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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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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邕渾渾噩噩地從夢中蘇醒,眼下薛淑慎正守候在他的床頭。

衛邕一下抓緊了薛淑慎的手,昏睡過去前,隱隱約約聽到街市上傳來的馬蹄過境的轟隆之音,衛邕得知薛氏意圖謀反之後,立即命人調用所有可用的兵馬,並傳當年與他並肩作戰的幾名家將來府上敘話。

但沒有想到,他話才交代完,跟著便暈厥在地,一睡不起。

衛邕睜開眼望著薛淑慎,忽然大恨,手掌緊緊捏住了她的細腕,雙眼猩紅如血,“你說,你對我做了甚麽?”

薛淑慎惶惶然,錯愕道:“夫君,我這可都是為了你!”

衛邕怒喝:“你說,陛下現今怎麽樣了!”

薛淑慎知道衛邕忠君之心,知道他漸漸蒼老腐朽的皮囊底下,依舊是一把剛直不阿、赤忱衛國的脊梁。因此,被衛邕如此血紅著雙眼,咬牙死盯著,問出這麽一句話之後,薛淑慎先是楞住,隨即便忐忑不安起來,半晌都沒有說話。

她不答話,愈發印證了衛邕心底的猜想,他的手捏得更緊,幾乎要將薛淑慎那細膩的皓腕捏斷。

薛淑慎吃痛地緊蹙秀眉,冷靜下來,道:“夫君,現在皇城都被薛家的人把持在手裏。這些年,陛下為了扶持楚王殿下,放了不少權力給他,他如今起事,根本不費吹灰之力。夫君,你莫要與薛家的人正面沖突,你的兵馬早已大半借給了太子,這時候你拿雞蛋碰石頭,絕不是明智的舉動。你一向是中立的,咱們忍一時,暫時觀望著不好麽?你就當是為了我,暫時不要動好麽?”

衛邕冷笑著將薛淑慎推開,薛氏幾乎被這大力甩落下榻。

她捂著臉,嘴唇溢出了哭腔。

衛邕口吻嚴厲:“我最後再問你一遍,陛下到底如何了!”

見勢薛淑慎知已不可能再瞞得住,便道:“太子亡逸,陛下、陛下被暫時軟禁了。”

“什麽!”衛邕的雙眼立時瞪得如銅鈴般大,他死死地盯著薛淑慎,盯了一時片刻,怒火更熾,幾欲暈厥,“你……你竟背著我,你竟背著我……”

“我的妻子,竟然倒戈向著亂臣謀逆,竟然用藥迷暈我,竟然讓陛下陷於如此的險境之中!”

衛邕伸掌,將薛淑慎一把推倒在地,彎腰拾起了鞋履套在腳上,便要起身朝外走去。

薛淑慎哭嚎著跪地騰挪上前,伸臂將衛邕的一雙腿抱住,“夫君!我是為了你啊,你這個年紀,早已不是能提槍上陣的年紀,你手上又沒有兵權,我豈能眼睜睜看著我的夫君冒險去送死?我承認,我是自私的,可我也都是為了夫君你著想,就算夫君不念著我,可咱們的不器,還沒有婚配,咱們的阿織,還沒有婆家,你就真的忍心麽?”

衛邕不忍心,但君臣數十載,衛邕更不能容忍亂臣賊子窺測神器,名為清君側,實為竊國!

他閉了閉眼,覆又睜開,“我以為,你我夫妻二十載,你應是能明白我的。如今看來,你是一絲都不懂。你如此做,我如今,卻比死了還要難受!”

“事已至此,我知曉以我如今的實力,與薛氏硬碰,無異於以卵擊石,但陛下身陷囹圄,我不能坐視不理。何況阿綰尚在宮中,待我設法將她接出來,便興兵去營救陛下!”

“你……”

薛淑慎自知說不動這個頑固的夫君,楞了片刻。

衛邕起身,欲往外走去,知道薛氏還固執地抱著自己的雙腿不肯撒手,他怒火一起,腿往後掙紮了下,薛淑慎嘗了一記窩心腳,雖然不重,卻立時也松開了手,仰面倒在地上。

衛邕不再回頭,朝外走去。

如今薛家包攬大權,薛夫人與楚王把持朝綱,二人合力,撤換了皇帝過去身邊的一切親信和寵臣,改換了薛家舉薦來的新人,除此之外,薛夫人暫讓自己兄長攝太尉一職,薛氏一夕之間,權傾朝野,朝臣百姓雖道路以目,卻沒有人敢有異動。

衛綰因為流產,身子出血不止,在東宮一直休養著,無法下榻。

這時衛邕前來請旨,說要接回女兒,養在府中,有衛家的老人在她身旁照料才能痊愈。

楚王那這話去問薛夫人,薛夫人冷冷道:“衛邕老匹夫,這些年來對妾侍所生的一雙兒女始終不薄,這會兒又要接回衛綰去,衛綰是我們手中的人質,豈能輕易放過。”

楚王也不想輕易地將衛綰歸還給衛家,“但,他畢竟是舅母的丈夫,又是當朝司馬,是舊朝的主心骨,咱們還沒拿到父皇的聖旨,還暫時做不了衛邕的主,若是不答應他,真將衛邕逼急了,於咱們也沒有好處。何況……何況孩兒一時不察,大意放走了夏殊則,眼下敵暗我明,形勢不利,若是他趁著衛邕作亂,殺回都城,咱們苦心經營的一切,便有可能毀於一旦。”

是啊,造反不容易,牽一發動全身,這朝廷裏還有太多硬骨頭,是不肯服從薛氏統治的。薛夫人需要設法,讓人心歸服,最直接了當的,便是拿到皇帝的聖旨。

但皇帝人精,為防止人偽造聖旨,早已對人天下昭告,若無他親筆署名,壓蓋玉璽,那聖旨是無效的。像是就為著防他們這一手。

薛夫人道:“暫時確不宜與衛邕撕破臉皮,不說別的,本宮那個姐姐鬧騰起來,也是煩人得緊!你就回話道,衛綰畢竟已經嫁給了皇家,娘家母親早逝,回府中休養也多有不便,你感念兄弟之情,欲照拂衛綰,便將她安頓在洛陽城東芷芬院裏。一旦堵住了衛邕的口,便將衛綰遷出去,並不安置於芷芬院,而是安置在城北芝蘭院,派重兵羈押看守,不許一只信鴿飛進去。如此,衛邕不會懷疑本宮仍將衛綰扣在東宮,即便他們動手硬搶,也不過是撲個空。”

“城東有一座宅院,是太子購置的?你去打聽打聽,看裏頭人搬出去了不曾,若是還沒有遷出去,設法將人逐走。”

楚王無有不應。

衛綰的身體一直在出血,監視著東宮一舉一動的宮人,都知道太子妃的這身體,怕是難以好全了,即便能好,恐怕也不能再受孕。這種年代,多少婦人因為胎兒小產而致終身不得受孕的?何況衛綰的身子一直沒有恢覆,終日面無血色,換下來的褻褲都沾滿了血漬,情勢實在駭人。

月娘終日不離病榻地侍候在衛綰跟前,得知薛夫人要將他們遷出東宮時,心中雖不說,但嘴上都松了一口氣。無論如何,這時能離宮便是最好的。

衛綰迷糊著睜開眼,“有殿下的消息了麽?”

月娘道:“沒有。”

衛綰蒼白著臉蛋,一笑,“月娘你不必騙我,殿下是不是——要休了我?”

月娘撫了撫她的脊背,低聲道:“那只是傳聞罷了,不過都是些無根之談,信不得。姑娘不必多想,等咱們搬出了東宮,便設法逃脫薛氏掌控,屆時,自然會有機會與殿下再相見。”

衛綰點了點頭,“我想,他那麽一個人,便是要休我,也是要當面對我說的。”

她不再說話,俯身趴下來,隨著走動的宮人擺弄著,送上宮車,緩緩行出宮門去。

北城的芝蘭院清幽而隱蔽,適宜養病,也不易引人察覺。目前這一切都是秘密行事的,薛夫人先派了人大張旗鼓地將另一隊宮車送到了城東,而他們便隱晦地改頭換面,到了芝蘭院安頓下來。

而安頓下來之後,衛綰也並沒有感到松一口氣,薛氏的人依舊無孔不入地蟄伏在偏僻的小院中的每個角落,幾乎任何舉動,都會落入她們的眼睛。衛綰下身的血早已止住了,但為了偏過薛氏的眼睛,仍舊裝作臥床難起。

張太醫也受到了懷疑,薛夫人為了謹慎起見,已另外派遣了一個太醫過來。

這個太醫醫術精湛,衛綰知曉哄騙不過他太久,正一籌莫展著。

夜深人靜之時,月娘將燭火滅了三根,走到了衛綰病榻旁側侍奉,衛綰嘟囔一聲,忽然撒起嬌來,不讓月娘離去。月娘神色有異,便也脫去了鞋履,隨著她上榻。

衛綰吹滅了最後一根長燭,道:“月娘,你陪我睡吧,我實在睡不著。”

說著她的左手便拉住了月娘的手掌,寫道:“有我父親和阿兄的消息麽?”

月娘一驚,隨即口頭應著,也在她掌心寫:“三郎被拖出了洛陽,去向不明。衛大人,也暫時沒有動靜。”

風平浪靜之下,衛綰總有種不祥的預感。她知道薛夫人正在等著皇帝加蓋玉璽,昭示天下禪位於楚王。她也不知以陛下的心氣,能支撐到幾時,若是那時候殿下還沒有回來,恐怕日後楚王真成了名正言順,便很難覆位了。

月娘見衛綰一陣沈默,明知她的心思,卻終是忍不住寫道:姑娘在想殿下?

衛綰沒有寫,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月娘又寫:殿下是人中之龍,遲早能回來營救姑娘,擺平一切動蕩與霍亂。

衛綰但願如此,她閉上了眼睛。

這一睡,便再度沈入了一場夢境,這場夢比上一場無法忘懷的長夢,還要長。

“阿綰——”

是誰,淒厲的聲音回徹在山谷之中,猶如哀雁的孤鳴。

衛綰發覺自己又置身於一團黑霧之中,還是漫山遍野桃花灼灼的夕照谷,渡口人煙彌亂,大團的血沫噴濺於地。

本已策馬離開的男人去而覆返,瘋狂地急奔而來,將倒在血泊裏早已失去了聲息的女孩兒一把抱了起來,重重地壓入了懷裏。

她的胸口插了十七八支羽箭,到處是血。衛綰置身黑霧之中,看著前世死狀如此淒慘的自己,也不禁嘆息。

“阿綰。”

她聽到殿下在喚她,她輕輕地擡起了頭。

倒地的王徵屍首便橫在腳下,殿下一個眼神都沒有給,只抱著她,低回的嗓音喑啞如哭,不停地喚著她。

她不禁嘆了口氣,這世不論,前世她又有什麽好的?背棄他,離開他,和人私奔,甚至連見過他的面都不記得。

她有句話對殿下扯了謊,上一輩子,衛綰不悔跟著王徵出逃,因她不知真相,可其實她這輩子早就悔了,如果早一點跟隨著殿下的“處心積慮”嫁給他便好了。她又嘆了口氣,無可奈何,也有點兒心疼。

怎麽就非要讓她用這樣的方式,來目睹上輩子的慘烈呢?

而且,那熟悉的共感,又將殿下心裏那些哀傷、震驚、絕望全部源源不斷地沿著一根看不見的臍帶送來,讓她心中五味雜陳,險些要嘔出酸水。

她輕輕地說道:“你那時會知道,你我還有轉世重生的機會麽?不要這麽難過啊。”

這次的共感格外強烈,她甚至嘗到了嘴裏冒出來的一股腥甜,怔了一怔,她四肢被縛,不可能拿手去探,要將那股腥潮吐出,可卻怎麽也吐不出。跟著那股腥味便沿著喉嚨,慢慢地滾回了胃裏,她大驚之下,這才明白,這不是她嘔出的血。

是殿下的!

衛綰又開始掙紮起來,可是那團黑霧壓根不給她任何反抗的機會,刺猶如紮入了胸口,鉆心地發疼。

“主公……”下達射殺令的高臚踟躕不前,猶猶豫豫地前來,走近之後,忽然雙膝一軟,便跪倒在地,“是臣過失傷人,求主公懲處……”

春風多情,夏殊則卻已兩鬢蓬亂,松散的墨發,斜分出一綹垂落在額前,他的眼眶猩紅如血,嗓音沈暗:“來人。”

聲音已幹得幾乎發不出,他又喝道:“來人,拿劍來!”

“主公!”“主公!”此起彼伏的求情聲,源源不斷地傳來。

馮炎跪下來磕了幾個響頭,“高臚將軍跟隨主公出生入死,幾經沙場,軍功累累,那王徵出言不遜在先,高將軍只是一時忍不下這口氣,情急之下這才……”

嶺南的夕照谷,幾乎只有花落和流水的聲音,輕飄飄的,沒有一絲動靜。

“咳。”夏殊則忽然俯下了身,一口血吐了出來。

衛綰驚愕地凝視著,他懷裏的女孩兒早已咽氣無聲,周身是血,死狀可怖。他竟然,還在那具屍體的額頭上親吻了一下。薄唇兩畔,流溢出的鮮血染紅了她的衣袍,夏殊則沈悶地咳嗽了幾聲,將人緩緩安放下來。

他拾起了地上墜落的一支羽箭,朝著高臚走了過去。

那支羽箭,在幾乎抵住高臚的咽喉時,高臚已閉眼受死時,卻聽到一聲跪地聲,他驚愕地望著跌倒下來的夏殊則,驚呼:“主公。”

夏殊則幾乎已經撐不住眼瞼,手垂了下來,箭鏃紮入了泥裏,隨著他的手的顫抖而崩斷。

衛綰繃緊了身體,喃喃道:“殿下你是何苦啊……”跟了一路,她豈會不知,他身上的病一直沒有好,這一路,餐風露宿,櫛風沐雨,又是思緒百轉心潮起伏,又是不斷地被激怒,又是——眼睜睜看著她死在面前。

衛綰感同身受,喉嚨裏全是鮮血的腥味。

淚水模糊了雙眸,幾乎已經看不清那邊的情景。

崩斷的玄羽箭的尖銳木屑,刺穿了夏殊則的手掌。

血液沿著箭鏃不斷地流出。

“主公,”高臚驚愕地不敢伸手去扶,“保重身體為上,何以,何以……臣、臣立即以死謝罪!”

說罷,他拔出腰間的佩劍來,欲橫劍自刎,但夏殊則那只被刺傷的手卻將其揮開。

高臚擡起了頭,“主公。”

“說得對。”夏殊則淡淡地道,“錯不在你,錯在孤。”

他捂著唇咳嗽著,緩慢地起身,朝衛綰走了回去。

殿下這時的心竟然意外地平靜,衛綰再也沒有感受到一絲波動。她用力眨了眨眼睛,看著,夏殊則彎腰,將地上胸口插了十多支羽箭的女孩兒抱起,屍骨輕得像是一根羽毛,安靜地躺在殿下的懷裏。

挖墳、立碑,足足耗了兩個時辰,他跪在一旁,手裏抱著早已冷透的屍骨,薄唇上還暈著血色。

直至屍首被妥善地安置入墳,馮炎指了指地上另一具屍體,明知不該問,還是鬥膽問道:“主公,這人怎麽處置?”

“合葬。”

暮色深幽,火杖的光芒下,他的面孔若隱若現,夏殊則背過了身去。

一抔又一抔的黃土落下,掩蓋了兩具屍首。

他始終臨水而坐,毫無聲息。

衛綰也再感知不到殿下心中的一絲波瀾,他仿如入定,雙目平視著前方漆黑的桃林,晚霧摩挲過眼底,喚醒的溫熱潮氣,匯流之下,奪眶而出。

衛綰的胸口亦是一陣難以言說的艱澀湧起。

黎明時,高臚最早醒來,河畔安靜地挨著青石的背影,被露水沾濕得幾乎透明,那一頭青絲,一夜之間化作了雪色。衛綰更是愕然失語,她曾一度以為高臚對她說的那話,有誇大之詞,如今看來,竟是分毫不差。

心底的疼痛如火如荼地蔓延而來。

“主公保重啊……”

身後諸人哀嚎,跪成一片。

夏殊則轉過面,將披落於肩的頭發撈起了一縷,看了一眼,似乎不覺得意外,淡淡道:“回洛陽吧。”

他緩慢地起了身,腳步沈穩,沒有一絲踉蹌,朝他們走來。

他取走了高臚插在泥地的長劍,於衛綰與王徵合葬的墓碑上,刻下了兩行字。

魏符節令王徵王啟微,與妻王衛氏合葬。

衛綰傻眼了。殿下你沒刻錯麽?

“這……”高臚問出了她的疑問,“主公,你這是刻的……”

“沒有孤橫刀奪愛,他們,本該是一對恩愛夫婦的。”

夏殊則擲劍於地,喃喃自語的尾音隨著劍刃的龍吟之聲漸漸消失斷絕,了無痕跡。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大家,身體原因,無法雙更,嚴重的話,可能需要住院治療,抱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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