷。

宋丸子轉動手裏的竹簽,默不作聲。

“無爭界有修士近百萬,法修十數萬,習丹道者數萬,所有這些人加起來,月餘都練不出一顆極品無垢丹,你卻輕易可得。昨日自盡的門中修士不會是最後一個道心渙散之人。你輕而易舉就將他們畢生所求打破,是不是很得意?”

女人轉過頭這他,輕聲問:“你是什麽靈根?”

少年看著她的眼睛說:“水火。”

“引點兒火出來,這柴火快燒完了。”

“哦。”少年的手指一點,一叢紅艷的火苗就落在了銅盆裏,肉香、松木香齊齊升騰,讓人越發心癢難耐。

“你剛剛說到哪兒了?”往牛舌上灑一層鹽末兒,宋丸子問道。

“呃……”少年語塞。

“既然想要為天下人祛除丹毒,自然可以學我道統,當我徒弟,我又不嫌棄他們拜師學藝,若是心中只有天下人,那自然誰對天下人更好,便轉向誰。我在凡人界,聽過這麽一個故事。

一條河,多雨時節時常泛濫,有一個人就在河邊建起了一座河神廟,日日祈禱,月月供奉,河水泛濫了,他就口中喊著河神息怒,把些雞雞鴨鴨豬豬牛牛往河裏扔,河水沒有泛濫,他就說是河神保佑。又一年,來了一群人整修河道,清淤泥,建堤壩,那個人總是攔著,天天跟那些修河的人說,河神會發怒的,河神會降下天災的!

可是,並沒有,堤壩穩固河道清凈,那一年,河水沒有泛濫,第二年,也沒有,第三年,那個人投河自盡了。因為他心裏的河神倒了。毀到自盡的那個修士跟這個求河神的人一樣,心裏的神倒了。他的神當然不是天下人,而是丹道,或者說,是把持丹道的落月宗。將自己的宗門變成了門下弟子心中的神,不知道你這位落月宗的元嬰長老,是不是心中很得意?”

牛舌烤好了,極香。

白發少年,或者說是落月宗的元嬰長老明宵道君從宋丸子的手裏接過牛舌,咬了一塊兒在嘴裏。

極香濃,他卻覺得口齒憊懶。

“你孤身一人從異界而來,自然可以毫無顧忌地讓這整個無爭界天翻地覆。落月宗卻有千餘修士,更是無爭界法修的表率,你說落月宗自己變成了神,這也是無爭界,多少指著丹藥活命的凡人、法修、體修把落月宗擡上了神壇的。”

“嗯。”

宋丸子點點頭。

“所以,當他們發現了另一條路,不需要丹藥,也不會被丹毒所困,他們也就會把落月宗從神壇上掀下來,對麽?”

夜風吹動,松海傳來陣陣濤聲,樓中的明珠亮了起來,女人臉上帶著微笑。

在這個夜晚,又有幾十人陸續離開了流月城。

之前他們都買過暗中那些沒有丹毒的怪異丹藥,沒想到,在那包著丹藥的紙上竟然寫著丹藥的配方,還有一種名為“調鼎手”的功法,雖說紙上寫明了能學會的人萬中無一,可誰知道,自己是不是那個一呢?

臨去之時,一個修士回頭看著流月城仿佛凝結了月光般的城門,心中暗想著:

當我有一日也能做出沒有丹毒的丹藥,必將那些作威作福的丹師踩在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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