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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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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看了一眼,方伊池倉皇回頭,宛如幹了錯事怕被抓包的小孩兒一樣面紅耳赤。他強迫自己不去再看六爺,而是定神將細細的毛筆蘸上飽滿的胭脂,然而顏料還未上臉,他就聞見一股好聞的花香。

和他自個兒用的那種勾兌的顏料不同,賀六爺準備的,是把鳳仙花搗碎擠出來的汁。

以前飯店的經理想讓服務生染指甲,喊人種過兩三回,但客人們大都不喜歡,後來便作了罷。

方伊池曾經偷偷摘過幾朵帶回家, 方伊靜很喜歡玩兒。

想到方伊靜,他眼底的光漸漸熄了,捏著筆的手猛地一顫,抖落了一滴血似的汁。

身後傳來金屬碰撞的脆響聲,賀作舟已經在扣皮帶了。

方伊池強打起精神,撩起眼皮,湊到鏡前,借著窗外白晃晃的光往眼角畫鉤。

賀作舟剛巧扭頭。

方伊池傾著身子,露出被布料勾勒得完美的細腰。他能在飯店幹這麽些年,臉自是不必說,身段卻更美,尤其是穿上對男人而言本該不合適的旗袍,多了一種無論是哪種性別都無法遮掩的光彩。

甜而不膩,媚而不妖。

難怪經理聽到他要嫁給賀作舟時會肉痛,難怪王浮生吃了熊心豹子膽,會對他心動。

那是一種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好這口的人壓根沒辦法抗拒的誘惑。

尤其是被六爺睡過以後,勾人的勁兒好像更足了些,青天白日的,賀作舟都覺得小鳳凰屁股後頭的裙擺的紋路像是著了火,緊趕慢趕地往人眼底燒。

六爺忽然後悔默許了方伊池穿旗袍。

穿著旗袍的方伊池太美好、太艷麗,以往的純勁兒淡了幾分,偏偏又擠出些濕潤潤的風情。

賀作舟掌心出了汗,他一步一步走到方伊池身後,看他微微挑起的眉。

小鳳凰不知六爺心中湧動的情絲,兀自懊惱:“幾日沒畫,手生了。”

想當初他幫阿清點痣,一次就好,如今給自己畫鉤,竟然偏了一回。

“我幫你? ”

方伊池一聽就笑了,肩膀一頓一頓地聳動,捏著筆的手卻四平八穩地在眼角迅速一抹,霎時,整個人都鮮明起來,仿佛春梅綻放,眼角眉梢泛起春意。

“得了吧您,”方伊池挺滿意現在的鉤,擱下筆,“不帶這麽逗我玩兒的。”

賀作舟摟住他的腰,貼過去啃薄薄的耳垂,舌尖抵著耳洞嘆息:“沒逗,我是你爺們兒,愛怎麽畫怎麽畫。”

方伊池撐著雙手,彎腰伏在梳妝臺上,透過鏡子只能看見賀作舟半張神情莫測的臉。他沈默片刻, 輕嗔了聲:“邊兒待著去。”

話聽著是斥責,實際上語氣明顯在示弱。

“得,我拿你沒轍。”賀作舟鬧夠了,走到衣櫃邊隨手翻了兩下,“旗袍外頭披什麽?”

方伊池認認真真地思量了幾分鐘,指揮賀作舟把鑲珍珠的墨色厚坎肩拿了出來。

他甚少穿得這麽華麗,有些窘迫地站在屋前,忐忑地扯著裙擺,晃腿試旗袍的開衩有多高。

“我跟你撂個底。”賀作舟冷眼瞧著,止不住地哼,“就這一回,你要是再敢大冬天的穿旗袍,我打斷你的腿!”

方伊池低頭扯裙擺,頭也不擡地答:“六爺,您給我做的這身旗袍就是冬天穿的,料子厚呢。”

“合著料子厚,你腿上就不用穿褲子了?”

“哪有穿了旗袍還穿褲子的?”方伊池壓根沒想把裙子扒下來。

賀作舟恨得直把自己的外套往他身上罩:“嗐,老子也沒少往你身上使錢啊。”

“方伊池,咱惦記著點好的,成嗎?”六爺攬著他往外走,邊走邊恨鐵不成鋼地念,“昨兒黑間我還想呢,你但凡聰明點, 就知道趁我不在,讓瑞福祥的掌櫃的多做幾身厚衣服。”

“也甭挑什麽我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緞子。”

“厚的,貴的,你倒是買啊!”賀作舟帶他走出北廂房,路遇萬福,叫著人一起往前院去,“甭穿個破布片子在我面前瞎晃悠。”

比棉貴的絲綢在賀六爺眼裏成了不保暖的破布片子,方伊池也不反駁,他費力地邁著腿,一邊在心裏嘀咕再買衣服,自己欠六爺的人情可就真的還不清了,一邊試圖跟上六爺的步伐。奈何旗袍的開衩做得再高,也多少限制了他的動作。

賀作舟走了兩步,停下了,把方伊池打橫往懷裏一抱:“聽懂沒啊?”

他支支吾吾:“哦……哦。”

“大聲點。”賀作舟彎腰過了小拱門,抄近道順著跨院的邊兒,直接走到了宅院門口,再繞過風水石,往西廂房後頭的前堂走去。

方伊池縮著脖子抖了抖, 不情不願地大聲重覆: “哦! ”

“……”賀作舟氣得一個踉蹌,差點栽進結了冰的水塘子。

“我問你聽沒聽懂我說的話。”六爺低頭瞪了懷裏的小鳳凰一眼,“不許做旗袍了,聽懂沒?”

“可那一櫃子的衣服也不是我做的呀……”

得,六爺氣得徹底不想說話了。

可是不說話,賀作舟又舍不得和小鳳凰獨處的時間,不能罵自個兒,只能罵無辜的瑞福祥掌櫃的:“大冬天的做什麽旗袍?”

就好像那些花花綠綠的旗袍不是他趕著讓人做的!

“想凍著我太太?”六爺黑著臉呵道,“姥姥!”

六爺罵人的聲音太響亮,驚得在前院裏落座的四五個人紛紛回頭。

賀作舟罵完,淡定地將小鳳凰放下,牽著他的手,當著眾人的面,穩步走到戲臺下,目不斜視地坐在首位。

“六爺?”方伊池看左右都有位置,一時拿不準主意,“我坐哪兒?”

話音剛落,斜裏橫出一只指甲紅紅的纖纖玉手。

手上捏著把團扇,扇上描著香肩半露的仕女,扇柄還墜著個喜慶的紅穗子。

扇子的主人軟聲道:“你該坐到後面去。”

然而聲音再軟,也是個男人。

賀家為了舉辦堂會,往前院搬了四五張八仙桌,賀六爺坐著的是正對舞臺的那一張椅子,身邊一左一右,各有一個位置。

而八仙桌的後面是給仆役準備的小凳子,只有一點點高,密密麻麻擺了三四排。

方伊池回頭看了一眼,明白人家是笑話他的身份,神情卻沒有什麽變化。

跟在他們身後的萬福低低地叫了聲:“蘇老板。”

原來是這回登臺唱戲的角兒。

倒是個妙人,模樣秀麗,舉手投足自帶風情,與穿著旗袍的方伊池比起來,又是另一種感覺。

“蘇老板近來身體不錯。”ー直沈默的賀作舟冷不丁開口,又是那副讓方伊池在心底恨得牙癢癢的謙謙君子的德行。

蘇立春的眼睛豁然一亮,含羞帶怯地嗔道:“還不是托您的福……”

下人在這時端上來兩碗茶。

“言重。”賀作舟伸手按住茶碗,瞧著是要喝茶,卻也擋住了蘇立春的手,“我不過是看你寒冬臘月的還扇扇子,隨便感慨一句罷了。”

“哈。”一向穩重的萬福突然笑出聲來,硬是把蘇立春臊得差點咬碎一口銀牙,手裏的扇子卻是再也拿不得,背到長衫後去。

“六爺,您身邊的位置不是該留給老爺子嗎?”一計不成,蘇立春又生一計,“他尚未嫁入賀家,坐在這裏不穩妥。”

“說的也是。”賀作舟倚在椅背上,雙手交疊在身前,垂下眼簾斂去眼底的情緒,慢悠悠地捏著茶碗吹水面上浮起的墨綠色茶葉。

方伊池倒沒覺得難堪。

倘若今日他是已經過門的賀太太,倒樂意和蘇立春耍耍嘴皮子。

飯店裏的服務生什麽樣的主沒見過?

一個唱戲的角兒,他還不至於被欺負了去。

但今天小鳳凰沒心思吵架,或者說,他更擔心面對待會兒會出現的賀老爺子。

再怎麽說,那也是他未來的公公。

方伊池尚且不知道賀作舟和賀老爺子的關系如何,就更害怕等會兒賀老爺子會給他下馬威了。

他在飯店工作時可是聽了不少閑言碎語,雖然無關賀家,但旁的大家族,沒一個家裏的長輩是好相與的。

蘇立春等著方伊池難堪等了半晌,卻發現他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連六爺都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淡然模樣,心裏不由得打起鼓,摸不清他倆的婚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萬一是……報紙搞錯了呢?

又或者真如外界傳言所說,賀六爺和賀老爺子關系不好,壓根不打算要家產,賭氣娶了個男人?

蘇立春的眼睛轉了轉,輕輕挨著賀作舟的椅子,笑了:“哎,你說,你坐賀老爺子的位置合適嗎?”

這就是擺明了要找方伊池的麻煩。

六爺偏頭看了方伊池一眼,交疊的雙手松開,轉而拍了拍大腿。

方伊池的眼睛猛地瞪大,繼而羞惱地低下頭。

讓他在大庭廣眾之下坐大腿?

六爺怎麽這樣?!

蘇立春沒發現他倆的眉來眼去,還在那兒嘀嘀咕咕:“說起來啊,賀老爺子可算是你的公公,哪有占了公公的位置自個兒坐著看戲的道理?”

賀作舟見小鳳凰低頭,不滿地蹙眉,壓根沒搭理蘇立春,而是直接叫他的名字:“方伊池,你懂了沒?”

他倆在說坐大腿的事兒,蘇立春卻以為賀六爺讓他滾到後面去,立刻嘚瑟地拽方伊池的手腕:“去去去,上後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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